“那如今却是紧要时刻了?”
“扶瑄心中无王维桢小姐,亦不会有王维桢小姐,扶瑄不敢隐瞒。说来,扶瑄自可以为了王谢门第荣耀,将维桢小姐娶入乌衣巷,于两家皆是欢喜,可如此一来,便牺牲了维桢小姐的余生。”
司马熠与尔桢竟一时也没了主意,司马熠只道:“容孤想想。”但见一旁他的智囊诸葛尔妃亦六神无主,便慌忙又扒起饭来掩饰尴尬。尔桢促成这桩婚事,一方面倒是为了维桢幸福,但更多思虑地却是家族荣耀,可如今扶瑄声称自己有龙阳之好,便是断送了维桢下半生幸福,她做长姐的,自然于心不忍。不论扶瑄所言是真是假,倘若半数是真,那维桢便有半数机率守活寡,尔桢冒不起这个险。
“陛下,扶瑄公子今日以世家名誉做注,来陈情告白,应也下了莫大决心的。”尔桢涩涩然道。
“那尔妃来看,如何是好呢,你是维桢的长姐,你做的决定,她自会信服。”
“但请陛下先行将此事搁置再议,或寻其他公子……”尔妃忽然抬首直凌凌地盯视着扶瑄的眼,补充道,“或查明扶瑄公子所言是否属实。在此之前,臣妾会安抚维桢的。”
“尔妃若能出面,那最好不过了。”司马熠仿佛一块巨石落地,放下了佯扒了半晌的饭碗,里头早已没米了。
维桢郑重又问:“扶瑄公子,此事并非儿戏,若需退婚,本宫需是给吾妹一个交代,然你这断袖之癖便相当于公之于众了,你当真是想好了么?”
“想好了。”
“你你……谢扶瑄,孤怎从前未瞧出来呢,你竟是那种男子,枉你这一身风流倜傥,瞧不出丝毫女里女气啊。”
“陛下并非龙阳花丛中人,哪里懂得辨识呢,龙阳之好的男子,也并非皆是女里女气的呢。”
“今日真叫孤……唉……不知说你何好了……退下退下罢……眼不见心不烦?”
扶瑄心中得意一笑,面上却仍凝重,问:“那……陛下不与扶瑄书字饮乐了么?”
“饮个屁啊!孤与你再混一道,天下人只当孤也有那断袖之癖了!”司马熠又转头道,“赵中官,快将谢扶瑄领走领走!”
“扶瑄告退……”
掖门处,日已高悬飞檐之上,其上瑞兽正沐浴着万丈金光。扶瑄一人驾马车而来,自然也是一人而归。自尔妃寝殿至皇宫掖门的路上,送手扶瑄的赵中官一言不发,只有在途径岔路时,若有若无地叹息了几声。二人并不多话,简单在礼数内道别,扶瑄便驾着马车向乌衣巷驶去。
那马车上系的铃音,仍似来是一般清脆悠扬,而一路上周遭这景,倒是变了。
扶瑄微微叹了口气,脊背上已是汗津津的。好在,事情总算是办成了。
身后的血雨腥风,自他回府后在去思量罢,至少他仍有这一路的明陶然宁静的夏景可赏,绿槐高柳咽新蝉,榴花开欲然。
第一百五十三章 孽子独孤()
扶瑄这足踏上乌衣巷之地时,已觉不同寻常的宁静,这宁静他太熟悉了,如狂风暴雪前的欲雪晴天,压抑而沉闷。
谢安于正厅中候着他归来,那面色比狂风暴雪的天气更寒。谢安当着两府众人的面,给了扶瑄一个重重的巴掌。
“孽子!”
这一巴掌扇得清脆响亮,余音绵长,在乌衣巷内众人的心头惊心百转,动魄回荡。
扶瑄捂住面,低首垂眸,不言不语,掌心所覆之处火辣辣的疼,他早已预料至此,但挨这一巴掌,比他所预料得更重更沉。他不知谢安是因他有龙阳之好而置气,还是看穿了他佯装有龙阳之好而置气,他敢确信的便是,他去皇帝那处退婚,又将有龙阳之好一事昭告天下,已给王谢世家的门廊抹了黑。
“父亲,当心身子,莫动气了。”锦庭忙上前劝住谢安又高高扬起的盈风广袖。
照理说他此刻应在赵氏那屋安慰哭作泪人的赵氏,可那处维桢去了,闹着自尽,又与赵氏一道抱头痛哭,他劝不了,才来了前厅劝谢安,好歹谢安仍有些理智。
那君前陈白的短短一句话,竟可瞬间掀起满城风雨,更在乌衣巷中卷起惊涛骇浪。
这众人惋惜疼怜当中,更有一对桃瓣明眸早已晶泪闪闪。初梦远远于人群之外望着扶瑄,心惊、诧异、惶恐、痛彻,谢安那一巴掌也打在初梦心头,更伴着灼红如烧铁,直直在她心上烙得鲜血淋漓。
“孽子!”
谢安叫锦庭拖住了手并未再打,唇齿不住地颤动,可颤了半晌,才道出这二字,而这二字的分量,并不比那声巴掌轻。
“父亲,扶瑄有亏王谢列祖列宗,父亲打骂皆有理。”扶瑄束冠的鬓发已叫入厅时那一巴掌打得松乱,他勉强抬了抬失落了眸子,瞳仁里不再有光,“扶瑄自认再无颜面承袭陈郡谢氏爵位,请父亲废嫡立庶,立锦庭为嫡。”
“混账!你以为我不敢吗?”谢安于南康公主遇难的十几年后,第二回怒发冲冠,声嘶力竭。
“扶瑄是说认真的……”扶瑄缓缓跪身于地,那一身前时叫朝霞染得通红的乌衣,此刻略显灰暗之色。
“父亲!”锦庭亦一道跪道,“此刻父亲与扶瑄兄长皆在气头上,暂且各自回房安歇,待气消了坐下来好生商议。扶瑄兄长是一时冲动之言,他的秉性父亲最了解,父亲切莫当真呀!世家中除非是长公子故了,才由庶子顶替,否则是断无这般道理的啊……”
厅中众人随之跪地下拜求情。废嫡是惊天动地的大事,陈郡谢氏又承世家之首,血雨腥风,一念之间。
“谢扶瑄可真有他的。”不知何时,放勋悄然立于初梦身后,他与初梦退在人群之外,是众人间少数几个未跪拜的。
初梦蓦然,暗自神伤。
“我只当是此事再无反转的余地了。到底谢扶瑄仍是谢扶瑄,如此性情中人,这样的法子竟也去做,换做我,我可做不到。”放勋说罢偷觑了一眼蹙眉低首的初梦,微微摇了摇偷。
厅内乱哄哄的闹作一锅将沸之粥,王导急匆匆自杭州赶回来,连尘衣也未褪换,忙是劝道:“如今苏儿在北境前线仍受伤养卧,乌衣巷内,断不可再出差错了啊!”
扶瑄的眸子更灰暗了,他道:“扶瑄并非贪图名禄之人,如今闯下大祸,府内总需人承担,扶瑄自认,自品性来瞧,锦庭稳谨谦恭,又??助父亲料理政务,论才干,亦是爵位不二人选。”
“兄长!别说了!”
“瑄儿!”王导亦动了心气,浑厚的沙嗓颤抖不已,“你怎的不明白呢,事已至此,倘若王谢再更嫡庶,便更雪上加霜啊!”
“可如此一来,今日君前陈白一事,便与天下人有了交代。扶瑄自知此举鲁莽,可情非得已,已是丢尽世家脸面,唯有废黜嫡子,方守得住世家美誉。”
“庭儿,还不将你父亲送回卧房去!”王导忙朝锦庭使眼色。
锦庭忙起身,扶过谢安的肩头,谢安那丝丝分明的霜鬓他头一次如此近得觑见,韶光无痕,又雁过留痕,不知不觉,父亲已这般苍老了。
谢安亦知,此刻只要他仍在厅中,扶瑄的愧疚便愈发深重,唯有他离开了,扶瑄便无人陈说那件“废嫡立庶”之事,此事才能无形中作罢,归于平静。
谢安的步履迈出正厅前,又回眸望了一眼扶瑄,他身旁有王导一同陪着送出门,也便拍了拍他的肩,王谢荣辱一系,危难时刻,相互扶持的情谊,从不因韶光流渡而消减。
谢安与锦庭的身影消失于白墙转角尽头,扶瑄仍是未起身,他即便跪着,身型亦是挺拔如松柏。
王导返身回屋,难得和缓道:“起来罢,你父亲走了。”
“让扶瑄在此跪片刻罢。”扶瑄艰涩道,“是扶瑄对不住王谢世家。”
“跪是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的。”王导说着便又叹息一声,“眼下……也无问题可解决。”
“建邺城中,已是传开了吧?赵姨娘还好么?”扶瑄顿了顿又补充,“维桢还好么?”
一旁侍奉着的婢女上前道;“不太好呢……不……是全然不好呢……赵姨娘的眼也哭肿了,维桢小姐险些吞下了水银,幸而叫莺浪姑娘拉住了……”
“扶瑄亦是对不住她们啊。”
王导道:“事已至此,说再多对不住也无用。为今也无何弥补之策可行,暂且先将你父亲安抚住,待此时慢慢平息。人群的记性是短暂的,这一股风吹过了,便忘记了,又去迎下一股风了。原本倒可起另外之事将此事风头掩过,可这一时半会,倒也真造不出比你此事更轰动的了。”
“叫王伯父费心了。”
“并无费心一说,倒是你,早些振作精神,先去安抚你妾母与维桢小姐罢。解铃还须系铃人。通州王家那处二小姐被退婚,面上亦搁不住,便交由我去摆平罢。”
“是。多谢王伯父了。”
王导又嗳了声气:“我自小是见着你长大的,你什么秉性,我与你父亲了如指掌。有些法子,可应得了一时燃眉之急,可往后时日还长,你倒事改思虑思虑,可有回转的余地。”
第一百五十四章 心头摒持()
王导又叮咛了几句便离开正厅,放勋见状,亦一道陪着王导走了。留下那圈两府的婢女仆从们,他们自是怜爱扶瑄,待王导走后,忙上前关切,扶瑄自知罪孽深重,跪在那处任凭婢女仆从们簇着护着。
“你们先回去罢。”扶瑄淡淡道。
“扶瑄公子,你从前待我们的恩情我们皆是印在心中的,你放心呢,无论如何,你也是我们永远的扶瑄公子。”
“说什么傻话呢。”另一婢女当即斥道,“说得好似扶瑄公子当真不做长公子了似的。”
“是呢是呢,小婢嘴拙,不会说话,公子可切莫往心里去。”
扶瑄苦笑道:“我知你们都关心我,可事已至此,你们更需好好生活,将手头之事做得妥善,如此这王谢世家才可按部就班,不乱方寸。回去罢。”
“那……我们走么?”婢女们仍犹豫非常,她们自小瞧着扶瑄在府内长大,一日一夜皆是温情,如今他蒙难,自是搜肠刮肚,痛感非常。
“走罢……让扶瑄公子一人静片刻……”
那一群如花如水的婢女们拖着五彩纤髾缓缓自正厅流走了,她们身上这袭新制衫,说来还是扶瑄前时帮着置办的,只是这如花如水的小婢女们,如今与王谢世家遭遇一般,心中蒙上了一层灰霾,如花摧蔫,如水归寂。
这厅内送别了喧闹闹的婢女仆从们,又冰凉似凝泉,沉淀下来阴沉沉的气息,外头日光再媚,也照不进里堂。
初梦缓缓行至扶瑄身旁,展袍而跪,低声道:“我陪你一道跪着罢。”
“此事与你无干。”
“初梦是扶瑄公子的贴身婢女,公子跪着,初梦怎能苟且。”
“你亦是怪我太过莽撞了罢。”
初梦神色亦是黯然,涩着声道:“是呢,莽撞地叫我余生不愿理睬你了。”
“人生在世,有得必有失,得失之间,两全之事太少。”扶瑄微微侧过面来望着初梦,“倘若你是我,你会如何应对?”
初梦轻轻叹息一声:“公子,倾心一个人,是会失望的。”
“可我不会。”
“初梦,许未必是公子所见的那般模样,倘若有一日,我卸下伪装与你坦诚相见,到那时,你应会失望的。”
“我不会。”
“初梦何德何能,需压上王谢世家的声誉,换得与公子间一夕温存。”
“今日我入宫面圣,不为任何人,只为我自己罢了。我不过是不想步从前那般世家贵胄的后尘,为了家族荣耀迎娶个无爱的夫人,此是我的选择,我苑为此付出代价,与任何人无干,与你更无干。”
“你说这番话,不过是叫我心中少些愧疚罢了。”初梦幽咽道,“可我心中的愧疚,当真会因此而少么?此事因我而起,我亦需给王谢世家一个交代。”
“我说了,与你无干,你无需给任何人交代。”
“公子啊……倘若我是你,我便不会赌上世家的声誉,去寻皇帝。”
扶瑄心中默然一惊:“你可是说真的?”
“真的,千真万确。初梦素来性情薄凉,不知感怀爱,亦不懂施与爱,初梦从前故事,公子一无所知,初梦在入乌衣巷前饱尝人情冷暖,对情与爱,恩与恨已是淡漠心死……初梦只是一团人间的行尸走肉,自入府以来,素来便是公子照顾着初梦,而初梦却是一无是处,更甚总为公子惹祸端,公子为何要倾心如此一个女子呢……”
初梦那尾音还缭绕于梁,她这身子已然叫扶瑄紧紧抱住了。扶瑄的声颤颤兢兢,眼中亦是噙着泪:“你又何须说这些自轻的话呢。我瞧得出来,你眼中有情,心中有情,你的眸子欺瞒不了我,那日在南岭王府,我深陷险境,是你不顾身段为我四处打探奔,搜集证据,我才得以安然脱险,你眼中有我,心中亦有我,为何总拒我于千里之外呢。”
“扶瑄……我是有苦衷的!”
“我知道的……”
“扶瑄扶瑄!”着道破女刺客身份的千钧一发之际,蓖芷却自厅外跑了来,一身飘逸长袍自带清风涌动,他足下一个急停,嚷道,“你二人还在此跪话家常呢?那头赵姨娘跟着维桢小姐一道哭,险些也饮了水银,你这始作俑者倒在此闲情漫谈?”
扶瑄忙起身:“赵姨娘如何了?”
“嚷着对不住你母亲南康公主呢,要追随她去了。”
“这又是闹何呢?”
“你自己闯下的祸,你倒是怨赵姨娘闹何!”
“我并非那般意思。”
“那你倒是去瞧瞧她呀!”
扶瑄沉吟半晌,垂目道:“算了。我便不去了。”
“谢扶瑄!我当真对你太失望了!”蓖芷冷冷瞥了一眼一旁仍低首跪着的初梦,“赵姨娘这数十年如一日,待你如何你自己心头无数么?如今为了个小女子,竟不惜拿王谢世家百年清誉去糟践!做便做了,可如今赵姨娘为你哭得顶心挠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