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蓖芷素来信那句‘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倘若是我遭了劫难,那也便认了,可即便我残了,但凭我这一身风流,有的是姑娘争着抢着来照顾我!”
“呸呸呸,你也莫胡说什么‘残了’,如今只当是大家都安然才好。你先在此候着,我去瞧瞧扶瑄的药煎得如何了,再去灶房挑捡些剩余的饭菜来与你。”
“小娘子,你是扶瑄看中之人,我怎敢劳烦你?还是我去罢,你吃什么?”
“我倒不饿。”
“那我随意看着取点碗碟来了。”
蓖芷走后,房内只初梦与扶瑄二人,她心中多么期寄此刻是从前某一月夜三更,扶瑄已铺好了床榻,靠在上头看书,唤她一道过去同睡。
初梦望了一眼在那处闭目安卧的扶瑄,叹息一声,去到自己偏房中取出那她擦护地清亮的镌刻了“瑄”字的杯盏。抬头眺空,月明星稀,今日冰轮转腾,大如玉盘,她在杯盏中注了些清茶,前时扶瑄赠她的那轮清月又呈于眼前,一如那晚情愫暗生时,一道光华便生永恒。
第一百二十九章 招子可待()
蓖芷回来时,只见月辉中一条孤零零的斜影倾靠于廊柱上,透着无限苦楚凄凉。
“小娘子,用膳了,扶瑄的药还没煎好,也未知叫这午膳好还是晚膳好了。你倒是吃点,且明扶瑄好了,你倒支持不住了,岂不叫他刚痊愈的身子又心疼死?”
蓖芷到底是说话哄女子的好手,这话正说进初梦心中去了,她便回屋而来,坐下与蓖芷一道用了膳。
初梦自然吃得食不知味,蓖芷于心不忍,总将菜食往她那处推,道:“灶房只有些宵夜还存着,本来已无什么好东西了,你再吃得少,更要消瘦了。”
“我已然这般消瘦了,还能如何。”
“身子消瘦不要紧,但我这听来,你怎的心里也消瘦丧气起来了呢,扶瑄定会无碍的,你信我呀!”
“好。我信你。”初梦说得寡淡,听起来敷衍极了。
“旁人会欺瞒你,我蓖芷可不会欺瞒你,谁叫你是美人呢,我蓖芷最不舍得欺美人了。”蓖芷又大口拖了些肉菜,“你定要信我呢,我有预感,扶瑄定会没事的!”
“好,借你吉言了。”
“罢了,我也不与你多说了。稍候用完膳我便去我那屋睡了。”
“怎的,你倒不怕我又下手害扶瑄么?”
“你又嘲弄我!我蓖芷哪能与他们众人一般眼光平凡呢。我知你不会的,但这屋内又容不下第二人睡。”蓖芷嬉笑道,“况且扶瑄昏迷着,我与你二人孤男寡女在他卧房睡,也不合适呀。”
“休得无礼!”
斗转星移,少时便又迭至四更,月落屋檐时,蓖芷回去了,长公子屋苑中寂静无声,只有些零星虫鸣,也压低了声息。
蓖芷临走前,倒还是有些不舍,倒不是不舍扶瑄,只是见初梦这般憔悴凄楚,又怕他一走,她一人支持不住。
“我稍作洗漱,也便睡了。”初梦似看透了蓖芷的顾虑,道,“眼下要紧时刻,我更需稳住,扶瑄有朝一日醒了,才可与他一同面对往后磨难。你放心回去罢,今日累了一日,明朝晚些来,我一人担得住。”
“那你也早些休憩,我在王家那府里不远,有何事直来寻我便好。”蓖芷又深深凝了初梦一眼,仍是有些放心不下。
四更的卧房,灯烛燃耗了半截,泣下些血泪,初梦收拾了一番,又续上了广藿香,屋内又恢复了从前她与扶瑄二人天地时神仙洞府般的模样。
“扶瑄呐。”初梦有千言万语要说,却又不知说什么好,只化作一声低叹,洗漱完毕如从前一般,褪去外衣罩袍,翻身上了床榻,扶瑄从来只叫她睡里头,美其名曰她掉下床时他可护住她。
又一声柔肠百转的“扶瑄呐”,字字情深饱含,无怪前时蓖芷也听得心碎了。
扶瑄的手是冰凉的,初梦沿着他臂一径探触到他的胸膛,胸膛细微起伏着倒叫人安心,可前时他的胸膛触来总如火炉似的有燃不尽热,可如今却如寒冰一般凉,更叫人惋叹唏嘘。
初梦想着,便不自觉地解了自己那件素白贴身衣袍,轻柔褪下,又轻解襟带,将扶瑄身上那件贴身衣袍也敞露开来。
映着幽幽烁烁的烛光,初梦只着一件单薄的莲案抱腹,如贝白皙的肌肤上仍映着道道淡淡浅浅的伤痕,脊背上只勾连着两道细绳系带,一览无余,似房内一道春色,宛若软若凝脂是嵌了红花丝蕊。
她挽过那梢青丝,缓缓俯身而下,抱腹下的白玉酥胸紧紧贴住扶瑄胸膛,传与他温与热。虽她身子也不热,但比之扶瑄算是好的了,屋内夜半清寒更甚,再支炭火炉子又怕烘热游走了扶瑄体内留存着的毒。
初梦心烦意乱,自是难眠,便忆起从前在鲜卑时学得心咒,鲜卑人信萨满教,她倒是更信佛一些,便自心中念起了药师咒祈求扶瑄万全。也未知过了多久,她疲乏至极,便在扶瑄胸膛上半昏半睡合上了眼去。
可当她次日睁开沉重的眼,屋外竟已大放光亮了,初梦当真是累极了,竟一睡便睡了五个时辰且当中无梦未醒,而身上,竟被披上了一层锦被!
而一旁案前,蓖芷正痞痞坏笑地望着她。
初梦瞬时惊得跳起来,将锦被望身上一裹:“你……你瞧见了?”
“莫脸红呢,被褥自然是我替你披的,不然它还能自己长翼飞来不成?”
“你……”初梦这回连带胸口一道绯红了。
“放心呢,我倘若要看,何须还替你披条被呢,大可敞露着看个痛快好了。我蓖芷什么样的姑娘未见过呢,已不是什么稀罕事了,但真要品评起来,如此妖娆妩媚的玉背倒是头一遭见。”
“你还说!当心我挖了你的眼!”
“咦,你怎知我今日要来寻你说挖眼一事?”
“挖眼何事?”初梦倒叫蓖芷难得一脸正经之色给镇住了。
“我辗转托人去寻了张仲仁,他言说他自古书上得知一方,对于扶瑄这中毒,但可一试。”
“张仲仁……可是张仲景的世孙传人,传说中当世的游方神医?”
蓖芷笑笑:“你倒是博文广识。正是他了,但他说扶瑄中的这毒太烈,游走于身上那些余毒确是难拔,寻常蛮力烈药适得其反,但也并非无药可医,只是……”
“只是什么,你快说呀!”
蓖芷颇显为难,道:“需得一副妙龄女子的招子,哦,便是眼瞳,来做药引子,他说那本古书上如此记载,妙龄女子敛天地秀柔,眼瞳又是柔中之柔,以眼为引,以柔克刚,便可药到病除。”
“妙龄女子之眼……”初梦暗自沉思,眉头凝重。
“我只是随意说说罢了,你切莫当真,张神医也说此是但且一试的法子,指不定最后未必有效,而人的眼瞳,一旦挖去了便是瞎了呀!”
初梦低抿着唇,似微微颤动着,又望着榻上平和握着的扶瑄,思量了片刻,平静而道:“挖我的眼去罢。”
“你当真?”蓖芷大惊。
“如此审慎大事,初梦从不玩笑。”
“可你的眼从此便……他……扶瑄当真值得你如此做?”
初梦淡淡道:“我这对眼也已看够了世间浊垢,人间烟火,花红柳绿,总是那么回事罢了,如今但能救扶瑄,于我而言亦是极圆满的结局了,只消张神医不嫌我这对眼瞳太过世事浑浊便好了。”
第一百三十章 心绪才定()
“可……”蓖芷望着初梦这般庄重模样,亦是不知说何才好,换作是他,即便是为了龙葵姑娘,他也需犹豫彷徨一阵,毕竟事关终生,怎可如此干脆利落便下了决心呢。
“我意已决,初梦决定之事便不再反悔,张神医现在何方游历,可否尽快请他来医治?”
“可……挖眼时不可敷麻药,生挖眼瞳,是极痛的呀……”
初梦倒是笑了,道:“蓖芷公子瞧初梦这身鞭伤,那处不是痛呢?”
“不好不好,我舍不得……妙龄女子天下多的是,重金买一个小丫头来便好了……你这般美人,蓖芷不舍得你挖!”
“人家小丫头的眼便不是眼了么,总有人需盲,总有人需痛,不如叫初梦来,毕竟为了扶瑄,是心甘情愿。”
“可……可扶瑄一醒,见着你这般……他更心痛啊!”
“我已想好了。”初梦望着扶瑄容颜,深情款款,目光中如敛烟波,“挖去了眼我便走了,天涯海角,总有容我之处,确实,我在此,扶瑄便总为了担着忧心,又道是皇帝也将赐婚与他与维桢小姐,我不过是乌衣巷内一翼飞燕过客,梦中幻影罢了。”
“蓖芷!你再敢逗弄她,看我不将你手撕了!”
只见床榻上的扶瑄竟猛然启睁了眼,怒目嗔瞪着蓖芷,他声音洪亮,中气十足,丝毫不似中毒之相,直叫初梦不敢相信自己的眼。
“扶瑄?……”初梦伸指去触扶瑄的脸,仍是冰冰凉凉。
蓖芷在一旁大松口气似的,道:“好了好了,你可算‘醒’了,我再也憋不下去了!你自己与她道罢。”
初梦目光与二人间游移换离,仍是不敢置信。
“初梦……”扶瑄微微支起身,道,“我并非有意连你一道瞒住的……我并未中毒,不过是将计就计做了场戏罢了。之所以未道于你知,全是想更真实些。”
“前时我说什么来着,我蓖芷定不会欺瞒你的,你要信我呢,扶瑄定会无碍的,这不是无碍了嘛!”
初梦嗔目结舌,只将一拳猛砸在蓖芷胸口,砸得他佯装受力过猛躬起身子,她又不舍得打扶瑄,可这前时方才风干的泪又如飞瀑流泉般汹涌而下,止也止不住,心中大起大落,泪里喜怒参半。
扶瑄忙将她揽入怀中,连连哄着:“对不住,对不住……扶瑄错了……扶瑄再也不耍这般心思了……”
“那你们慢聊,我去外头替你们守门把风。”蓖芷说罢便一溜烟逃了。
扶瑄细细抚触着初梦鬓发,亦是怜惜不已;“可我未想到,你待我竟如此之好,连眼瞳亦是愿意割舍予我……来,再让我瞧瞧你的眼可好,这般秀美的桃目明眸,从前未看够呢。”
初梦微微撤离了身,低眸垂睫,仍是生生切切抽泣着,满面泪痕阑干依稀可辨前时哭得梨花带雨之恸。
“对不住嘛……辛苦你为我掉几斤泪了……我谢扶瑄对天发誓,从今往后若再有此类把戏未告知初梦姑娘的,叫我谢扶瑄……”扶瑄想了想,又怕话说重了惹初梦惊心伤怀,便道,“再有此类把戏,叫我谢扶瑄脱发不止,脱成秃驴!”
初梦倒是被逗乐了,破涕为笑,缓了良久心绪,才问:“那中毒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怎的你在那帮经验老道的太医面前瞒天过海呢?”
“我服的不过是铃兰花提炼的毒,箭毒木中亦是有铃兰花毒的成分,故而中毒症状相似,但铃兰花毒毒性更轻微,不会昏迷,更不致丧失武艺落下残疾。太医之所以误判,不过是他们先入为主,瞧见装有箭毒木的瓷瓶子倒了,便认为我中了箭毒木了。”
“那你这身子,怎还如此冰冷,你这唇面,亦是苍白啊……”
扶瑄笑道:“那些不过也是药力所致的虚假之相。”
“你这人,一句真又一句假,瞒得我好苦!”初梦又问,“那蓖芷从头至尾知晓此事?”
“是。我一旦佯装昏迷,府中之事便不可把握,主要是担心你与青青受牵累波及,便安排了他来保全你们。”
初梦便将此事从头到尾回忆了一遍,确实蓖芷演技太过拙劣,对着外人时倒还好,而对着她时,有好些时候他几近憋不住要说破口了,可她当时已心如蚁噬,关心则乱,全然未去怀疑这一层。
“我本想着昨夜待蓖芷走后便与你说过……但……”扶瑄欲言又止,通红之晕倏地浸染了面色,初梦这才于心绪才定中惊觉昨夜她赤身露体为扶瑄暖身,瞬时羞臊地恨不得当即化作凌空燕飞离乌衣巷。
“算了嘛,莫恼了嘛……前时替你擦百花秘露时皆看见过了……”可扶瑄又好巧不巧补充了这欠嘴的一句,惹得初梦嗔回:“我瞧应是挖你眼瞳,不,挖你笨舌入药才好!”
“你那般模样……伏在我身上,我也忍得好生辛苦的……还好未在那时‘醒’了,不然这眼这舌今日便不在了……”
“你还说!倒是你委屈了?”
“不敢不敢!”
初梦又嗔瞪他一眼:“那如今你对外仍是昏迷着,今后如何打算?”
扶瑄缓缓收敛了笑,面定如玉,一如他对外人时那般从前儒雅从容,道:“如今我中毒昏迷一事定会不胫而走传入南岭王府中去,桓皆便可信任于你,而他这般性情高傲之人,便会对我们放松警惕。从前他们在暗我们在明,如今倒可调转一番。”
“如此这般,倒也好,桓皆认定你今后废除武功,对他难成威胁,便也将不再处心积虑加害于你。”
扶瑄听了笑得柔情,又紧了紧揽住初梦的臂弯,道:“你瞧你,我分析的是大局,你说的却是我。”
“谁说的是你了!”
“我知你分明这般在意我,却总是口是心非。”扶瑄伸指轻揩初梦面颊上余沾着的细泪,又触着侧颊上几道长长的淡粉的伤疤,“我瞧这疤淡得多了,百花秘露当真好用,我已叫蓖芷再去弄一些来,花息丸这几日有按时吃么?”
“莫为我破费了……眼下是对付南岭王府要紧。这些伤……丑便丑了,不过皮囊,初梦不在意的。”
“嘴上说不在意,可梦里又半夜惊醒呢?”扶瑄黯黯道,“每每你醒了,我其实一道亦是醒了,但见你总逞强着又不好戳穿于你……只好装作睡梦中轻搂抚慰……寻医问药与鲜卑勾结一案亦不冲突嘛!你放心,但凭我在,即便历尽千辛万苦,定会将你的伤治好!”
第一百三十一章 夜郎相问()
今夜难得屋外下了些淅淅沥沥的小雨,好在五月和风已暖了夏花,红了初桃,总是盈盈湿润西风潜入夜窗,倒也不觉着寒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