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行至司马锡书房前,成济照旧守在门外,桓皆与成济寒暄几句,便请成济通传后带自己进屋了,午后正值日光最烈时,王爷的殿内却很凉爽,掌灯不多,空旷幽静,王爷仍是一如往常精神烁砺地端坐于案前,饮茶阅字,案上的香炉青烟缭绕。
“见过王爷。”桓皆行礼如旧道。
“坐罢。”
婢女听令帮着桓皆摆好了软垫,桓皆却不过去,只在王爷案前方几丈处拱手行大礼,道:“桓皆多谢王爷栽培,恩同父母再生,请王爷受桓皆一拜。”
司马锡正饮着茶了,却是稍稍惊了一惊,这惊中隐透着喜,便舒眉抬眼去瞥身旁的成济,只见成济正垂首笑看着桓皆,司马锡当即明白了其中缘由,也便笑着道:“起身来坐罢。”
司马锡道:“且来说说晌午皇上所托办赏字大会之事,供应规格自不必说,从前这府里也办过不少,依例而来便可,但只这参与之人,依桓冼马之见,请谁人好?”
“既是皇上牵头,王谢两家必是要来的!”
司马锡抚须而笑,道:“本王亦是这么想的,如此场面,怎可不叫那王谢二家来好好观瞻你桓冼马的威风呀。”
桓皆听出司马锡是笑他假公济私,但也并不觉有何不妥,更甚道:“世人都道那王羲之的书法好,我倒要借此让世人开开眼,我桓皆亦非池中物!”
司马锡在人前一贯是盛气凌人的做派,但今日却见了比自己年轻时更张狂之人,他并不表态,只道:“虽说王谢两家是必请的,但皇上毕竟是青年之人,这宴又是这些赏字赛字的玩娱之事,依本王看,只需请王侯世家府中少年之辈即可,那些谢安、王导的来了,长辈在场小辈难免会有些拘谨,也便不必叫来扫皇上兴了。”
“王爷说得极是。”
“宴席虽与本府办,但想来皇上只是想借个去处玩乐,本王与少年一辈同座也格格不入,赏字大会一事,本王便不参与了,全权交由你桓冼马来操办。”
桓皆大喜,赶忙再拜:“桓某定当妥善办好此宴,绝不辜负王爷期望!”
司马锡颔首,又道:“既然如此,本王想来,去乌衣巷内送请帖之事,桓冼马也是乐意之至的了?”
“当然!”桓皆起身拱手,“桓某谢过王爷!”桓皆候这扬眉吐气的夸耀之机亦是很久了。
待桓皆走后,司马锡又换了盏茶看起书来,良久之后,他边看边道:“成济啊,你是愈发会管教人了。”
“老仆不才,只尽绵薄之力为王爷尽量分忧而已。”
司马锡道:“桓皆确是个秉性张扬轻狂之人,他的张狂能为我等所用,却也是祸根埋藏,你还需多管教着。”
“是,老仆遵命。到底还是王爷英明,拿了只白孔雀试探他,果真他大言不惭就要来吃了。”
“已提点了?”
“提点了,但……他似乎仍沉浸在赐官的喜悦中,未入耳内,老仆想着过些时日待他冷静下来再做管教。”
司马锡眼眸仍盯着书,只讪笑道:“他方才得了个七品虚官,便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也是有趣。成济你务必盯紧了他,切莫因他节外生枝,坏了我们宴会之计。”
“是,王爷。”成济躬身道,“对了,宴会布局一事,‘那人’已在偏厅等候王爷多时了。”
“啪”的一声,司马锡旋掌合上书,鹰眸向远处射出老辣幽深之光,唇角隐于霜降微染的须冉内勾起不易察觉的弧度,道:“好。请进来罢。”
第六十三章 帐中香花()
桓皆的马车方在乌衣巷正门口一停,桓皆便迫不及待地由着马夫服侍下车来,只是他下来之后,却并未着急入门,也未叫人通传,只伫立在乌衣巷门口,长久地扫视着这白墙院闱,青瓦红栏。
他深吸一口气,墙内所栽石榴树的涩涩香气幽然飘至,款款夏香,这高门大院,一砖一瓦,仍如旧般威严森森。
桓皆并非那般感性之人,他良久站于此,只是为了宣泄心中得意,那日他在这烫金墨底的匾额之下叫人追打这驱逐出来,是平生也未有过的狼狈,换作旁人,或许此生便对这乌衣巷存了阴影,不敢再来,而桓皆偏不是这样的人,他更是想来,更是要来,更是要让府里的人见见他今日的风光,化作一扇扇无声的耳光掌在他们脸上。
尤是那个谢扶瑄!
桓皆想着,便重哼了一声,一摆袍皱,大步向前,果不其然叫李侍卫拦在了门外。
“公子请止步。”李侍卫见是生面孔,例行查问。
桓皆高声回道:“醴阳桓皆,当朝七品太子冼马,要寻那谢扶瑄出来回话。”
李侍卫上下打量了一番眼前这身着朱袍的公子,心里笑着,这七品太子冼马,官小口气却大,府里来来往往的皆是一品太傅太保,连三品都少见,他这七品更是不值一提,再仔细一瞧这人,颇是眼熟,不正是前时窃盗拜作被逐出乌衣巷的桓皆么,但出于贵胄门第礼仪,李侍卫并未当面笑他,只道:“桓冼马有何贵干?”
“替王爷传个请帖。”桓皆嚷着。
“倘若是请帖,府上素来有专人处理,桓冼马交由我,我递进去便可。”
“是当今皇上要来南岭王府设宴,不同寻常的请帖,他谢扶瑄莫非胆敢对皇上如此不敬?”
桓皆这帽子扣得高,李侍卫也有些无可奈何,便道:“桓冼马稍后,待我去通传一下。”
李侍卫转身去寻府内的传达仆从,是日恰好由青青当差,便差了他去禀报扶瑄公子。
青青得令,径直去往了长公子屋苑,还未入门便见屋苑之内恬静无声,扶瑄本就少婢女仆从在屋内打点走动,又值午后,府里大多人悉数休憩了,青青想来扶瑄公子或许亦是睡着,便蹑着手脚往里头探。
青青移步入内,外厅灯火幽暗,空无一人,却有淡淡广藿香的气息自里屋飘散出来,青青张目远眺,见里屋卧房窗棂大开,日光正轻柔地播撒于床前,床上起着轻纱帷幔,和着窗棂雕花镂成的徐徐风缕飘飘荡荡,勾勒当中安卧着的身形轮廓祥和静美。
莫不是公子午睡着?
青青边望边撵步往里走,屋内悄悄然清静怡然,只有青青的细麻料裤腿在摩挲间发出细琐的铃铛之音。
眼见着快到了卧房了,忽的,门旁不知从何处伸来一只臂膀,拦住了他去路,青青顺着淡素的袍服望去,正是初梦姑娘。
“瑄哥儿睡着呢?”青青未料到有人,也是惊了一跳。
初梦将食指抵在唇间,笑着朝他比了个轻声的手势,青青会意,便更细声地与初梦一同退回外厅。
“寻公子有何事?”初梦问。
青青并未立即回答,只打量了一眼初梦,到底身为桃枝的哥哥,对眼前这个取代妹妹地位的人并无好感,只道:“我自己进去与扶瑄哥说便得了。
“究竟何事呢?”初梦了然了他的心思,倒冲着他更是温婉地笑,道,“公子这几日为北境征伐之事忧思劳累,好难得才得片刻安睡,倘若不是什么要紧的,你与我说说,我能帮上忙的便不需再去打扰公子了。”
青青又瞥了她一眼,冷淡道:“这事你帮不上。外头有一名七品太子冼马,自称醴阳桓皆的,要来替南岭王送请帖,说是皇上设的宴,需叫公子亲自接帖。”
“桓……皆……”初梦缓缓念出这个名字,心中登时掀起千层浪。
是他。
桓皆果真来了建邺了。
初梦登时欣喜不已,眼瞳流转翩迁,眸子里亦是荡着千层波,嘴角不可抑制地绽出笑花,虽是浅浅一笑,但由初梦笑来却玉面生风,极是好看,连一旁青青看了也有些心动。
青青见初梦怔住了神,便有些不耐烦,问:“那公子究竟是去见还是回绝?外头人家候着回话呢。”
“青青稍后,我去瞧里头公子醒了未。”初梦难抑心中激动,又卧房里的纱帐床上望了一眼,笑着轻声道,“先带桓皆公子去小客厅罢,我这便去传问。”
待青青退下,初梦便径直回了卧房,卧房内纱帐有风盈入正鼓得似玉舟之帆。她赶忙轻步走至窗棂前合上了窗,又在玉香炉内续上些熏香,方才回至床榻边踞坐下。
初梦于床榻前悉心观望,纱笼玉帘无风已是低垂似白藤萝漫泻而下,香花当中,扶瑄正安然沉睡着,长睫于寐合作弯月的眼底下微微跳动,唇瓣轻抿,面颚线条流畅俊朗,双颊生着风流浅笑,似做着佳梦。
初梦正望着扶瑄,迟疑着如何唤他起身,不料扶瑄却一提有力的臂膀,飞快搂住了初梦的腰脊,将她拢向自己怀里。扶瑄睁眼凝着初梦眸子,那眸子已是弯若勾玉,他道:“我当睡着睡着,怎的枕边无人了,原是替我回话去了。”
“公子莫闹。”初梦这回却是一本正经,生生推开了扶瑄的臂,道,“公子既听见了,那去见或是不去呢?”
扶瑄支起身子,道:“既然都已回话叫人家去小客厅候着了,便已然替我决定咯。”
“公子恕罪……”初梦赶忙恭肃欠身行礼。
“好了,起来罢。”扶瑄将她扶起,道,“对我无需这般客气。”后头扶瑄还欲问的半句:“今日你怎的忽然对我生分起来了?”,他凝着初梦微微漾红的面庞,还是吞下肚去了。
扶瑄懒散地起身更衣,方才穿上鞋,初梦已然将待客的乌青织云锦袍递与了他,扶瑄深深凝了一眼初梦,今日他颇觉初梦有些不同寻常。
“公子——扶瑄公子——”
扶瑄正束着巾冠,外头又来一婢女传话。扶瑄听闻,也不等初梦去外头答应,在卧房内淡淡道:“进来罢,何事?“
“禀公子,前时公子叫采办新去置办那几瓶花息丸到了,只是今日府里到的物件多,不够人手送往一苑一苑分派的,王姐姐统一叫各苑的婢女去取。”
“好,知道了。”扶瑄道。
“那小婢告退了。”
传话婢女退下后,扶瑄最后整理着坠饰,边与初梦道:“我需去会客,拿丸子的事,待我会完客便一道去取来。”扶瑄道完,只端着初梦的反应,初梦自是知这花息丸是扶瑄为自己要的,却只在一旁默默低眉候着,恍恍然抬起头,说了句“好”,像梦游着似的,倘若放在平常,依初梦这般品性,她定会说她自己去取便可。
扶瑄悄然察望着,默不作声,顿了片刻,还是一笑,却笑得释然宽慰,如这被云霭遮蔽的暖阳,说了一句:“那好,我去了。”
第六十四章 恰似故人()
而时,桓皆已在小客厅的案几后坐着许久了,连茶也换了好几盏,扶瑄姗姗来迟时,婢女正与他飨茶,桓皆眼角一瞥见看扶瑄来了,自然是不悦的,便饮了口茶,戏谑道:“谢公子别来无恙。几日未见,虽我加官七品,也不至于如此隆重梳洗许久才来见罢。”
“让桓公子久等,谢某失礼了。”扶瑄淡淡然边说边入座。
桓皆自是认为扶瑄因要刁难于他故而许久才来,边饮茶,边扬声说与扶瑄听,道:“我当时王谢世家有多气派,竟是连世家的颜面也不要,这待客的茶竟如此简陋,还不及我在王爷处喝的万分之一。”
扶瑄远远朝他杯中探了一眼,是寻常府里待客所用的新春岩茶,虽不说绝顶稀罕,但也足够尊贵。伺候桓皆的婢女在一旁听了桓皆这话,有些为难,忙上前欲向扶瑄解释,但却叫扶瑄袖摆一擎制止了,扶瑄道:“在乌衣巷里,什么样的人便配用什么样的茶,你桓皆来了,自然是简陋的茶。”
桓皆被呛地一时哑口无言,便道:“谢扶瑄,我今日是替皇上的设宴来送帖子,你怎敢如此轻慢于我?莫不是你不把皇上放在眼里?”
扶瑄端过一杯茶来饮,气定神闲,缓缓吐露:“岂敢岂敢。桓公子莫要与我扣这般帽子。你桓公子只替皇上的设宴来送请帖,且那宴是在王爷府办的,而非替皇上来传圣旨,你桓公子又怎能代表皇上?莫非……桓公子有意要取代皇上?再者,我乌衣巷素来对有德之人敬仰高瞻,对无德之人轻慢不屑。桓公子不说,扶瑄倒是忘了,那日于公子手下抢回的几幅拜作,倒真有佳品在其中。”
桓皆哼了一声,傲然道:“如此说来,幸而当初我未眼瞎,拜于王谢门下,如今我为皇上亲赐我七品太子冼马,南岭王府得意门客,倘若那日拜了王谢,指不定此刻仍受着某些才不如人的公子排挤,永世不得出头呢。”
扶瑄听闻,倒是笑了,他从不为此嘲讽激将的话语而挑拨,只道是有才之人无需自证,便平静道:“前时于公子手中夺回的拜作里,有一公子已举为八品郡丞,虽不及公子七品,但辅佐着郡守,道能收货不少真才实学。”
桓皆自然听出扶瑄反讽自己的太子冼马为虚官,便道:“贵胄子弟得一官职有何稀罕,我桓皆能于门阀垄断之中拼出一条仕途,靠的才是真才实学。”
扶瑄知这桓皆今日在来乌衣巷需是要夸耀自己加官之彰,与他多说也是无益,便道:“多谢桓冼马前来送贴,谢家二公子谢锦庭当日便会去的。”
桓皆笑哼:“谢锦庭终究是个庶出公子,皇上设宴,你们谢家长公子是殁了么,只派个庶出公子来。”
“大胆!”一旁候着的青青怒斥责着。
扶瑄倒并未生气,甚至连眉也未动一下,只淡淡回:“锦庭弟弟虽是姨娘之子,但素来也帮父亲料理事务,在乌衣巷内并无尊卑之别。”
“怎么?你谢扶瑄不敢来么?忌惮我桓皆比你才华更胜,故而不敢来了?”。
扶瑄仍是云淡风轻品着茶:“公子大作,扶瑄已然拜阅过,无需再阅,二来,扶瑄正被家父禁足,不便出府,请公子见谅。”
“皇上设的宴,你谢扶瑄也敢推却?就不怕王爷禀明皇上么?”
扶瑄不动声色思索了片刻,倒也怕司马锡从中做文章,此刻又多了个煽风点火的桓皆,眼下两派关系始终紧张,倘若去,又担忧南岭王府里酿着什么阴谋,若不去,又恐司马锡从中作梗,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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