蓖芷哈哈大笑起来,凤目眯成一道线,道:“那再予姑娘撞一次,看能不能伤了我。”蓖芷说罢张开怀抱,苍紫色雨花锦袖摆垂坠而下,日光映着上头的卷云花纹,烁烁耀目。
初梦看也未看他,只凝眉低腰去捡拾一地残渣碎片,蓖芷稍稍有些尴尬,干咳了几声,忙也俯下身道:“姑娘当心手。”却见初梦神情有些凝重,这才忆起乌衣巷内规矩重重,婢女失手打烂杯器是要受罚的,便在初梦身边拾起一片碎盘子,初梦满以为他是来帮着自己捡拾了,忙道:“不必公子……”话音还未落,却见蓖芷将手中的碎片狠狠往地上一掷,又是一声清脆炸响。
“好了,这玉盘子算我砸的了。”蓖芷掸了掸袖上的尘,轻松道,“没你事了,该做什么做什么去吧。”
“公子……”
“初梦你也别捡了,放着叫那群扫园子的小丫头来归置罢。”说罢对着初梦痞痞地挑眉一笑,又道,“在下今日还有事,来日再邀姑娘漫谈赏花。”说罢便扬袖迈步过初梦来的拐角,朝花径深处行去。
初梦倒并未听从他的吩咐,依是沉着睑跪在地上一片片地拾,她倒并非惧怕着打烂杯器的惩罚,而是忧心这蓖芷竟是乌衣巷中人,天下之大,每日匆匆来往萍水相逢之人不胜枚举,却怎的偏巧是他买去了那黑衣杀手之马呢?
又道蓖芷意料之外见了心中挂念的美人,心情大好,一路哼着龙葵姑娘曾谱的小曲便去寻扶瑄了,脚步也愈加轻盈起来,觉着沿途的花儿也是媚着娇笑在望他呢。可一进了屋,正扯着嗓子大叫“扶——”呢,却又是两瞳直愣傻了眼了,本想将初梦的事道与扶瑄给他一个惊喜,不料这初梦正于他屋内摆着与先前一样的果盘呢!
“哟,初梦姑娘也来了,来得可真快……”蓖芷措不及防,笑容尴尬地挂在唇角,直觉得郁闷。
“见过蓖芷公子。替扶瑄公子办事,不敢怠慢。”初梦回得极是工整。
“哟,都认识了呢?”这下轮着扶瑄凝住了笑,拿眼机警地打量这二人,蓖芷敏锐地察觉到一丝浓重的醋意正他周遭的空气中弥散。
“可不是么。”蓖芷赶紧笑着上前一把拦住了了扶瑄脖颈,“方才来时遇上了,我还打烂了她的果盘子呢。”
“咦,这便怪了,方才初梦说是她在花园里撞见了一只硕鼠,吓得将果盘摔了。”
“……”
见蓖芷一脸无语,扶瑄倒是笑得开怀,又对一旁低眉乖候着初梦道:“我与蓖芷要叙叙旧,你先下去歇息罢。”
第五十七章 假意真情()
初梦退下后,蓖芷立即追出门外四周探了探,确定她是真走了而非在墙下窃听,便抽身回屋,一屁股瘫在扶瑄的软榻上,翘起腿,笑容痞痞的,怪声道:“可以呀谢扶瑄,金屋藏娇了呢,差派我在外头东奔西跑风吹日晒,檐下正与美娇娘双宿双飞呢!”
却叫扶瑄反手一块西凉甜瓜塞在口中,肃容冷声道:“吃瓜!”
蓖芷一把从软塌上弹坐起,嘴里咀嚼着瓜,一张一合似只鼬鼠,边吃边问:“前时我派人送来的肖像画可收到了?我画工不赖吧?这朱梅记你可曾注意到了?”
扶瑄自然不去理会前两个问题,只道:“画虽后来毁了,但朱梅记我倒是瞧见了,一直寻着机会探查,前时替她们婢女换新制衫,她给回绝了,而可今日你也瞧见了,给她制备了一身低襟的新袍,她却又弄来一搓垂髾挡着脖颈……”
“了不得了!我的大公子!”蓖芷佯装着叫喊,“扶瑄公子要扯姑娘的衣襟往里瞧咯——”
扶瑄反手又是一块瓜,瞪视道:“她便住在偏房呢,小心叫她听见!”
蓖芷肃清了声道:“如此说来,她是有意为之。天下从来不存在无端端的巧合,这便是我蓖芷的人生格言。”
“那你今日在花园中与她撞见,不会叫她起疑了吧?”
“我非她,怎知她怎想的。但有一点,她是个聪慧之人,擅长扮猪吃虎,扶瑄公子你可怕了么?”
扶瑄听闻,故作扬声道:“我怕她做何?”
蓖芷起身,伸指戳了戳扶瑄胸前心房所在之处,道:“我是怕你——这里头有她了。”
扶瑄故作轻松道:“我当是你蓖芷自封情圣,能与旁人有多与众不同呢,原是和他们一般眼力,全不知我的计谋。”
“哦?蓖芷洗耳恭听。”
扶瑄轻哼一声:“倒也是与你蓖芷公子学的,天下女子,即便再聪慧也逃不过一个'情'字,我正是用情打动于她,叫她放下戒备,卸下伪装,继而近身于她,打探她心中所思所想……”扶瑄本想说的煞有介事,但直至话毕也总觉得自己解释地有些牵强附会,露了马脚。
蓖芷却鼓起掌来,笑道:“妙计妙计。可惜了,我蓖芷便是有这个自信自封情圣,便是能与旁人与众不同,眼光独到。你方才的这番话瞒旁人还行,可瞒不了我蓖芷,你望向她的眼波含情脉脉,满心欢喜,连我这外人瞧来也似要将骨骼酥醉消融在这温柔池里,你的眼神已然将你出卖了。”蓖芷说着又戳了两下他心口的位置。
扶瑄红了脸,道:“你那虚张声势的伎俩,以为我会上当么?”
“你对我嘴硬是无用的。”蓖芷年岁岁稍小于扶瑄,却是一副过来人的老成腔调,道,“要紧的是你的心,你心既已有她,将来你打算怎么待她?她是刺客,逃匿后又复返潜伏,她为何如此,她有何企图,倘若有一日她的身份公诸于众,你又该如何自处?”
“我……”
“扶瑄,道理你不会不明,只是叫情爱蒙蔽了眼。爱这一字,太是沉重,爱上了便不单是情,更是责任。”
扶瑄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回应,蓖芷说言句句在理,他又何尝不明,可他从前在有意无意之间总是回避着这些,只便爱了,只便享受当下的欢愉不理他朝。
蓖芷上前拍了拍他肩头,道:“话说回来,你又如何爱上了这小丫头?你扶瑄公子常在百花丛中过,素来是片叶不沾身的,见你动了真情,这倒是头一遭,竟还是个前时刺了你险些送命的女刺客。”
扶瑄瞪了他一眼,道:“不许将‘女刺客’挂嘴边,我这些日瞧来,觉察此中似另有隐情……”
“你已叫乱花迷了眼了,行了,此事既落得我蓖芷手了,我也便好人做到底,帮你查到底罢。”
扶瑄也不反驳,只低低叹了口气,半晌后又抬眼问:“去了龙葵姑娘那里么?”
“说来我正要寻你算账呢!我好好的龙葵天仙,叫你气得食不知味,寤寐不酣,你竟敢用她这般心血之作的春考来试探你那小刺客!”蓖芷瞬时气得要跳脚,“谢扶瑄我可警告于你,今后可不许再打我的龙葵什么主意!否则休怪我……休怪我对你的初梦下手了!”
“还是气着呢……无怪乎前时托青青送去的谢礼悉数给退回了来。”扶瑄甚是愧疚,急切道,“不如我去请太医过去瞧瞧,开几贴药于她调理着。”
“人家那可是心病呢!是你扶瑄公子薄凉种下的病根,好在我蓖芷去了,勉强叫我给哄得了!”
扶瑄长舒一口气,轻道:“那便好。”却叫蓖芷一拳头捶于胸口,道:“你个无心肝的,尽问美娇娘,怎也不理你好兄弟王苏之了!”
“当真?你去见了苏之了!”扶瑄终于一展蹙眉,大喜于色。
“若非去了北境走一遭,何至于这么晚才回乌衣巷。”
“说得也是呢,这乌衣巷里的办事效力,要说蓖芷是第二,那无人敢称第一了。”
蓖芷白了他一眼,道:“你和苏之一个样,只知给我灌蜜糖,可我怎么就这么爱听呢。”
扶瑄笑道:“好蓖芷,你来得匆忙,好吃的好玩的来不及备下了,回头给你全补上。这下好说了吧?”
“你把我蓖芷当什么人了,我是那种见好吃的便被收买的人么?”蓖芷不屑地轻哼了声,又道,“大抵算来,苏之的队伍再有几日便可抵达失城了,此刻应正与岭安军汇合。你自然也知,苏之这一路并不会好过,那孙利小人得势,仰仗着背后有司马锡撑腰,处处与苏之作对,但也终究只是些行军途中鸡毛蒜皮之事,军中李将军自然是倾向王谢的,有他照应着,苏之也算尚好。只是此刻军队仍未开入北境,阴谋之算尚且也不明朗,孙利虽一路嚣张跋扈,在大事上却未有任何大的动作,依目前来看,真正的险途应是在开战之后。”
“那我脖颈上的玉坠一事呢?”
“已派人潜入北境去查,但暂无音讯。”
扶瑄稍稍叹了口气,神情有些失落,道,“如今敌在暗,我在明,做何事都被动得很。如此一来,也只能等。可惜父亲禁我出府,否则依我此刻身强力健,去北境定可帮上苏之一二。”
“依我之见,谢伯父的禁令必有他的用意,或许正是不想你前往北境,倒并不因怜惜你涉险,而是或许有别的什么打算……”
“对了,女刺客潜藏在乌衣巷之事,你可曾报与父亲与伯父了?”
蓖芷意味深长地望了扶瑄一眼,幽幽道:“你把我蓖芷当什么人了,未经你谢大公子应允,怎敢将你的美人曝于险境呢。”
扶瑄稍显轻松一些,又问:“那你今日回来了,今后如何打算?”
“这你别管了。”蓖芷大袖一挥,极是潇洒道,“倘若我真与你说个去处,明日又从那处走了,说这去处又有何意义呢?”
“好好好,蓖芷大公子。”扶瑄知他自有分寸,哄道,“一切依着你的来。”
蓖芷听罢得意一笑,道:“倘若没旁的事我便回去换身衣服先,这层厚袍一无是处,尽遮蔽我健硕之肌了。”
而蓖芷方才一出扶瑄卧房,却听外头院里一声雷霆炸响,似有什么砖石爆裂之声,在轰隆一声之后又是稀里哗啦的清脆一片,扶瑄赶忙出去查探,却见初梦所住的偏房屋顶惊现一个大窟窿,黑洞洞地洞穿屋顶,底下砖瓦尽碎,婢女仆从忙是聚集过来瞧。只见忽的偏房大门从里被拉开,一个浑身刷满灰白尘埃的身影一瘸一拐地房里挪出来,众人赶紧上去扶,那人却摆手示意不必了。扶瑄正惊心着初梦安危,却见初梦也从一旁跑出来查探,这才大松了口气。只见那瘸子拖着条腿,愈走愈近,似正朝扶瑄这边走来,直至一尺内才终究看清来人,扶瑄一时愣住了,转而大笑道:“蓖芷,你……”
蓖芷只哭丧着脸,石灰将他的俊容也埋藏了,只听他哎呦喊着疼,嚷嚷着:“你这破房顶,多久未修缮了!好久没使轻功了,今日腿痒痒一试,怎料一踩便塌下来了!……”
扶瑄赶紧伸手扶住他,他的遭遇虽是可怜,但总逗人发笑似的滑稽欢乐,连一旁的初梦也掩着嘴娇笑起来。
蓖芷瞪凝着扶瑄笑若沛然的眼眸,又瞥了瞥初梦,伸指上前戳了戳扶瑄的胸口,凑在他耳边道:“你个没心肝的,还笑我呢!我这可都是为了你啊!”
第五十八章 清醒天长()
蓖芷前言他蹬碎屋瓦是为了扶瑄,这倒不假。扶瑄心知肚明前时因怕冬雪积压,松动了瓦,而青青又总上房去躲桃枝,故而命工匠特地将乌衣巷内所有房舍的瓦顶悉数加固了一遍,也未知这蓖芷使了多大的力气才将这瓦蹬碎的,而这瓦一碎,初梦的偏房便给毁了,待工匠修缮完毕之前是住不了的人。扶瑄心里笑着,嘴上是却一本正经,冷淡道:“初梦,今晚带着铺盖搬去我那屋住罢。”
一更叫过,初梦便捧着被褥床垫枕头过来了,本只恭敬地站在门边,等候扶瑄发落,但抬眼一瞧,只见扶瑄平日看书写字靠的软塌已收拾出来铺上的被褥,而他的床却空空如也,似待价而沽的胚玉正候着有人来认领。
“公子……”初梦轻唤了一声。
“来了?”扶瑄淡淡道,似问非问,他正自屏风后出来,身着一袭妆花缎水蓝色睡袍,以巾擦拭着额面,广藿香皂花的气息随着他身上自带的水汽熏染过来。
“公子。”初梦轻柔地在软榻上放下被褥,道,“公子身份尊贵,怎可睡软榻呢,还是由小……还是由初梦睡这里罢。”说罢兀自将扶瑄铺好的铺盖卷起来。
一对有力健硕的臂膀自初梦背后环抱而来,将她温柔揽在怀中,擒住了她打点着铺盖的手。沐浴皂花的淡香萦绕周身轻点初梦鼻尖如缕缕淡烟,扶瑄将脑袋轻轻搭于初梦肩头,低嗅那一髾青丝缎发,道:“我怎好让你睡地上呢。”
初梦娇小,虽陷在扶瑄怀里,却仍是恭敬肃然的形容,纵使心中波澜千层而面上仍不为所动,撇开扶瑄握着的手自顾自整理着。
扶瑄见她不理,索性伸过手臂,一手托住初梦后颈,一手支于她双膝下,一把将她抱起。扶瑄力气很大,初梦还未回过神已然被托抱在扶瑄胸腹前,正平稳地朝床的方向移去。初梦一时有些羞怯,只好将脸埋在扶瑄衣襟前,宛若一只毛色细软洁白而品性温顺的小猫。
“真拿你没办法。”扶瑄道,“我睡床,你陪我一道睡床,这样可好?”
见初梦未有言辞,扶瑄只将她轻轻放在腾空的床上,方才脸颊摩挲着扶瑄挺拔的胸膛,暖烘烘的,初梦脸呈霞晕,红得不能自已,只乖顺地任凭扶瑄发落。
“我瞧你喜欢依兰与天竺葵香。”扶瑄走回软榻那处的桌案边,自镂花贴彩梨花木香匣中攒一钱依兰香,又于另一个香匣中攒了一钱天竺葵香,捏作锥状,置于清玉香炉内点燃。初梦入住时便向采办点了这两款香来焚,不曾想扶瑄心中都记下了。
“闻着熟悉的熏香,你也可睡得安然些。”扶瑄淡淡道,顺势捧起软榻上的床垫被褥,拿回床上铺了起来。
“今夜你睡里头。”扶瑄边铺着边道,初梦在床里侧帮着他铺,却发觉扶瑄这些琐碎杂事做得周全细致,井井有条,并非那般恃宠而骄的公子,只怔怔地望着他低首展弄婢女被褥的侧颜,专注的神情的别样动人心魄。
“公子……”
“躺好。”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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