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数妆点地娇媚如花,如此一来眼前素面素衣的龙葵姑娘倒是不认得了。
“请恕在下失礼!”扶瑄一时双颊绯红,道,“建邺城无人不知龙葵姑娘的名讳,我竟是最蠢钝的一个,真是惭愧!”
龙葵温婉道:“我已退隐多年,公子不记得我才对的。”
“龙葵姑娘真当好记性,只数年前一见却还记得我。”
“非也。”龙葵摇头道:“不是龙葵好记性,只是这谢大公子名满建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今日一得见,果真对得起‘玉面郎君’的美名。”
“姑娘你就别笑我了!那些诨名不过是外头人胡乱传的,男儿当以须眉之身行浩义之事,于这天赐的面容又有何干。”扶瑄又道,“龙葵姑娘今日来此果园做什么?”
“前时与蓖芷公子来此扶琴,我似将擦弦的松香落在这园子里了。”
扶瑄四下望了一眼,这果园里除了草便是泥,春日的草是最郁郁葱葱的,要在绿草掩映中找寻一块指甲盖大小的松香,确要下一番功夫。
“这些事遣婢女们来做就好了,何劳姑娘亲自前来翻这泥地呢?”扶瑄道,“这草木生长时最易藏虫纳秽,要是叮咬了姑娘的手指那可如何了得!姑娘若要松香,明日我便叫人寻来建邺最上乘的送到府上去便是。”
龙葵听罢只是浅笑,也不言语,继续低头一寸寸地翻看草丛。
“青青来,我们帮龙葵姑娘一起寻松香。”
得扶瑄一声令下,果园树下多了三个佝偻着背的身影,日光穿过树荫投在三人背脊上,龙葵也不用什么树枝,只是用手指一点点拨开草丛寻觅。半晌过去,三人额头头微微沁出汗珠却仍一无所获。春日暖阳一照闷着汗不易散发,也是怪难受的,青青灵珠一转,道:“龙葵姑娘,我家瑄哥哥身子未愈不能太操劳,能不能休憩一下。”
龙葵听闻便望着扶瑄,翩翩长衫之下的疤痕还若隐若现。彼时建邺夜刺一事闹得满城风雨,身在摆花街的龙葵怎会不知,但她素来冷傲,不露真情,对人也冷淡,从不关心旁人的感受,自然也忽略了扶瑄大伤初愈帮她寻松香的恩情。
“不碍的,已然好了差不多了。”扶瑄朗声道。
“多谢公子,那便不寻了吧。”龙葵见扶瑄扔弓着身子帮自己用手一寸寸地拨散泥土,心中也为之触动。
扶瑄仰身撩起袖子拭汗,道:“这么久都寻不见,许是让落在园子里的鸟儿叼走了,又或让春虫蛀了去了。”
“公子说得有理,松香归土,也应了它的去处,不可强求,那便随它去吧。”
“明日我叫人买些最好的送到葵灵阁去。”
龙葵淡然道:“倒不必了。”
“姑娘乃我'一音之师',几块松香不成敬意,请姑娘万万不要再推辞了。”
龙葵见拗不过他,也便应下了,只低低地道了一声“多谢”。摆花街出身的女子无一不是享尽了贵族公子们赠予的荣华恩宠,什么样奢靡贵重的器物没见过,面对馈赠心中已是不会再起波澜,这区区松香只不过是再寻常不过的东西了。
龙葵思索了片刻,转念又道:“话虽如此,但龙葵已不是教坊中人,接受公子的赠与,名不正言不顺,如若公子不嫌弃,与龙葵一同前往葵灵阁,我飨公子几首曲,也算交了公子这个朋友,朋友之间,受之则怡然些。”
“我……”龙葵难得相邀,扶瑄自然求之不得,但眼下自己正被禁足,两府老爷的禁令自己也是断不敢违抗的。“好,姑娘盛请,扶瑄怎能推脱。”扶瑄震袖道,“只是眼下府内没有空余的马车,能否借姑娘的马车将我带出去?”
龙葵一愣,但随即又换上一副浅笑,颔首应下了。龙葵心里是抗拒与人亲近的,马车是私密的空间,怎能与人分享,但这次她却应下了。
扶瑄与龙葵欣然朝花园后门行去,葵灵阁的马车就静候在后门的乌衣内巷里,好在这乌衣内巷也属王谢两家府邸范畴,并无特别侍卫把手,只有在内巷尽头有两名侍卫探查来人。
两人迈了几步,龙葵似忆起什么似的忽然回首,果不其然,青青正嘟哝着嘴踌躇不前,圆溜溜的眼眸正盯着她离去的方向,便道:“小公子,你也来吧,你年岁不大,但听这《合宵》竟能落泪,也是与这琴乐有缘之人,与你谢公子一道来做个伴可好?”
“好!好!”青青听罢笑逐颜开,赶忙追上两人的脚步。这龙葵姑娘为人虽冷若冰霜,说话时也是一副神情清冷,不苟言笑的模样,但却外冷内热,通情达理,让青青心里生出一种莫名的亲近之感。
“铃铃”的马车铃音清脆响起,涤荡着乌衣内巷的青砖瓦墙。铃音由近及远,在内巷的尽头稍作停留,守卫认得龙葵的马车,也知她是清冷之人,不再检查也就放行了。马车一路吟唱着奔到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前时这建邺城方才送走了一批舍生取义的爱国兵士,转头人们便集体失忆似的各自过上了自己或奢靡或困顿的小日子。扶瑄微微掀起车帘探看,春日的街道一如旧年般生机蕴藏,街民酿新酒,鸟啼点翠妆,如若这安逸的日子可以永久,那该多好。
第二十一章 葵灵阁探()
马车琳琅拐入摆花街。这条扶瑄再熟悉不过的街道,乐也在此,痛也在此。
昼时的摆花街冷冷清清,宛若梦眠中的美人恬静而安详,叫人路过时也要提着脚尖生怕惊扰了她的浅梦。街上的教坊户户大门紧闭。马儿渐渐放慢了步子,如同王宫重臣巡礼一般翩然掠过。葵灵阁在摆花街尾倒数第三间,扶瑄遇刺的妙华坊在街口第六间,扶瑄经过的时候从马车里窥见,妙华坊的大门上依然封条紧贴,恐怕在这事未有结果之前都不复春荣了。
“妙华坊恐怕是垮了。”龙葵瞥见了扶瑄的目光,幽幽然道,“细皮嫩肉的姑子和养尊处优的嬷嬷们,身上的伤即使好了,心头的痛也难平了。”
当晚出事之后,妙华坊的一众艺伎嬷嬷仆从皆被带去严刑拷问,扶瑄还是了解一二的,只是即使问破了天都一无所获。
“龙葵姑娘蕙质兰心,可在当晚察觉了什么?”扶瑄问。
“当晚我正在阁内静心做晚课,忽闻外头熙熙攘攘,细细打听之下才知出了大事。”龙葵道,“士族之间构陷之事水深似海,龙葵只是一介修行居士,不敢问津。”
扶瑄想着这摆花街上的女子看事情果然比寻常之人通透,便道:“那姑娘可有耳闻一名叫'乐瑶'的艺伎?”
龙葵不语,反倒是以袖掩面笑了起来,道:“公子怎会不知刺客自唤的名字能有几分真,还来问龙葵也不过是求个心安罢了,但这名字取自'投我以桃,报之以琼瑶',倒有几分可推敲之处。”
“姑娘的意思是?”
“龙葵只是妄自猜测,公子但当一听。龙葵想来,这姑娘或许前时见过公子也未可知。”
扶瑄心里一震,这假设大胆却巧妙,自己从前从未想到这名字里或藏玄机,龙葵姑娘的猜测倒不失为一个另辟蹊径的线索。
谈话间马车已在葵灵阁前停住,青青与马夫一同坐在车前,青青先行跳下车替扶瑄与龙葵打帘子。
这葵灵阁从外头看上去与街上其他教坊并无区别,这也是情理之中的。葵灵阁的前身是椒叶坊,在前朝也是此条街上数一数二的教坊大户,最盛之时,坊内掌事的王嬷嬷手下足有一二百艺伎,夜夜在此歌舞笙箫,后来王嬷嬷寿终正寝了,便将此坊传给了手下的花魁娘子龙葵,龙葵接手后却不继王嬷嬷的衣钵,分了些钱币将坊内的艺伎小姑们都遣散了,兀自做起了教琴的馆子,彼时也常有过去的旧客垂青龙葵的琴艺,将府上的仆从婢女遣来学艺好学成回去侍奉主人的,龙葵也不给这些世家贵族面子,只挑其中资质好的才教,后来教坊改琴馆的事渐渐声名远播,也有一些贫苦人家的子弟慕名前来讨教,龙葵却也一视同仁,只要天灵聪慧,与琴有缘,学费便可不拘小节。如今,能在这琴馆里受教的学子,出去了就往往能成一方之大家,故而外头的人对这龙葵姑娘与其琴艺更是好奇了,但龙葵却放出话去:此曲只在阁内有,绝不外出献艺。
但进屋阁里一瞧,却是别有洞天了。
大堂里斑斓媚艳的锦缎装饰一概寻不到影子,齐齐的都替换上淡青色的帘子,一张张琴案依次摆了两排,琴案底下收拾着素锦荷花浮雕纹的蒲团,琴案用上好的木料制成,做工考究,雕花典雅,只是琴案上无琴摆着,大约是学子们上堂时自带来的。两排琴案的上位则有一层一尺高的大台子,上置同样的琴案与蒲团,想来此处便是老师教学之处。教师的琴案上还放置了一个熏琴用的镂空莲纹香炉,炉内正有袅袅青烟升起。
“此处是我教学之所,上边二层是会客的雅室与琴谱收纳的书室,二位公子请上楼。”龙葵的语调依然是冷冷的,但这并不影响旁人对她的好感。
扶瑄与青青沿着阶梯上楼,由龙葵领着在雅室入座。这雅室真是对得住这一个“雅”字。墙上挂着钟繇的书法真迹,样样陈设皆是考究的器物,有几样摆件是扶瑄在宫里都不曾见过的精巧工艺,但这屋子里所有物件,与这葵灵阁一致的素雅皓洁,一尘不染,如同不识人间烟火一般。
龙葵道:“我知当朝的公子们是极嗜酒的,但这酒属教坊之物,我这琴馆只有茶,不知二位公子想饮什么茶,我好给二位去沏。”
自从进屋以来,扶瑄总觉得什么地方似乎不对劲,却又说不清道不明,此刻算是恍然大悟了,原是这偌大的琴馆内,一个婢女仆从都没有。
“我什么都喝。这等小事,让青青去做吧,他沏茶的手艺了得。”
还未等扶瑄说完,青青便一脸乐盈盈地问道:“龙葵姑娘,后厨在哪儿?”
龙葵仍是冷清地道:“不必麻烦青青公子了,龙葵一人侍奉惯了,这后厨虽小,但琐琐碎碎的物件倒是挺多,恐不好找,还是龙葵自己去罢。”说罢便起身行礼退出门去。
青青到底也是在王府混的仆从,察言观色的本领也比寻常人家的孩童强,见龙葵出去了,也跟着蹦蹦跳跳地出去嚷嚷着要帮忙,龙葵见他跟来,也只好应下了,叫他好生走路,小心着点台阶。
少时,龙葵端着茶案袅娜身子回来了,将三盏茶摆在扶瑄面前,青青也笑嘻嘻地提着温水的茶壶炭炉进来一道坐下,看来,他与龙葵已经玩得很熟络了。
“龙葵姑娘为何不留几个婢女在身旁帮忙打点,也好不必事事躬亲如此操劳。”
龙葵淡然道:“操劳不操劳的,倒也习惯了。从前我为艺伎时叫人使唤,知道那些苦,如今不做了,怎好又去使唤旁人。再者,打扫屋院也是种修行,我也欣然受之。”
扶瑄若有所悟点点头。
龙葵又道:“我这里平日无客人来,也无什么像样的茶具,这个待客的白瓷冰纹杯青青挑中了,公子就用平常我饮茶的青瓷玉蕊杯来饮可好?”
听闻龙葵割爱,扶瑄更加不敢怠慢,仔细品起眼前这青瓷玉蕊杯,青瓷透亮如翠玉,杯身小巧玲珑,杯口微收似一朵含苞之蕊,“玉蕊”之名实至名归。
“听闻公子爱洞庭茶,正巧龙葵这里有一些新茶,葵灵阁小,也不知这茶入不入得了公子之口?”
扶瑄还未尝,只是启盖一闻,便知这茶来头不俗,再一瞧一品,微似岕而细,味甚甘香,品质堪称绝佳。这葵灵阁虽小,但器物样样不凡,想来这茶更不会失了阁主身份。
“绝妙之味!”扶瑄赞道,“不知为何,让我想起一首汉代名曲。”
“《竹喧》”
“《竹喧》”
二人异口同声,龙葵也被逗笑了,道:“公子与龙葵想到一块儿去了。竹喧潇潇,春茶沁香,两者再恰切不过了。”
“恕扶瑄冒昧,姑娘既然琴艺如此了得,为何不再献艺,将这妙韵传于天下,岂不是一桩美事?”
龙葵收了笑,淡淡道:“公子,在龙葵看来,这抚琴与公子们的饮酒是一样的,饮酒之乐,或一人独酌,或二人对饮,皆有意趣,但若要对着众人表演饮酒,想来似乎怪了些。抚琴于龙葵而言,是极私密与知心的事。”
“那蓖芷公子可否算是姑娘的知音呢?”
“蓖芷公子是极风趣之人。他来我这里坐,我也愿意去他府上攀谈,龙葵朋友不多,蓖芷公子算是一个,今日你二人来了,又多了两个。”
青青知自己没插话的份儿,就只在一旁安静地听着,但听见这冷冷清清的龙葵姑娘把自己也称为朋友,心里简直盛放了一片花田,喜悦之情溢于言表。扶瑄也是很高兴,这清苦凌烈的茶也品出了甘甜的滋味。
炭火渐渐烧得通红,毕毕剥剥地在炭炉里欢悦地跳着,炭炉上头的铸铁茶壶却端坐如钟,如蕴着山气修行的道人一般身旁雾气袅袅。
龙葵从琴架上取来了琴,为二人抚起方才谈起的《竹喧》,扶瑄与青青的琴品虽大不相同,但一样听得如痴如醉。龙葵姑娘的琴音是有心的,有情的,无怪乎她只对好友抚琴,这样用情至深的抚琴若天天献艺,迟早肝肠寸断了。
时光渐长,夜渐近,龙葵抚琴,扶瑄静品,青青伺候着添水沏茶,三人在雅室里抚琴饮茶,吃些茶点,竟一整日也不觉肚饿,更别说回家了。不知到了几时,青青眼皮打颤,也就找个蒲团做枕头睡了过去。扶瑄和龙葵却毫无困意,反而兴致高昂,愈谈愈欢,简直是醉在这琴里了,最后,倒还是龙葵的肚子叫了一声,二人才恍然发现疏漏了三餐,而此时天已破晓了。
龙葵整顿容颜,哑然失笑道:“真是抱歉,一时兴至,竟忘了招待餐食。我下楼去给二位做些斋饭,龙葵修行,只食素斋,小阁也只备了些斋菜,还望公子见谅小阁里粗茶淡饭的早食。”
青青揉揉眼也醒了,这一夜耳边虽一刻也未清静,但琴音入梦竟睡得很香甜。
“是扶瑄叨扰了才是。”扶瑄赶忙起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