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便是雪心要说得第二件事。”初梦忽而扬声起来,慷慨凛然,“雪心指证!司马锡勾结鲜卑慕容部,意图谋反!”
“荒谬!”司马锡从坐而起,那身锦袍粼粼光泽陡然一闪,犹如一道白电。
“皇叔……这……雪心姑娘,此事非同小可……你可有凭证?”
“若说切实的凭证,雪心便是那凭证!雪心幼时生长于南岭王府,一个夜深人静之晚,雪心难睡入梦,便去园中走走观月听风,走着走着便循着花径来至司马王爷的书房前,彼时那书房灯火通明,犹如黑夜明星,陛下可知,寻常司马王爷虽疼爱雪心,可那书房是容不得雪心靠近半步的,雪心年幼,更添好奇,便不自觉被那光明灯火吸引而上前窥探,却听得里头一名语调怪异之人与王爷攀谈,提到北境……慕容……剿主……如此字眼,如此夜晚不止一夜,渐渐窥听之下,随着雪心年纪渐长,竟可渐渐串联起南岭王府与慕容部勾结之阴谋,司马王爷助慕容部击败段王,成就鲜卑霸主,而慕容部助司马王爷……“初梦一字一顿道,“谋害陛下。”
“刁女!信口雌黄!”
“皇叔……你!”
“雪心虽由人包养至建邺,可血里的高原风土是与生俱来的,故而雪心即便在乌衣巷中,亦对那些馕饼炙烤肉食情有独钟,此些是雪心身旁一同供事的姐妹,与扶瑄公子知晓的。孙渊大人未说错,雪心从前是有朱梅记的,不过在司马王爷委派雪心前去妙华坊刺杀前便叫司马王爷寻来的太医模样之人割除了,因是刺客身上不可留下任何印记,此些年来,雪心自幼时起,梦中总可见一名与雪心容貌相同之人,身处高原宫墙之内,雪心与她攀谈,她身言自己为雪心同胞姊妹,名唤馥蕊白,因通身雪白而无胎记便得名白,身为段王妃子,今日听闻阿甲所言,此梦终是说得通了!多年来,雪心总觉此梦为自己疲惫,心事入梦,梦生幻觉,原来不是,而是真的!陛下方才问雪心,缘何对孙渊大人与阿甲之言信任不疑,此便是答案。”
司马熠却仍是一副魂不守宅之态,显然仍沉浸于方才那句“谋害陛下”中还魂不得,初梦后头的陈白亦未听进去几分,只半启着口,唇齿颤颤,问道:“你……方才说……皇叔欲谋害孤,你可有凭证?”
“初梦便是人证,除此之外,陛下若要书信凭证,陛下是最了解司马王爷的,如此老谋深算之人,怎会留得实物凭证而为自己徒增隐患呢?”
“雪心!”司马锡陡然振臂道,“你不过是在乌衣巷内受了谢扶瑄几日好,你便被他收买人心,反咬本王一口,将那些子虚乌有的罪名悉数栽于本王头上!本王亦养育了你二十载,待你数十年如一日般疼惜怜爱,你竟毫不领情感恩!”
“皇叔……你……你是认了?”
“陛下。”司马锡那声忽转沉郁,仔细听来,当中竟还有些沧桑,“事到如今,老臣不得不承认,老臣确是欺瞒了雪心身世,雪心确非老臣恩人子嗣,而是老臣当年在鲜卑出使之时与当地民妇的私生之子!”
此言一出,直叫已是久久处事,波澜不惊的初梦为之大恫,她满以为她前番编造的故事天衣无缝,种种线索皆有人证物证,时间亦串联起来,方才那一刹那,她见着扶瑄那关切爱怜的眼神,忽而明白了,原是她苦心经营数月,只求瞒天过海与扶瑄厮守终生,可不曾想,最精明的她却是最蠢钝的那个,扶瑄早已得知她的身份,扶瑄虽未言语,可他那眸光,那当中之意,她是最了然于心的。
由此,她忽而生出一个念头,要赠扶瑄与乌衣巷一份厚礼,便是舍身而助王谢世家扳倒司马锡。
可初梦良苦用心之下,到底司马锡老于世故,如此避重就轻之招,初梦竟也失算了。
司马锡苦楚道:“陛下可曾记得,二十年前,先帝派遣老臣出使北境,当时老臣一时贪乐,孤身跑去大漠赛马,故而与人群失散,不巧天降狂沙,遮天蔽日,老臣无从寻得返回之径,跌跌撞撞身上多处负伤,疼痛不已,眼见着天色渐晚,大漠渐渐变凉,老臣饥寒交迫,在狂沙中渐渐失了神志。老臣彼时以为自己此生便要葬身大漠了,可山穷水尽之际,竟得一高原民妇搭救,后来得知老臣跌跌撞撞所至之处已离村落甚近,民妇听闻呼救,虽是狂风,仍不顾自身安危前来搭救。”司马锡恰时望向初梦,眼眸中竟少有地显现柔情:“那名民妇便是雪心你的生母,名唤大英。”
第二百八十六章 滴血验亲()
司马锡又道:“你的生母大英确是个淳朴善良的女子,她将本王救下后,自己本已拮据度日,却倾尽家财救助本王,为我寻医问药,本王彼时在狂沙中伤了髌骨,无法行动,她便好意收留本王在她那处住下疗养,一月之内,她照料本王无微不至,本王也与她渐生情愫,情到浓时共赴**之欢本王应承她,待伤好返回建邺后必定再来迎娶她,可无奈天不遂人愿,本王完成先帝出使使命后返回建邺,途中又有耽搁,待到再去鲜卑时,已又隔了数月之久,大英的帐篷竟人去楼空,打听之下才知,待本王走后,大英得知自己已有身孕,部落族人言说她被本王所骗,叫她滑胎,但她坚信本王会回去娶她,她不顾部落之人反对毅然要将婴孩诞下,未婚先孕之事历来是为世人所不耻,大英受尽族人嘲讽凌辱,族人最后更将怀胎八月的她赶出村落本王倾尽全力寻找,可寻到她时,为时已晚”
司马熠眉头微凝,显然颇为司马锡的陈情触动,忙关切问:“那大英如何了?”
“三日三夜后,老臣的属下在一山洞中发现了她,形容枯槁,面色苍白,身下一地鲜血已是奄奄一息,而她身旁竟有一枚啼哭嘹亮的女婴。老臣的属下赶紧将二人带回,只可惜大英在途中不治身亡,而雪心,却被抱回了南岭王府抚育万幸,大英,于临终前得知老臣并未食言,她欣慰瞑目了”
“你说你是我的父亲?”初梦冷冷道,纵然司马锡动之以情,感天动地,她仍冷若冰雪。
“当年,是为父有错再先,对不住你母亲,此些年来为父始终万分愧疚你在南岭王府吃住皆是优裕,为父为你寻来的琴棋书画老师亦是与其他王府公主同一规制,以求弥补当年遗憾。雪心,为父不求你叫一声‘父亲’,只求你肯原谅为父么?”
“你既然是我父亲,为何还命我刺杀扶瑄公子?更在我刺杀失手后派人追杀于我?”
“那是误会!”司马锡沟壑斑驳的面颊上竟挂上了泪,“为父从未下令命你刺杀任何人!你是为父心头肉,掌上明珠,为父怎舍得命你以身涉险去刺杀他人?唯恐是为父身旁有何心怀不轨之人,假传口令命你刺杀。为父惊闻你在妙华坊出了事,便连夜命手下之人前去保护你,以免你为乌衣巷前来搜捕之人擒获,为父当真是用心良苦啊!”
司马锡说得提泪横流,竟谎骗得扶瑄心下一柔,亦有些信以为真,厅堂内一时又冷落下来,只那余留小半截的红烛已不见前时精致镂花,也未有人得空来添。众人屏息凝神,只待初梦如何回应。
“哈哈哈,司马王爷当真杜撰得一口好故事!”初梦原是一副肃面清颜,此刻却是笑了起来,“不去当那茶馆的说书人当真可惜了。”
说罢她又清了清嗓:“好一个铁骨柔肠的故事,避重就轻将那刺杀之事推卸他人,更将勾结鲜卑之罪只字不提,混淆视听。今日你当真陛下的面认了我这个公主,来日我便需回南岭王府住,届时更可为你掌控,真乃一石三鸟之计。雪心佩服。司马王爷,你既言之凿凿雪心乃你亲生之女,那你可敢与雪心滴血认亲么?”
“你本王光明磊落,有何不敢?!”
初梦浅笑,颇是玩味:“司马王爷你可得思量清楚了,倘若验成了,我只不过是多了个公主的头衔罢了,诬告父亲亦不过是当中误会,我丝毫无损,而你,则是身败名裂,欺君罔上,勾结外族,企图谋反。”
司马锡本已胸有成竹,未料此刻被初梦反将一军,心中倒有些胆怯起来,不自觉又打量一眼她身前的女子,如此谋略机智与临场应变,更胜他手下诸多干将,如今验也不是,不验更不是,司马锡竟成了自掘坟墓将自身至于两难之地。
那一盏清水漾着微波由张炳亲自端上前来,后头的婢女躬身举着一方木案,上头有洁净丝帕二枚,丝帕上稳稳躺着二枚晃眼的银针。
此刻厅中才得空有婢女前来添烛火,依旧是镂花的款式,吉祥喜庆的鱼虫浮雕。新烛由婢女纤手剔亮,烁起小而圆的暖光,厅中满满当当挤着一屋人,个个迎面熏着橙火,额上汗津津的,心上却如秋水般凉丝丝。
“雪心,你当真要如此做么?”司马锡缓步上前,言辞恳切,当中无不蕴含一名父亲的痛楚惋惜,“你不认为父,为父理解,毕竟隐瞒了你这么些年,叫你一时接受为父确实唐突了些可”
司马锡边是攥住了初梦的臂,俯身凝视:“你如今不认为父不要紧,为何要做如此伤情伤心之举。俗话说‘血浓于水’,可你却要将你我二人父女之血滴入这寡淡无情的水中,孩儿,你当真忍心么?”
初梦本是别面过去不见,忽而眉黛间陡然一蹙。
司马锡竟暗中攥着她的手臂发力。
初梦回首,正对着司马锡那对犀利鹰眸。司马锡贴着她面庞极近,与其说凝视,道不如说是逼视,旁人远望不得当中细节,而初梦却是见的真真的,司马锡眼中闪烁的哪里是慈父忏悔的柔情光芒,而是狡黠凌厉的恐吓怒火。
“司马王爷是要返回么?不敢验了?”初梦一把甩脱了司马锡擒住她的手。
司马锡压低声,怒而低斥:“你少用激将法!”
初梦冷笑:“小女子何德何能,敢叫司马王爷乱了方寸。”
“你真就这么想置本王于死地?你举证本王指示你行刺,你自己也便成了那刺客,你以为你可凭此将功赎罪?本王告诉你,王谢之人不但不会因你助力扳倒我而感恩戴德,反倒他们不会放过你,只会叫你死得更难堪,如此毫无益处更有恶果的买卖,本王若是你,定不会做。你是聪慧的女子,为何如此简单的道理却不明白?”
初梦灵眸一闪,只笑回简单一句:“万幸我不是你。初梦不聪慧,但凡事凭良心。”
“你二人嘀嘀咕咕何事呢?”司马熠在上位直有些坐不住了。
“回陛下,老臣在为雪心解释当年之事,只是她心中有结,一时难以释怀”司马锡忽而扬声,“启禀陛下,老臣忽然忆起,老臣身患凝血障碍之症,南岭王府太医可证,唯恐老臣今日扎针取血后流血难以遏制,请陛下恩准,待老臣病愈后再行滴血认亲。”
第二百八十七章 万箭穿心()
一阵狂笑当空炸响,原是孙渊在一旁又失心疯般的叫嚷起来:“司马锡老贼,我瞧你是不敢验罢!你个缩头乌龟!你个孬种!你哪里来个什么私生骨肉,雪心便是鲜卑偷来的婴孩——你惧怕一验便原形毕露——哈哈哈哈——陛下,快验!快下令验啊!”
“住口!本王的姓名岂是你这疯臣可叫的,本王无罪,仍是南岭王,而你却早已是疯臣罪臣!本王素来光明磊落,天地可鉴!陛下,老臣恳请陛下做主,将此疯臣拖出去截舌,以免有辱皇室声誉,有污陛下金耳!”
“此为我王谢之家,还轮不着你南岭王来做主吧?”
司马熠撇着嘴:“皇叔,谢卿说得是呢,今日是人家公子生辰喜宴,哪里有截人口舌见血来贺的道理?倒是皇叔,前头阵仗闹得这般大,如今忽然言说自己有凝血之症,唯恐孤下令不验,却难平如此众多乌衣巷内人的心呢。”
初梦见司马锡推三阻四,索性一步上前,攒过那木案上的银针便朝指尖刺。她纤指上瞬时凝上了血珠子,殷红耀目,虽是极小一颗,却如稀世玛瑙般一夺众人目光,配着她素来白皙的肌肤,犹如红梅落血,恍惚间又如那朵朱梅花瓣飘零坠雪。
虽是极小的举动,可无疑她是屋内众人的焦点,司马锡心头不禁一颤,不知不觉中他的命运竟交付在一个小女子的手中,如今不是他划桨扬帆操纵着他的命运之舟,而是他的命运之舟被初梦大掌扬起地波涛推动着走。
初梦素手轻移至那盏清水上,蜷伸血指。今夜月色皎洁,在厅前撒下一片明辉,而那粼粼辉彩与厅堂内一池火烛相比却是黯淡许多。初梦望着那杯盏,张炳承拖地稳稳当当,却仍难抑上头微微泛着的涟漪,一时间犹如那夜园中,皓月当空,扶瑄赠她一汪清月映盏中,彼时杯中碧茶柔光潋滟映着一园春色,如今却只春去秋来萧萧北燕凉天松子落。
那滴血自划过指腹,悬垂于指尖,在指尖轻晃了晃才依依不舍似的坠于水中,瞬时如火般弥漫开来,又丝丝如雾,将清水染作淡红,余下一滴滑入盏底,静静恭候似的团在那处。一旁的司马锡故作镇定,那杯盏中的鲜红却是触目惊心,与他截然不同的是泰然自若的初梦,她移手取过木案上陈着的白丝帕,将指尖剩余的血揩在上头,凑近司马锡耳畔道:“多谢王爷搭救了。初梦本已破釜沉舟了,王爷却硬是要送初梦个人情,此事于初梦而言忽然有了回旋余地,初梦真是始料未及呢。”
司马锡低声怒回:“本王怎会中你的计?!”可心下不得不认,他着实中了计,且是不得不中计。
初梦轻擦着手,扬声道:“司马王爷,请吧。”
司马锡在众人热切期盼中不得不迈步,一把取过木案上的银针,力气之大直叫端着木案的婢女一时踉跄跌退一尺。那根银针明晃晃的泛着冷光,上头极精致地嵌套着一枚银质麒麟瑞兽兽首雕刻,兽口衔着红玛瑙,如这杯盏中的殷殷鲜血般透亮光泽的红,司马锡的心有油然被刺了一下,在众人的目光中缓缓提起那只攥着针的手。
“趴下——”
众人还未反应过来,只听得“嗖嗖”几声冷箭划破热空的声响,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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