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当真是过河拆桥啊。”孙渊道,“前时叫我在陛下面前极力为小儿孙利谋求去北境征战的机会,不曾想,这一去竟再也回不来了,叫我白发人送黑发人!”
“孙利通敌卖国,是罪有应得。律法在那头,连皇子也不枉漏,更何况是如此罪臣呢。人情上本王颇是同情你的遭遇,年迈失子,痛中之痛,可他咎由自取,本王也很惋惜痛失如此人才。本王念在你多年老臣子的份上,再叮嘱你一句,此事你与你儿子撇得愈清愈好,眼下战事正紧,他却来这么一出,正触了皇帝的逆鳞,未免你自己仕途受阻,还是将你府上那些悼念的陈设收起来好。”
“司马锡!你也知道他是我儿子?你竟能如此冷血,可我不行!”孙渊更咆哮如雷起来,“他为谁做事为谁联络你司马锡不知?如今他受难了,你却与我打起官腔来?好,大不了一命抵一命,我这一把年纪朽木将终,这仕途也到了尽头了,王爷今日若不给我个说法,那便莫怪我不顾当年情分了!”
“放肆!孙渊!你在威胁本王?你忘了是谁将你这落寞家族的后裔一路提携至今?”
“是你做得太无情无义,就休要怪我无情无义!”
“孙渊,你从前不是这般丧失理智之人啊。”
“待你失了你儿子时再来议我罢!”
这话说得出格极了,司马锡心中顿生怒火,他知孙渊已不是从前有的孙渊了,他已疯癫,而疯癫之人何事皆有可能做出来。
望着孙渊爆裂突兀的双目,上头布满了血丝,司马锡缓和许多,道:“身在朝中,哪个是清清白白干干净净之人,说句不中听的。我们皆是行走在刀锋上的人。事情败露,总需有个人被问罪,昨日是你,明日是他,此事恰巧是孙利。孙利牺牲一人,保全了我们所有人,已是最好的办法。若他在世,应也希望你这父亲可因此长居安宁,不然岂不是叫他白白牺牲,辜负他一片苦心?”
“那你为何不为他在皇帝面前求情说话?“
“那时机已然晚了。旁的贪污还好说,可此事涉及通敌判国,又在这北境战事打响的节骨眼上,若孙利不死,难以镇民愤,难以稳军心,那时说再说也无用,反倒叫自己徒受牵连。前时在王放勋举证了那封密函时,那次你未去,便是保全你,那日太极殿上我已竭力在皇帝面前阻碍此事,可无奈此事涉及了王谢世家的王苏之,新仇旧恨,王谢自然不肯善罢甘休,在当中煽风点火,才促成最后那局面。本王……心中也是自责啊……”
“王爷……”
“孙利之事便就此过去罢,再也莫提了。今后再遇危急你也莫再冲动。本王疲累了,你也早些回去罢!”
第二百六十九章 无可奈何()
纵然司马锡巧舌如簧,可孙渊亦不是第一日入官场,他说得极是动情可又如何,孙渊听也不必细听便识破是推诿之辞。
孙渊听着气不打一处来。其实,他在来前也猜着了不会理论出个如何结果来,司马锡若有愧疚之心,即便眼下政局如此,他也会瞧瞧递话进孙府,孙渊心中又气又恨,最痛苦之事不是遭人算计,而是遭人算计后却无可奈何,愣是拿高高在上的对方没辙。
司马锡见孙渊纹丝未动,便又说了一遍那逐客的话。孙渊这回听闻了,沉沉地出了一口气,道:“好,虽我心中对此仍是愤慨,但既然王爷是我的上司,王爷有令属下不敢不从。”
“噢?你还有何愤慨的,不妨说出来,本王好开解开解你,既来了南岭王府一趟,就莫要带着愤慨回去。本王知你心中痛惜,过些时日,自会好些。”
“不必了,既然王爷叫我走了,那便告辞了!”
“孙渊,本王一向见你很明事理,此番之事错不在本王,在于王谢,你明白么?”
“孙某明白该明白的。”
“好啊好啊,如今连臣下属下这般称呼也不用了。”
“王爷,告辞。”
孙渊说罢便转身离去,他心觉自己忽然在司马锡面前有底气起来了。一瞬间,他觉着自己无所畏惧了,还有何比当下他所体会的痛楚更叫他难过的呢?司马锡望着孙渊的背影,他二人在朝中相互协力已是几十寒暑,从青年至壮年再至如今中年,那身形自从前挺拔威然至如今有些佝偻。司马锡面颊上扬起一丝笑容,他心知眼前渐渐远去的身影是当真离他远去了,可这却是他所期盼的,那身影在朝堂上再无说话的分量,与其豢养着一个毫无用处的人,乃至还需担忧是否会受牵连,不如早做了断。
可他心中仍是有些隐忧的。
孙渊去后不久,一道黑影便疾风般潜入司马锡书房。不是旁人,正是前时去北境刺杀孙利的简从。
简从一身黑衣包裹得严严实实,仍操着那副强调怪异的汉语,听来分外冷血:“家主召见,有何吩咐?”
“前时你去北境办事,做得好,本王还未赏赐于你。”
“无需赏赐,为家主分忧是简从荣幸。多谢家主仍信任简从,给了简从如此机会将功赎罪。”
“简从何罪之有呢?”
简从未听出司马锡的意思,只以为司马锡是问他有何罪需赎,便回:“简从前时叫‘她’逃了,多谢家主不责之恩,简从干怀于心。”
“是感怀。”
简从单膝跪地,身子一躬:“家主说得极是!简从受教!”
司马锡听罢笑了,那笑容一闪而过,之后又是冷容淡淡:“简从,本王眼下需叫你去做件事,帮本王盯着孙渊。”
简从掷地有声地应了一句“是”便匆匆离去,那一袭如与肉身长在一起的黑夜行服瞬时便又消失在这亮堂堂的书房里,对于所办之事的来龙去脉,黑衣杀手们从不过问,仿佛一个人行豺狼,冷血而不食人间烟火。
司马锡转身面向上位他的坐塌,眼前金碧辉煌的屏风反射来的光映在他沟壑霜鬓的面上,他目视前方,神态冷淡,又似有淡淡笑容涂在面上。如今孙渊与他背道而驰,前时本可利用对抗王谢的桓皆又难成气候,眼下局面,需是加紧培育新人方为保险之测。
那一厢,孙渊出了书房,以成济这么些年在司马锡身旁服侍的阅历,自然瞧出当中那些涌动的暗流,迎上前道:“孙大人是打算回府上么,马车以在外头备妥恭候了,老仆送孙大人回去。”
“不必了。”孙渊睨了成济一眼,道,“如今我这身份还不许在南岭王府里走动走动了?”
“自然可以,孙大人随意去哪处皆是孙大人的自由,若孙大人心想逛逛花园,只管与老仆说,老仆这便安排仆从为孙大人打伞遮阳。”成济说着便抬起一只手来蔽阳望日,“如今虽是八月,可这日头当真灼人呢。”
“我大丈夫征战沙场时连死都不怕,还怕个太阳?如今是我在这府中走走也要紧盯我不叫我乱跑了么?”
“孙大人这可当真是冤枉老仆了,老仆全然为了孙大人方便着想。”
“罢了,眼下我怎有兴致去赏园子?既然南岭王府不留我,我便不自讨没趣了!出去的路我自己一人能去,不必成管事送!”
成济见目的达成,孙渊不再纠缠撒气,躬身款笑道:“好,老仆不送,全凭孙大人心意。孙大人一路慢走。”
孙渊哼了一声,拂袖而去,背后是成济那张笑里藏刀般的容颜,他知在这司马锡老狐狸的身上是讨偿不到他之所求,但他又怎会轻易善罢甘休,他今日来此南岭王府便是向司马锡传送一个讯号:他二人决裂了。
那马车蹄踏声自日光淡淡的街道上响起,孙渊心知此生他再不会踏足这座叫他从前如归如家的宫殿,那一串马蹄响不知不觉竟成了绝唱。
在这混沌如泥沙翻滚的马踏青尘中,又有另一串马蹄点促促赶来,孙渊本心中一惊,眼下这站队正紧的关头,哪里还会有人来安慰他,不过片刻之后,他知这马车并非是追赶他来的,那马狂啸着略过孙渊的马车,叫他在车内险些一跌,摔出车外,好在他的车夫身经百练,沉稳勒绳,才免得孙渊更加难堪。
车夫愤然道:“老爷,岂有此理!老爷坐稳。老仆这便去追这破烂马车!”
“不必了。如今我失了势,官场中人从来是如此现实。”孙渊叹了口气,又问,“那是何人的车?”
“回老爷,是南岭王府桓冼马的车。”
“是前时那轰轰烈烈闹了一场敬献书法给陛下,后又伤了右臂不能再写的桓皆?”
“老爷英明,正是他。他如今在南岭王府失了宠,但仍仰仗着自己身在南岭王府,竟骑到老爷头上来了,是可忍孰不可忍?”
“你倒是最近进益不少,还会引经据典了。我听闻他自那之后消沉了好一阵子,整日买醉于烟花之地,想来也是心中愤懑郁结不已。你替我跟着他的车,瞧他去哪处,我倒要与他闲谈畅饮一番。”
第二百七十章 醉翁之意()
那一日青石向晚,孙渊的马车紧随在桓皆的马车后头,那周遭空气渐渐芬芳香甜起来,孙渊将帘子打起一角张望,不知不觉外头竟已夜幕降临,眼前楼宇亭台灯火辉煌,不是别处,正是摆花街。
醉生梦死原是已成了桓皆生活中的日常,孙渊想及心中忽然一震,或不是些许时日之后,此地也将变作他的日常处所吧?
“老爷,前头那马车拐进霏霏阁里去了。”
“好,将我们的车马也驶过去。”
“老爷……”隔着车帘,那车夫的声音似颇是为难。
“无碍的,我儿会明白为父用意的。”
车夫默然颔首,旋即又意识到自己与孙渊隔着车帘,便又低声回道:“好。”
那接应的杂役侍从们瞧见孙府的车子来了,亦面面相觑有些惊讶,一起帘子,孙渊却颇坦然地走下马车,开口便问:“方才桓冼马是落脚此处么?”
“回孙大人,正是。”
“领我去见他。”
“这……”
车夫见杂役有些为难,当即嚷道:“怎么?孙大人如此高官,见他一个太子冼马也见不得么?”
“孙大人切莫误会,小的并非这般意思,只是桓冼马嘱咐了,叫任何人不许打扰。”
孙渊笑笑,倒并不猖狂地道:“那是叫你们不许打扰,我与他相约了,若他酒醉责骂起来,只管叫他酒醒了来孙府理论,不会叫你们为难的。”
杂役们思忖了片刻,颔首躬身领着孙渊往上头走去。霏霏阁在朝中官胄之间并非生地,孙渊自也是来过几回,霏霏阁的窗棂上坠着青彩流苏丝坠仍极有特色,那句“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兮,雨雪霏霏。”的艺伎陈白阁名来由仍在耳畔回响,孙渊置身其中,仍是清乐飘飘,宛若仙境,可他心中再无当年闲适情怀。
杂役将他径直带到了桓皆长年所包的厢房内,如今以桓皆的薪俸,长年留恋于此毫无压力,可他内心却愈加匮乏起来。杂役稍稍歇脚示意孙渊,孙渊心领神会,杂役并无多话,躬身行礼走了,孙渊便一把推开了那扇吱吱呀呀的雕门,只见里头桓皆正瘫卧在坐榻上,与其说是坐榻,不如说是坐榻上的美人膝上,醉醺醺的笑容漾在他面上,微风入户,撩起窗棂上坠着的青彩流苏丝坠子微微荡漾,那清雅的风韵与桓皆迷醉情乱的神色号不相称。
那门一推,里头的歌乐便戛然而止。
“你们下去罢。”孙渊在门口道。
桓皆已醉,未知他来。
艺伎们被这推门一扰,本已仓促,更那堪孙渊发号施令叫她们退下,可她们是桓皆亲点来侍奉的,桓皆付了她们的报酬,她们理当听命于桓皆,可孙大人的面貌她们自然不会不认得,便纷纷局促地望向桓皆,见他无回应,膝上呈着桓皆脑袋的艺伎俯身在他耳畔低声软语道:“桓冼马……孙渊孙大人来了……”
桓皆眼睁也未睁,只呢喃着回:“哪个……孙大人?不见……”
孙渊上前道:“你们下去罢。转头他若对今夜我的安排有异议,只管叫他来寻我,牵连不到你们。我已给了嬷嬷双倍的价钱包下你们今夜,你们下去歇息罢。”
既然嬷嬷首肯了,连那钱也收了,那艺伎自然未有不出去的道理。一时间,淡青色莲花裙便一朵朵往雅间外头荡去,如乘着流水,桓皆听得一些些悉悉索索的动静,熏熏然睁开了眸子,眯作一道缝,缝隙中打量着眼前这有些风蚀残年的老头子。
“孙渊?”桓皆醒了些酒,那月轮的清辉如当时一般播撒在他敞露的胸膛上,“你是……来瞧落寞的我么?”
孙渊一下在他身旁踞坐下来,夺过酒来给自己斟了一觥,仰头痛饮而尽:“要说落寞,世间未有人比我更凄凉了吧?吾儿逝去,却留无尽骂名加我身。”
“你儿逝去了?”桓皆涨红了醉酒的脸,“何时的事,我怎不知……是在北境杀敌时捐躯了么……好啊好啊……真羡慕你们这班武将……为国捐躯,多么荣耀,我倒期寄如此……死了多好,一了百了……”
孙渊深深地凝注着他,面无表情,寒目如刃,桓皆这才恍然大悟似的道:“我想起了!是因那事……我近来记性不好……不当心给忘了……可不是因我醉了,来!孙大人,我知你心里也苦,我敬你!”说罢便晃晃悠悠支起身来为孙渊斟酒。
孙渊接过,回敬桓皆,痛饮之后重重地将觥拍在桌案上,“我如今知晓你为何夜夜笙箫买醉,原是如此痛快!世道险恶,醒着又有何用,不如做个浑浑噩噩之人,那才痛快!桓冼马,我敬你!”
“哪敢哪敢……我只不过……是区区小冼马……哪敢叫孙大人敬我?”
孙渊涩然笑笑:“如今也只有你尊我一声孙大人,其余朝堂之人,乃至天下之人,乃至陛下,全认为我是罪臣之父,虽嘴上不说,可那态度昭然若揭,我倒不如他们明明白白地与我争论一场,也好叫我不必如此窝囊着这口气。”
“无事!你……与我桓皆说!”
“桓皆,你如此,今后有何打算?我此生政绩已无从精进了,见与你同是沦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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