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孩子,也万望姑娘收下。”
正在初梦连连推脱之际,她的肚子却不合时宜地发出了饥肠辘辘之声,初梦正肃然着,忽的自己也笑了,况且老妪的育子之术颇有道理,便接了饼下来,大口大口咀嚼起来。天下最美味之食原不是稀罕的山珍海味,而是一个“饥”字,肚饿时觉着这米糠馕饼也比鲜卑宫中的精烹御膳好吃。
“姑娘,恕老身直言,你不是家里遭了难吧?”老妪在船上坐定,眯缝着瞧着身边的初梦。
初梦心中一顿,旋即又似若无其事似的埋头啃食,道:“大娘为何这样说?”
老妪笑了笑,将眸子锁定在初梦脸孔上,似要看穿一切似的,道:“这兵荒马乱之时,人人都背负着自己的心事,我也不问,你也不必说。你这样好的姑娘,必定会有好报的。”
所有的难民都上船了,竟满满当当把这小船挤得水泄不通摇摇摆摆,幸而初梦登船得早起,勉强占据了船身一侧,有个倚靠的场所。这样狭小的空间一下子纳入了这么多人,气息自是不会好闻的,初梦也只能是强忍着反酸之感受着。
船渐渐滑离了岸,初梦看不见外头参照的水岸,她只依稀觉得船晃动地厉害了些,而船里的人则心定了些,不似前时一般焦躁了。
“登了船,只是一只脚迈过了闸口,真正的考验还在后头呢。”老妪苦叹一声道。
“真正的考验?”
“姑娘,你可知这船为何在夜间开,全因现在南方的边界哨位查得愈发严苛了,这样的偷渡之事只能掩着夜色做。但这漏夜行舟就有诸多不便,前时我邻舍的乘着那艘听说触了水底的暗石,沉了……”
“原是这样危险,那……这真是拿命去赌呀。”
“确实是赌,可赌至少还有一半活路,可倘若再留在北方边境,当真便是死路一条!”
“北方边境当真这样恐怖……”初梦低声自语道。
“姑娘你是没见着阿,那些胡蛮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但凡家园有一线生机,谁愿意过这颠沛流离的日子……”
“那可还有无办法北上?”
老妪无奈笑道:“姑娘,我知你心有牵挂,但即便你不怕死,这北边也是无路可去的。我和孙儿也是徒步了几百里才到了离建邺稍近的渡头才坐上船的”
初梦心中顿感失望阴郁,又问:“那,方才渡头所在的桃洙镇离建邺多远?”
“大抵七八十里吧。但这趟船不去建邺,也无船敢去建邺,都城是达官贵胄住的地方,偷渡检查太严了,我们这些偷渡船通常是去建邺邻郊二三十里的小村镇。今日这趟便是去大隐镇。姑娘,事已至此,老身劝你随遇而安吧,有些事不是你努力为之便可达成的,你若与那人真的有缘,自会相见的。你心愿恳切,指不定上天也会派旁的什么人来护送你也未可知啊。”
老妪似将初梦之心事看得很明澈,但也不与她道破,初梦心里倒是很感激老妪这般知情识趣,又同她拉了些家常。初梦也在交谈中得知了晋国世界的风土面貌,眼下北境的通路千难万险,去寻段冉也有些不切实际,往后如何生存,全靠自己了。
时过境迁,不知时三更时分,初梦随着渡船的摇摆渐渐睡了过去,她是累极了,也是困极了。这几日来连番变故奔袭于今晚总算有个歇脚喘息的机遇,旁人只道是都担惊受怕着这船会不会沉,明日靠岸会不会被巡兵发现而夜不能寐,但初梦却已释然了,到了四更天,更是响起了香甜的鼾声,震得老妪也惊醒了。老妪犹如对待自己子女般疼爱地抚了抚她的青丝,从自己的包袱里取出布袄盖在初梦身上,揽着她一并闭眼休憩着。
少时,一阵猛烈的撞击声将初梦震醒了,船上之人一个趔趄倒成一片,人声渐渐又在这兽笼般的船舱里浓了起来。初梦心一惊,满以为莫不是船触了暗石了,但见周围人群纷纷整顿衣容朝船头守望着,心里也宽了下来,原来刚才一阵撞击是船靠了岸了。
初梦瞧见自己身上的布袄,心中一阵暖融。她透过人群向船头外的世界眺望,只见外头仍是一片漆黑无光,想来也是,偷渡只是无不得掩人耳目的,又怎会打着灯笼昭告天下呢。
少时,老妪也收拾完包袱要起身了,初梦与老妪的孙儿一同将她搀起,跟在人群后面挪着步子向船头靠。可出了这闷乏燥热的船舱,外头的世界也未见得富丽到哪里去,仍是一片混沌的荒郊野岭的样子,间或还夹杂着几声鸡鸣犬吠,若是一人在此地行进,倒真会心里发毛,惧向胆边生。
“姑娘,老身要大隐镇的东郊去办些事,就此别过了。”老妪欠身道,“你随着人群向西边走,大抵天亮之时就能入了镇子了。大隐镇虽也不是什么繁华之地,但总比先前的村镇好一些,你到那里住店吃食都不成问题。”
“谢大娘……”初梦一时不知如何道谢为好。
“萍水相逢不必相谢,说道谢,应是老身谢姑娘慷慨才是。”老妪道,“天快亮了,你这样的生面孔,最好趁着夜色赶快进镇子。我们也要启程赶路了。”
“姐姐再见!”一声甜美的童音自孙儿的口中道出。
初梦浅笑着目送婆孙二人去往东郊,也不敢耽搁太久,便跻身于入镇的人群之中。老妪果真说得不错,大部分的难民都是奔着镇子去的,一来便于辗转,二来可供歇脚。东方朝曙初露端倪,天色也像浣纱似的愈来愈清朗,初梦此刻俨然一副落魄穷人的模样,脸是垢着污浊,身上所着也是前时农舍的汉人粗衣,混迹其中毫不起眼,倘若不是前时见证了她买马散财,无人料想得到此孱弱的女子竟身负几十贯钱,在这小镇里也能算是富甲一方了。
初梦孑孓独行着,片刻之后,天已大白,今日无暖阳,天空只是一整片的清白之色,愈往前行,镇子的轮廓也清晰,房舍也渐渐崭露头角。初梦听闻有什么吆喝之声声响渐盛,拨开人群一眺,前方正是镇前的早市。
彼时早市之中,担箩林立,品目琳琅,有卖着鸡的,宰着牛的,兜售着成衣的,置弄些手自编纂的竹篮子的……摊前营生之人凭着模样瞧去也皆是附近农舍的村民,大家担着各自的收成家当来赶集售卖,或换些钱或换些米。早市之中摩肩接踵,人头攒动,好不热闹,一入了市,先前船上的来的人便各奔东西流散了。
初梦摸索着这个,探望着那个,好是新鲜有趣。从前蒙古高原之上,不是深苑宫闱,便是黄沙飞雪,哪有见过这般活灵活现的生活场面。
“新鲜出炉的菜肉包子嘞——姑娘,要不要尝一尝?”初梦凑近一个包子摊,一个挑着笼屉的村民殷勤地掀起一龛笼盖给初梦瞧,笼屉内热腾之气争先恐后四散溢出,肉香弥漫。
初梦咽了咽口中之涎,昨晚老妪施舍的一顿馕饼早已消化殆尽,眼下正是最饿之时。
“这包子几钱?”
“十文。”
“来十个!”初梦豪气道。
卖包子的村民惊诧着抬眼打量了初梦一点,心里暗想着这姑娘看起来瘦瘦小小的,竟这么能吃。
初梦一手接过村民包好的包子,一手地摸索着包袱正欲掏钱,却愈摸愈加发觉不对劲,容色也渐渐凝重了起来,直至触及包袱底部不知何时多出的那条裂缝,心中沉郁一顿犹如巨石砸入水中飞溅起一片惊浪。
不好!钱全不翼而飞了!
第十六章 椒叶堂堂()
“有贼!”
初梦一个激灵,却见身旁咫尺之地有一瘦小的男子獐头鼠目,夺路而逃。
“是他!抓贼啊——”
初梦一声惊叫穿透喧闹的早市人群,人群纷纷将目光投向初梦,微微凝滞了片刻,却又若无其事似的依循前时各自流动起来,仿若这个贼是个天外来客与他们毫不相干,这声“抓贼”也是天外之音没蕴着什么意思。
初梦不曾料竟是这般结果,身旁的村民如此冷漠木然,心中不免气滞郁闷又不好发作,正欲上前追,转念一想自身形单影只倘若动起武来,全是不是这些贼人的对手,便叹息一声全当是破财消灾了。
“姑娘,你这包子还要不要了?”小贩收起前时殷切之色,换上一副冷淡的面孔。
“要!”
商贩竟也如此势利,初梦没好气地在衣衫夹层摸索着,掏出几贯救命钱,买下了这十个包子。原先是防着若生出什么变故也好有些贴里子的钱防身,却不曾想这么快便用到了,原以为十个包子能饕餮一番,却不料这十个包子也得省着吃几日了。
包子摊旁卖鸡的老妪见了,于心不忍,起身凑近初梦耳语道:“姑娘,你有所不知,这帮贼人在这镇子作恶由来已久,专盗你们面生的,柔弱的女子,也没人敢惹他们。你全当是买了个教训,之后可要看管好财物!”
钱币一被盗,原先的好兴致全散了。初梦谢过了老妪提点,接着在早市的街道上走,前时满心期盼着的菜肉包子塞到口中也不那么美味了。初梦边啃包子,边随意顾盼着两旁早市的摊位,突感眼前一亮,将盈盈目光锁定到一个摊子前。
是一家成衣摊。
掌摊的是一名年轻的妇人,瞧容貌年纪尚小,却绾发结鬓一副出嫁女子的打扮。
“你这衣物真好看。是你自己缝制的么?”初梦上前抚着摊前竹席上铺展的男女成衣,触感虽不及鲜卑宫里的绫罗绸缎,但做工却是很精巧。
“是。”妇人道。
“怎得缝了这么多?”初梦心里赞叹着,她是真心喜爱这些汉式衣衫。
“不瞒姑娘说,我家郎君被征去打仗了,我们膝下尚无子女,我在家中也无事可做,就制了些成衣来卖,姑娘你别小瞧我这摊子小,但这衣衫件件都是建邺都城里此刻最时兴的!”
“甚好……”初梦巧笑道,“那……劳烦帮我选件男装,我家中有个幼弟,与我身形相仿。”
“好嘞。”妇人麻利地掏翻起衣衫来,身上的市井之气与她这幼小稚嫩的面庞有些不相称,不时她便提出一件松竹纹青带白底的连衣长袍来,得意吆喝道,“姑娘且看这件如何?”
初梦接过长袍展开瞧了瞧,果真是秀致非常。妇人的针线落脚做得一丝不苟,布料也看得出是悉心甄选过的,面上绣着松竹纹挺括抖擞,贴身的里料却顺滑服帖,再看这松竹纹刺绣,虽不是用什么名贵的金银丝绣的,却也绿得栩栩如生,层次交叠,静中有动,惟妙惟肖。瞧着如此精美的长袍,初梦心里却泛起愁来,也不知这妇人会要价几何,她方才被人盗去了大头的钱财,此刻身上的钱也不知够不够。
“这件袍子几钱?”初梦怯道。
“二贯。”
“二贯……也太贵了吧。”初梦道,“要是一贯我就要了。要么你再帮我选几件其他不贵的。”要是换作了从前,初梦是丝毫不会砍价的,不仅不砍,反倒还要多付些钱接济这些穷人。
“原是个没钱的主儿。”妇人却哼了声,又随手拎起一件粗糙得多的,道,“这件,一贯。”
初梦循着又去瞧这件,做工虽也算上乘但这料子不必摸便可看出是劣等的粗麻,只好心中宽慰自己倘若穿得太奢靡则太扎目,毕竟自己也是正被追缉之人。
“那便是这一件了吧。”初梦将钱递给妇人,提了衣服便走,不知怎的此处摊子她一刻也不想多待了。
其实初梦并不打算给幼弟买衣袍,况且段冉已长成大人模样,堂堂七尺男儿早已穿不下她这般身形的衣裳了,这件袍是给她自己穿的。这里的村人有道是男女有别,想来倘若换上一身男装打扮,一来少受些欺辱,二来也便于藏身。俗言道小隐隐于林,大隐隐于市,这大隐镇之镇名正好切合的初梦此刻的心境。
少时初梦便在茅房之中换下了身上已然污浊的衣衫,着上了虽粗糙但倒也洁净的男子长袍,此是她初次穿男装,凭着她的灵犀慧质以及一路上的悉心观察,揣测着发巾,袍带如何系扣,最后倒也成了。只是初梦心中却不十分笃定究竟是否是穿对了,若是穿错了反而贻笑大方适得其反了。
出了茅房,只见一缸水放在茅房外,缸内还瓢着半个葫芦。如完厕之人皆从缸里挽几瓢冲手,初梦也学着去冲了冲手,又取了一些洗了洗面,这几日各地奔走,她已几日未洗漱,更别说沐浴了。到底还是清水能涤匿心中的焦灼与尘垢,初梦沾着这水,心中坦然不少。瞧见着水中的倒影,初梦忽的忆起农舍院内的那口水缸,时隔几日光景,竟时过境迁经历了这许多颠沛流离的事。
怀着惴惴之心,初梦又出到大街之上,果不其然迎面而来的妇嫂频频斜眼窥看,窥看还不止,还要交头接耳地议论,但当初梦盯视着她们时,她们又像说好了似的齐齐地收了声,一个个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走过去了。
初梦心中更是焦虑了,忍不住逮了一个姑娘来,充声粗野问:“姑娘,我是身上有什么东西么,为何你们望着我频频发笑?”
姑娘却羞红了脸,低头道:“哪里的话……”
“究竟为何——”初梦语音未落,姑娘却和她一同结伴的两个小姐妹掩着面娇羞地跑开了,只留初梦一人在原地更是疑惑郁闷了。
此时,一旁的中年妇人摊主却笑道:“公子呀,不是你身上有什么东西,而是你这模样太俊俏了,有美如此,姑娘们怎会不议论呢?”
“这……”
初梦听闻也慌张地快步走开了,未料自己女扮男装竟是这等评价,初梦一时也双颊飞霞。
转过街一角,初梦寻了一个人烟僻静的巷子来点数身上剩余的钱。前时被盗之事狠狠地教训了她在此兵荒马乱之时,钱财切切不可外露。方才从解完手自驿站门口过,瞥见住店一晚最差的房也需一贯钱,她摊开掌心,将五铢钱一枚一枚摆在手上数了起来,片刻之后,得算还剩三贯余三百来文,除去吃住花销,最多只可在此大隐镇耗磨三晚,忖度了片刻,心中决然还是尽早迁移去别的镇子为好。
“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