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她……是我……
究竟她梦寐中见着何人,竟叫她如此惶恐……
扶瑄忧心忡忡,倘若是身子上的疾病倒还可医,但若初梦是中了邪魔,便如何可驱呢?他又将那汪愁苦深情的目光投向初梦,初梦确是又昏过去了无疑,因她梦寐时,从来不会寐得如此形容安详。
六月而末,夏日更盛,江南失了梅雨时节霏霏淫雨而无处清凉,却有潮热热的熏风总要吹着,总要来乱着,七月流火,八月未央,却不见丝毫火球流转的迹象。扶瑄这心随这天气,又是热着,可又是寒着,一热一寒相互焦灼煎熬,如同身患疟病。
总是离愁别绪更心生。
扶瑄守着初梦候了良久,却仍不见那婢女回来报。当中须臾每每拉扯作一劫那般长,扶瑄再也坐不住,从床榻而起,既然旁人托信不过,便是他自己去办总好。
那身许久未换的便袍腾空扬起,扶瑄身形素来翩翩,他正欲迈步疾行而去,却觉衣袍由身后何物勾住,心下本已烦乱,便伸手奋力一扯,却换来一声轻吟的“哎哟”之声。
扶瑄仓皇回眸,只见初梦半个身子横出床榻外头,由他这扯,险些摔去地上,而她这莹白素手,仍牢牢攥着扶瑄同是淡素的衣袍摆。
扶瑄来不及说只言片语,忙将她环过臂将她扶起,揽入怀中。那从前的冰肌玉骨如今隐隐散着火烫,血玉芙蓉般的面颊仍透着薄薄血丝,她的唇瓣极清白,又伴着干燥皲裂,扶瑄几乎是本能,便躬身对着那唇吻了下去,他几日几夜的忧心焦虑,肝肠寸断的懊悔,扶瑄自己亦不知如何熬过来的,但全融入了这吻里,他的玉眶中,男儿有泪不轻落,只是为到动情时,她亦是心中波涛澎湃,玉眶中涌出两道泪来。
于初梦而言,便更是难得。
阴阳两相隔,纵然相逢而陌路,便更觉珍惜,仿佛于唇瓣轻吮中,她才真切感受着对方真实存在于世而非幻影,而非梦中渺渺云烟。
“闭眼。”扶瑄温柔令道。
可闭上眼,脑中分明是另一番云影变幻光景,天宫历历在目,恍若少顷之前般清晰。
二人拥吻缠绵良久后,扶瑄才依依不舍抽离身子,初梦娴静淡定,不再挣扎,只柔情似水地望着他,眸中透着纯净的光,单凭是这光,举世稀有,扶瑄便认得是她确凿。
初梦虽额上痛楚,身子虚弱,仍朝扶瑄挤出一丝宽慰笑容,道:“我醒了,但莫去叫太医。”
扶瑄眉头微凝,初梦似看穿了他疑惑,便道:“我前时惊恐,全因梦魇魔障,如今梦醒了便好了,我的身子我自己清楚,更非染了何邪魔,你且放心,但我私心想着可清静一阵,才莫对外言说我醒了。”
听闻她如此回避,扶瑄心中如明镜,便了然了:“你是瞧见了凶徒面目吧?”
“桓皆。”初梦淡淡吐出这二字,无波无澜,无恨无怨,好似平常一物件一树木之名,“如此你问,便是维桢说她未瞧见了?”
扶瑄黯黯颔首,初梦轻笑一声,心中自讽,是呢,哪里有如此容易便可扳倒他的道理,一朝轻敌,一朝大意,便是输了。
“暂且帮我对外瞒着,且说我未醒,初梦素来少求于人,这次便算我求你了。”
“但凭你欢喜,如此小事又何须如此言重。”扶瑄心下亦有些波动,他大抵猜出初梦身欲隐遁的缘故,但牵连皆是身旁之人,他素来又受君子教化,无端揣测他人为君子所不齿。
初梦身躺床榻上,心中却不甚宁静,便淡淡合上眸子,将那熟稔的雕床玉器的周遭景致阻于眼睫外,那眼界中便映上了淡淡橙红色。当中渐渐有白色耀光自远处一点散射而来,各色祥云堆积足下,天花如雨。那身临其境之感如此真切,究竟是梦见了天宫,抑或是天宫中幻化了我?
雪心……是你……还是我……
第一百九十三章 泯然清静()
那钟太医匆匆忙忙来了,婢女去传是只说扶瑄公子怒了,太医不敢怠慢,鞋履也未换便来了,方才的婢女帮他端着药箱,好叫这位耳顺之年的老太医奔得快些。
而他冲入屋内时,扶瑄却是淡淡然于书案后坐着,神色平静无奇,眉间如寻常般生着儒雅之风。
太医寻那婢女相视一眼,那婢女亦是不知所以然,未免太医以为她寻他开心,慌声急道:“扶瑄公子,太医来了。”。
太医仍恭敬:“扶瑄公子,听闻这姑娘醒了?”
扶瑄轻抬了眸望了一眼那太医,又恢复了往日彬彬斯文之态,他凝淡道:“未醒,劳烦钟太医了,是扶瑄前时伏于床榻前睡着了,梦寐之中见她醒了,醒来扶瑄便致幻了,以为她当真醒了。劳烦钟太医虚走一趟,白芷,带太医下去饮茶打赏罢。”
那名婢女轻“是”了声,话音还未落,钟太医道:“扶瑄公子面色瞧来不甚好,既然来了,我便为扶瑄公子诊治瞧瞧罢,请扶瑄公子将臂伸来。”
扶瑄微微叹了口气:“是,这几日扶瑄确实身心疲惫,有人如此张狂寻王谢麻烦,扶瑄婢女更首当其冲,可却毫无头绪,方才惊醒是,还因梦魇发了脾气……”他转向那名唤作白芷的婢女道:“方才失仪,惊吓了姑娘,扶瑄向你赔不是了。”
白芷是此次应急自锦庭那处调遣来的,但自小抱养于府中,对扶瑄亦比寻常后来的婢女熟悉些,可即便如此,她仍未料王谢长公子竟会与她赔不是,毕竟她更熟悉的锦庭公子素来尊卑分明,礼法有序,白芷顿时便羞红了面,低首咬唇不知所措,口中念念:“无事无事……”
钟太医将三指搭于扶瑄脉上,那朱红色祥云纹锦缎脉枕历经岁月稍显光亮褪色。扶瑄一道臂刚劲有力在枕上横陈,而他却是眉头深锁,若有所思。如此之相,不必太医号脉,那白芷亦可瞧出来扶瑄忧愁思虑了。
太医道:“扶瑄公子,多思无益啊。脉象紧弦挺直,又有结滞,乃思虑挂念。忧愁思虑过度,因伤脾胃,虽知不思难如登天,可以公子如今身子,大体虚亏,只因公子从前身强力健的底子支持着,劝勤公子,还是少动忧思为妙。”
扶瑄凝淡道:“烦请钟太医帮我开几贴方子罢,有劳了。”
“药剂治标,治本之策,公子心中明了,便不多赘述了。”钟太医低叹一声,“如今王谢遭逢难事,我与你父辈多年故交,也无需说何有劳不有劳的话,又道是救人乃本来之事,倘若初梦姑娘病情今后有何新进展变化,只管来传便是,我定当竭力。”
钟太医临出门前,以长辈之态于扶瑄肩头轻拍了几下以示抚慰,扶瑄于此是极受用的。现如今,官场与世道日渐混沌昏暗,战火门阀四起未定,名利场中人为己私利尔虞我诈,勾心斗角,能如钟太医般常怀初心,不苟且沆瀣之人少之又少,他的抚慰,那掌心是着实有温度的。
待扶瑄确认过周遭无人窥探,初梦才敢“醒了”。前时她与扶瑄疏忽一时,险些铸成大错,扶瑄心中愧疚不已,从此行事便更谨慎。
“当下众人只当我昏了,如此清静,倒也难得。”初梦笑了笑,扶瑄忙帮着她扶起身子,支起软垫,靠在床榻边畅通气血。
扶瑄只觉这笑凄婉,心下疼惜不已,道:“太医言说你颅脑有沉积的淤血,我只怕你久卧装昏,那气血下行不畅,又加重了病情。”
“又需叫你照料我了。”
“是我又照料不周,害得你受苦了。”
初梦剔起那指,微微屈了屈,示意他来,扶瑄忙凑上瞧,初梦望着他一脸郑重,莞尔一笑,道:“我只瞧你睑边有些眼垢,帮你来清理些。”
扶瑄却一把攥过她手:“眼垢脏,不许你触,我这便去洗漱洁面。”
初梦替他理着微微粘连的鬓发,叹道:“长公子到底便应有个长公子的模样,如此为了一名女子萎靡颓唐,传出去只叫你为他人笑作‘罗裙底下之人’。”
“为你我便做天下人笑谈又如何,你知晓的,我从来不惧如此流言,况且我前时已昭告天下,我为龙阳中人。”
初梦一怔,只黯黯道:“你不听从我的,我这颅脑内的淤血便又要疼起来了……”
“好好好……我应承你便是!”
初梦郁叹一声:“昏也好,醒也罢,当下可暂脱喧嚣,得一刻逍遥,我倒是感铭着颅脑内的淤血得救于我。”初梦说罢又觉着心内懊悔,既是她将自己陈述得如此出世避俗,便是离了乌衣巷去外头山林隐居才好,为何仍要投身于此,更掺和名利场中事搅弄风云呢。“不瞒你,我确有些疲惫了。”初梦幽幽然道,又沉了半晌,郁叹口气,“可我有不得已的苦衷。”
“嗯,饮药罢。”扶瑄却置若罔闻,只淡笑着将一旁的药端来,也未知扶瑄用了什么办法,那药竟始终腾着热气,随时待命喂饮。
“你不惊奇是何苦衷么?”初梦睁大眸子,那桃瓣秀目中又升起了从前的灵气。
“好,是何苦衷呢?”扶瑄兀自用勺搅动着汤药,那醇厚黑褐色浓浆挂在冰玉碗沿上,露华凝滴。
初梦轻叹一声,她知扶瑄素来秉性,倘若她不愿说,他从来不问,便是如此知情识趣,可如今,她想说,可她又迟疑了。
那梦中所见之人,可是从前桓皆口中的“雪心”……她唤自己……妹妹……
“扶瑄,你可还记得,从前我与你说,我因战乱与家人流离失散,这确不假,但我欺瞒了你,其实我知我家人已是亡故,唯有一名异姓弟弟大抵尚在人间。”初梦又叹了口气,神色悲悯,“我也不愿说那‘大抵’二字,但是大抵,弟弟与我并非胞生,但机缘巧合,却成了我于乱世中最亲近之人。前时他离家抗敌之后,我便与他断了联系,至今杳无音讯,我南下中原流浪时,便自市井村民口中听来,王谢世家乃天下最盛大家,故而我私心想来,倘若潜入府中打探,或许会有我弟弟消息……”
“你弟弟,并非寻常人罢?”扶瑄淡淡道。
初梦微微颔首,与同样心思聪慧的二人间,灵犀一点,无需旁多的赘述便可直截了当。
“我弟弟是鲜卑胡人,我,亦是。”
那窗外卷云忽然凋敝了艳阳,恍若日暮斜阳,但听得四下静谧悄悄中有几声飞燕啼鸣,那归燕新客不知何时于乌衣巷内檐下筑巢,前时匆忙,未曾细观,而花落花开,万物之序从不因人心而变。从前攀于窗棂外的那枝木槿花,亦因这阳垂敝了容颜。一时间,但见狂风而起,凌空过窗,撩拨屋内二人丝发飞扬。
初梦终究未敢说她从前身为鲜卑王妃之事,太过荒诞,也便不堪回首。
扶瑄终究亦未敢说他从前已知初梦胡人身份之事,太过透彻,恐引她惶恐不安。
“是。我弟弟名唤段冉,是个鲜卑的少年将军。”
初梦只当是她道破口后有无尽畅快轻松,未料,竟是无尽不安烦绪如这狂风一般腾卷又起,吹得她心神浮沉跌宕,难以言喻。
“但我对天起誓,我从未做过任何对不住你与乌衣巷之事!”
“嗯,我知道。”扶瑄欲言又止,直直凝着初梦良久,只淡淡道:“起风了,大抵大雨滂泼降至,我去合窗。”
第一百九十四章 浓云密布()
少顷,那滂泼大雨便如约而至。夏雨总来得迅捷,自几根雨丝转至倾盆流泻,不过是一弹指顷之事。那劲风击打着合起的窗棂咣咣作响,仍难挡得住些许湿气与风露沁入屋内。
又少顷,扶瑄卧房外响起了叩门之声。
初梦本亦是躺着,只将眼合上佯装昏迷。扶瑄将门启开,只见莺浪打着团绣花纸伞,身披流云碎花雨披风,正立在檐下,那雨珠丝丝入扣正沿着檐廊连绵不绝。
“见过扶瑄公子,我家小姐请公子过去一趟。”
那雨声哗啦啦打在青瓦黛墙上,汇成一串平仄起伏的吟响。初梦卧在里头,听不清莺浪所言,但她心中却已明晰她所来用意。这便是当即又出手了,纵然她已佯装昏迷,维桢仍欲斩草除根,片刻不叫她安宁。
“如今脱抽不开身。”扶瑄冷冷回道。
“公子是担忧初梦姑娘无人照看么,如此,便由小婢帮着稍事照看可好?”
扶瑄睨了莺浪一眼,淡淡吐露二字:“不好。”
莺浪颇觉尴尬,但无奈小姐之命更不敢违,只得又腆着脸问:“那公子为何觉着不好呢?”
扶瑄的声仍是平淡:“你说这天中大雨好还不好,我觉着不好。”
这话只叫莺浪不知怎回,一时语塞,又不敢正面顶撞扶瑄,但见扶瑄那肃容青面,须冉不修已是参差而起。更添了几分摄魄镇心的威严,当下不敢多话,便又擎着那伞回去了。
自然,辱了使命,维桢那处又要翻了天了,莺浪回去途中便预备着受罚之事,如此大雨迷蒙得人睁不开眼,依照维桢性情,便会叫她去雨中跪着,单单跪着可还是轻的,怕是便跪着边叫她掌自己嘴,直至肿胀见血才可消停。
莺浪回维桢厢房前,先去自己那屋灌下两大盏姜茶,虽是夏日,可冷热不受,总怕染了风寒,做婢女的素来无人疼惜,唯有自己照应着自己。
“小姐,莺浪回来了。”莺浪声亦细细抖着,她瞧见维桢仍躺于床榻上,照太医来瞧,她这身子早已无虞,起来行走乃至跑动全不在话下。
见着莺浪只身一人回来厢房,不必她禀明,维桢已然知晓,可她却并未如莺浪所料大发雷霆,只哂笑道:“这般结果,我倒料想到了,不过我不甘心,抑或说,不死那心,如今瞧来,倒不如不试的好。”随即心中一酸,泛起阵阵痛楚。
“小姐,是莺浪没本事,扶瑄公子又厉害,三言两语便将莺浪打发了。”莺浪忙迎上前掏出丝帕为她拭泪。
“几次三番,他心中许有所戒备了。又加之初梦那贱婢在旁煽风点火,到底是近水楼台得了好,她天天念叨一遍,七七四十九日,即便是假的也说成真的了。”维桢微微叹了口气。
“那小姐,我们这计……还做么?”
“做!怎么不做?他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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