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说自己当初错过了什么,说自己当初被什么打败、有什么挫折,津津乐道像嚼一颗橄榄,嚼成只余一点被口水稀释后的渣滓,依然恋恋不舍,不肯吐出。
我把这些渣滓全都咽下去,不再品尝它们的香气,希望它们像白水一样化作养分。
这念头其实很滑稽,因为它们始终没有被消化,而是哽在我的身体里,造成无伤大雅的排异反应,让我时常不快、无端心悸。
一个喜怒无常的人如果不是性格变化多端,就是缺乏转移话题的技巧,所以需要一些夺人眼球的语言和事件来转移人们的视线。我恰好同时兼具这两种情况,所以很多时候就显得尤为得古怪和荒诞。
就比如说现在,得知了那么大的一个重磅消息,能够为我解惑的桃妖还在扔下一个大炸。弹之后就那么施施然离开,留我一个人待在这个空荡荡的桃园里。我静静坐在远处,脑中一片空白,只怔怔盯着桃林出神。
那些桃花都盛开着,娇美的花瓣像是美人唇间滴落的红脂。我看啊看啊,忽然,我是说,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兴起这个念头——我想起我曾尝过的桃花宴。
那是一场风雅的宴会,无所事事的王公贵族们齐聚一堂,谈天说地、出行踏春,而山水之秀美令人身心迷醉。
最小的公主才十六,天真烂漫,摘了一朵桃花戴在头上,饮茶时桃花落进茶杯,于是公主心中一动,靠近皇兄,轻声说哥哥我吃过珍馐无数,独独没尝过桃花……她那么小,平日里仗着宠爱那么骄奢跋扈,偶然间春。心萌动,低声说话一回好像受尽了委屈,于是皇兄一回宫就召集了宫中的御厨,又从大街小巷里搜刮民间名厨,要一桌桃花宴。
做好一桌又一桌,每一桌都仿佛将全天下最美的桃花定格在最美的时刻,一朵朵摆在宴席上,而每一朵的角度也一定经过千万次斟酌,再佐以清泉流水,歌女唱词,舞姬摇曳纤纤玉手。
每一桌都被公主否决。
为了讨好贵人,准确地说,为了保住自己的地位乃至于性命;厨师们诚惶诚恐地退下,使劲浑身解数,千方百计、想方设法、呕心沥血,开发一道又一道新的菜品,去做一桌“不沾染凡俗之气”的桃花春宴。
那是花宴最为璀璨的一年,以桃花宴为最。有时候你想象不出无聊的人会为了寻欢作乐做出什么惊人之举,为了公主的一句话,整个国家都在做出改变。
那一年这个国家没有桃子出产。
厨师们用尽了所有的桃花,又去邻国采买。运送桃花的士兵一路疾驰,飞跃而过,承载着一个公主渺小又奢侈的心血来潮。
我是立在公主背后的宫女,传旨宫人中微不足道的一个,为厨师打下手的杂役,运送桃花的某一位士兵。那段时间里死的人太多,我不得不频繁更换身份,这件事我全程围观,还吃过所有的菜品。
每一个都很好,在舌尖时清雅的香气从口腔缭绕鼻腔,味美生津,咽下后口中尤有清香,而无残渣。
这很不合时宜,我知道,但在这一时刻我居然想起了我当年偷偷摸摸吃过的每一道菜,每一道菜我都只吃了一小口,于是念念不忘到今天。
我果然不是做大事的人。
在离开之前,我摘光了桃林中的桃花,光秃秃的树干也挺好看的对吧,谁要是说不好看我就把他打出脑浆。我还带走了这一套桌椅,毕竟桃木辟邪,拿回去摆着做镇宅之物也不错。
本来我还想挖走桃树的,最好地皮也铲一层再走,谁知道土地是不是有什么玄机才能养活这些一看就不同寻常的桃树。可惜穷鬼没有地方养,弄那么多桃木也没地方处理——最后我还是把所有的桃树都连根带土地挖走了。
管那么多,先弄走再说,养树的地方可以慢慢找,不然就这么放着算了。
然后我去了水杏家,把桃花一股脑儿往外掏,直到一个房间都快要放满了,我才停下来,从容不迫地告诉她:“你最好快点用这些桃花做些什么吃的。”
不用看我都知道自己的脸色这时候有多冷淡,水杏紧张地站在门口盯着我,做出随时随地都要拔腿就跑的模样,好似是什么夸张的喜剧情节。这比喻是不是不太对,我还有闲心想,毕竟应该没什么动辄喊打喊杀,还总是能打杀成功和胜利的喜剧主角。
“快些。”我说,“越快越好。”
水杏火烧屁股一样冲进厨房,随即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乱响,水杏“嗷”的一嗓子叫到一半就像是忽然被掐住嗓子般安静下来。我坐在客厅里没出声,心里一股火烧得我心肝肺俱疼,可这人世间无病无灾的疼痛谁不是忍过来的?哭倒是一味良药,可这良药恐怕没处可买。
一个身影踱了过来。
我不爽得很,没有理会,这家伙就施施然踱到我身边坐下了,拿出一壶酒。
很香的米酒。
这种酒酿造方式简单,另一个世界里的许多不小店里都提供米酒,闻起来都那么香,味道却多涩口,酒色污浊。我不喜欢米酒,与其说是不喜欢,还不如说是因为被太多这样的劣质米酒倒尽了胃口,所以对一切米酒都敬而远之。
严格意义上说,我其实最爱米酒,否则我为什么要尝那么多?这酒香幽幽而来,像一个绕不开的梦,电光石火间我忽然想起了前主人端坐在破旧木桌前的样子,我面前摆满了食物,而他面前空空如也。
我吃东西,他就看着我吃;我吃多久,他就能看上多久。
我有时会觉得这个奇怪的爱人是我荒诞的臆想,连带着他所带来的一切改变都不过是我自欺欺人的念头。我将我改变的责任推卸给他,以此来造就心理上的平衡,因为我所做的本质上都不是我的错;而后我又告诫痛斥自己余下的错误,惩罚自己,从而最终逃脱仅剩的那一点愧疚。
这个想法总令我感到最为深切和羞耻的痛苦,我竟然是那么痛苦于前主人的不存在,然后又为自己的痛苦感到茫然。
将我变成这样的究竟是谁?是接踵而至的灾难,是无处可逃的命运,是我内心深处的卑劣和冷酷,还是我的前主人?没一个答案能让我感到满意。
但就在这一刻,有一个瞬间,我忽然觉得——
让我变成这样的,都是我自己。
迟早会变成这样的,这只是早了一步。
我不过是放大的我心里最为残忍和残酷的部分,或者说这是我最为冷漠的一部分,最为超脱的一部分,最为高傲的一部分;是一个受尽宠爱的人对于万事万物的漠然和事不关己的态度,生也罢,死也好,和我没什么关系。
而多年前的那些廉价的、我肆意挥洒的爱被珍藏了,躲在心里,不轻易出来。
水杏老老实实地在厨房里用我给的桃花做菜,我和另一位来客坐了一会儿,我发着呆,她喝着酒,倒也很融洽。
我不大想吃桃花了。我有些困,想回去睡觉。
就在我生出离开的想法,并且即将付诸行动的时候,另一位来客说话了:“怎么?你不爱酒?”
她听上去十分讶异和苦恼,几乎称得上无措。我就没走,回答她:“闻起来很香,但我现在只想吃和梅花有关的东西。”
“那么下次我请你喝桃花酒。”
“下次也许我就不想喝桃花酒了。”
“那你下次喝什么酒?”她执意追问。
我转头看她,猝不及防地撞见一双彩虹般的瞳孔。
……传说中,七种颜色的,玛丽苏女主,必备瞳孔。
不过这种七彩是非常自然的彩虹色,过渡自然,颜色鲜亮却不突兀,只有惊艳感,不会让人觉得恶俗。俗话说得好,只要长得好,怎么都是好,她巧夺天工的五官,半透明的皮肤,一身古装,泼墨一般的头发,发尾竟然是飞白——配在一起,有种奇异的艺术魅力。
她是一个人偶。
如果我没有认错,这应该是一位傀儡师的得意作品,得意到傀儡师赐予这个人偶一滴精血。或许是遭遇了不测,或许是飞升失败,傀儡师死去,而人偶在漫长的时光里诞生灵智,继承傀儡师的智慧,踏上了仙途。
我看着她,她看着我。
“……不用下次了。”我说,“给我尝尝你的酒。”
人活得太久,就是经历太多。
我曾经认识那么一个傀儡师,老做一些稀奇古怪的非主流人偶。她的人偶老是有匪夷所思的造型和离奇的色调,我曾经顺嘴在她面前提过几句玛丽苏的人设,她很感兴趣,许诺做一个送给我。
谁想要玛丽苏人偶啊。
作者有话要说: 90章了,可啪!!
想起来小红花还是心痛。
第91章()
好吧我说谎了,其实我想要玛丽苏人偶,不然也不会在傀儡师面前瞎逼逼。
那种挑战逻辑的脑残流玛丽苏小说就像神曲一样擅长给人洗脑,而我当然不可避免地成为了被洗脑的一员。老实说,有不少语句通顺的脑残小说也蛮有意思的,只要不把内容当真,以一种全新的看笑话的心态去看,有不少小说拥有神一样的脑洞和展开,其内容之跌宕起伏波涛汹涌,可以与一百部动作片的集合相媲美。
不要小瞧小学生的想象力啊。
综上所述,我还是挺花了一段时间来研究玛丽苏女主的人设。性格、智慧、财富和能力先不谈,也不说但凡雄性都会无可救药地爱“上”她们的设定,单单把外表拎出来研究一下。
七彩的头发不用说了,修真界随便来个人都能完美诠释这种发色的美感,经过我在不少修士身上的时间,可以得出的结论是,只要皮肤够好、气质上佳(以修真者的标准看),哪怕是个光头照样美得惨绝人寰,更别说七彩本身就是很美的颜色。
听起来荒诞,不过是因为多数人都压不住七彩的光辉,就好比老乞丐穿上龙袍,只能越发显示出老乞丐的丑陋和肮脏。
然而在七彩的眼睛我却始终没有办法做到。另一个世界又没有隐形眼镜,我倒是有心研究,奈何对此一窍不通,尝试过直接把玻璃染色后贴合眼睛,但遮不住眼睛本身的颜色不说,没人能在清醒的状态下戴着粗糙版的隐形眼镜睁眼。
死人倒是可以睁眼,遗憾的是每一个都不好看。
也不是不好看,而是怪异和不伦不类,没有生机和灵气。
所以我对玛丽苏女主的最大怨念就是七彩的眼睛了……别的什么鼻子下巴嘴巴啊,再怎么唯美到让人毛骨悚然的描写,我还都真能在修士中找着,唯独七彩眼睛没有天生的,更没有后天的。
我可不是为难自己的人,明知没可能有这种人还执着不放。这根本就不是用心就能做到的事情,我在努力了几次没有模仿出七彩眼睛的精髓后,很干脆地偃旗息鼓,转而把心思放到了别的事情上面。
但对于七彩眼睛的好奇却有增无减,被我放在心上。
直到某天遇见半死不活的傀儡师。
啊,对了,傀儡师要是被归类在魔修范畴中的,因为傀儡师到了后期全都将修士作为制作傀儡的基础材料,无一例外。他们看修士的心情就像杀猪的屠夫看见猪,第一反应永远是“这个材料的某某部位很适合做某某”,包括他们看自己也是如此。
傀儡师的最高境界,就是将自己制作成傀儡。
这是一个缓慢的过程,也是傀儡师从来独来独往的深层原因。即使在修真界,这也是一个答案众说纷纭的伦理问题。
好比现代的经典例子:一个人在人生历程中不断将损坏或是衰老的器官更换为机器,或者让问题的本质更麻烦些,都换成由这个人本身的细胞所培养的器官,连大脑也不例外,那么到了最后,这个人还是不是原先的那个人?乃至于到最后这个人还是不是人?
傀儡师可是连灵魂都能抽取出来作为零件的神奇修士,谁知道他们会不会一言不合就改造灵魂。
我当时看到这个傀儡师的时候就忽然想起了我曾经关于七彩眼睛的困惑,然后就高高兴兴地把傀儡师捡了回去,因为傀儡师肯定能弄出就像天生的一样的七彩眼睛。
弄不出就关着,到弄出来为止。
这个念头我很快就打消了,因为捡到后我顺手给换了衣服,傀儡师的上半身说是男的吧也行,说是女的吧也就是胸小一点,曲线还是有点柔美的,而下半身……光洁一片,就跟**的芭比娃娃没区别。
我怀着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形容的心情默默把傀儡师翻了个面,看见同样是芭比娃娃一般的没有排泄孔的屁股。倒是非常漂亮的蜜桃臀,趴着时腰部下陷,视觉效果极其带感。
傀儡师是男是女我不知道,后来我也没问过,因为就在那个当口,人醒了。
……这他妈就尴尬了。
年纪不小的我当真头一次碰见这种情况,纵使傀儡师还装着昏迷,我还是觉得尴尬得快要忍不住直接把傀儡师灭口。那短短的几秒钟内我脑中闪过的念头要是能写出来,绝对是一部神一样的意识流小说。
七彩眼睛救了傀儡师的命。
我给傀儡师换完了衣服,决定还是离这些正统的神经病变态远一些,也不要太惹着人家。毕竟虽然我也挺神经病但我们俩都不是一个风格,风格不统一的神经病都迟早有一天会闹掰,风格统一的神经病也都迟早有一天会闹掰,总之神经病都会闹掰。
我和够多的人闹掰了,不需要再来一个。
傀儡师的伤说重那是真的重,可愈合起来不要太轻松,只要给材料就能修好。我秉承反正杀都杀了的思想,在傀儡师苏醒后提供了大量新鲜且不缺胳膊断腿内脏受损的尸体。
然后,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大概是因为我们住在一起,我又尤其慷概,傀儡师对我的态度渐渐好起来了,搞得我有点不好意思再怎么颐气指使地要求傀儡师给我做一个玛丽苏人偶。
怎么说呢,傀儡师有点像是吹毛求疵的那种老手艺人。你要一个更换了全身上下全部器官,有没有更换灵魂不明的傀儡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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