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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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春风-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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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苏打得很用力,惊回了吴其晗的神。

    彩光还在她的面上轻晃,五官却呈拘谨呆板,惹怜触魂的清香仿佛只是他短瞬眼误,他往椅背上一靠,吁气之间心态已稳。

    “不要急着走,我还要跟夏姑娘下订呢。”

    拔干净了!都拔干净了!

    左手不停摩挲着右手,心惊肉跳的夏苏听到下订,强压满心恐惧,更努力地弯苦了嘴角。

    不要紧的,她已经逃出来了,离得千里远,躲得很小心,不可能被找回去。

    “二爷”心情张惶,她思路就有点乱,“吴老板这回要订什么?”

    吴其晗任那声二爷在心上重敲一记,神情自若,从桌下拿出一卷画轴,“我订这幅画的仿品。”

    画为岁寒三友,原作水墨设色,松针叠迭,用笔挺拔,梅花细笔浓墨勾瓣,墨竹撇叶,写实写意,南宋大家赵孟坚所画。

    看见画,夏苏心里再无杂念,只一眼就道,“这已是仿作,吴老板何需再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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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片 说片非骗() 
吴其晗道,“一眼就能看破的仿品,卖给土财主都难。如今买家多精明,随身总带一两个识画人,我这个中间商也不能随便含混过去,多备几幅,以防遇到好眼。”

    “赵子固的岁寒三友并非盛名之作,他笔法虽清而不凡,但相较其它大家,仍显不全,又少些天才狂气,吴老板恐怕找不到大金主,我亦不觉得此画有下蛋的必要。”

    下蛋即指一张名画仿几幅,卖给不同的人。

    “这就是我的事了。”能有这番见解,突觉也许她没有报老了年纪,“夏姑娘只需说接不接。”

    “价钱怎么说?”她需要养家,利字当头,刀也吞。

    “最好的画,最好的价,能出到三十两。”她说的,赵孟坚画作欠缺。连名家都让她贬了,他当然没理由高价下订仿作。

    这姑娘,也许有一手他人难比的摹画仿真,但论谈买卖,究竟稚嫩些嗯哼?他何时离她如此近?

    夏苏撑着桌面,曲颈近观那卷岁寒三友,不觉自己在吴其晗眼中落成缤纷,轻悄悄,似自言自语一般,“这活儿我还是不接——”一回头,吴其晗的俊脸离她不过一寸,他的气息扑面,他的手似张来捉她的发,吓得她浑身汗毛竖蹭蹭!

    “二爷,我家丫头胆子小,可经不得你这般吓唬。”

    帘子一掀,有人当风立。

    宽背阔肩,不是美男子,却是真汉子,神雕鬼斧的坚棱傲相。

    赵青河。

    吴其晗垂手直身,暗暗尴尬,神色却老道,嬉笑好不倜傥,“青河老弟今早离去,正好我有贵客临门,不及挽留,这会儿来得正好,你我主雇关系虽断,一定要交个朋友。”

    夏苏急步退至扶栏,面颊绯红,呼吸起伏得骤烈。

    那惊慌无措的模样,就算她下个动作是转身跳楼,赵青河也不惊讶。

    这虽是正经女子对轻浮男子的一种反应,不过她既然敢只身前来,说明她的胆子也没那么小。听泰伯说,她与吴其晗已合作过几回,该是知道吴其晗的人品不差。今日要跳楼的反应,再加上昨晚跳船的反应,都过于激烈了。

    赵青河想在心里,一边对吴其晗抱拳道好,一边大步走到夏苏身前,将她全身微颤看入眼中。

    “怕你说话不算话,来跟你说做人要诚实,记得小笼包两屉。”

    夏苏愕然,没好气抬眼瞪他,“你都到这儿了,不能自己买?”

    飒飒的浓墨两道眉扭曲着,万分为难,千分难为,好似懊恼,好似无奈,最后认命般长叹一声,表情就像让人折断了他一根根的骨头,憋死英雄之感。

    赵青河叹,“我没银子。”

    说到钱,夏苏很机敏,看看一旁目光复杂又带兴味盯着他们的吴其晗,“你为吴老板做过事,吴老板虽精明,一定按工算酬,不至于白用你出力。”

    “多谢夏姑娘夸赞。”

    吴其晗干咳,也有点说和的意思,毕竟刚才冒昧。同时,知道了“两屉小笼包”的出处。

    “二爷让我和大驴白吃白住,送我们回苏州,我就自荐当个护师,可一路顺风顺水,耗子都没逮一只,不好意思再要工钱,昨日辞工之后就两清了。”

    起初听大驴哭喊少爷,以为自己是富家子弟,但身上没有值钱东西典当凑盘缠,到家一看是破烂小院,泰婶拿出一小袋子铜板当宝,居然还是夏苏的私房钱,简直穷得叮当乱响。

    败家子。

    死了再活,还是败家子。

    打肿脸充胖子。

    光长肌肉不长脑。

    夏苏忍住不翻白眼,心头不断数落赵青河,又默念“人不能忘恩负义”三遍,才消了心火。

    “我和吴老板还没说完事,你出去吧。”她不想让他知道,自己靠卖假画赚钱。

    造假自古有之,而今民间土财乡绅富有,奢靡之风极盛。

    皇帝大臣反而不及巨贾富有,为了换取现钱,大量名画自宫廷深宅流入民间,有钱人纷纷争抢,伪造业因此也兴盛起来。

    江南之富天下扬名,苏杭为首,书画收藏市场远比其他地方繁荣,仿画工艺越发精湛,伪作被称“苏州片”,让鉴赏家们头疼不已。

    片,骗也。

    夏苏想不到,自己有朝一日会成为苏州片子之一。

    “你不是说不接这单么?临摹仿画,自然一幅差过一幅,恐怕你不好意思问吴二爷要这笔银子。再说,题跋的润笔费都要五十两一百两了,你可别为区区三十两坏了自己的名气。”赵青河往桌上瞅了瞅,“这画眼熟,子朔屋里挂着。”

    子朔,赵家四郎,是长房嫡长子。

    夏苏知道赵青河练武之身,耳聪目明,想来将她和吴其晗的对话听去挺多,只是他的话,正说中她犹豫之处——

    价钱太低。

    赵青河从前对书画极为不耐烦,不然也不会贱卖干娘留给他的一箱子名书古画,此时让她抬价的暗示,又是死里逃生后的性情大改?

    夏苏嘴上道,“我是不想接,只是六太太若跟咱们收房租,你来付么?”

    赵子朔屋里挂了这幅岁寒三友!

    这让她的心思陡然反转。

    赵大老爷是苏州有名的收藏大家,鉴赏名师。

    赵子朔为长子嫡孙,自幼有神童之称,本来已获王爷推荐,皇上欣赏,可以直拔为官,偏是不肯,非要参加明年大考。

    登科进士已是侮辱神童,一甲前三才是众望所归。

    这样的天之骄子,屋里怎可能是仿画?

    “不是马上,将来——”赵青河自觉才回来,很多事糊里糊涂,需要一点适应的时间。

    夏苏冷不防打断,“将来的事,将来再说。”

    从小就有人准备着她的将来,等她明白过来,就开始痛恨,却已来不及。

    冠冕堂皇许将来,鲜衣下腐臭险恶,不过是为了那些人的私欲私利。

    赵青河看了看她。

    她悲愤什么呢?

    纤细娇柔的身体仿佛突然长出蜇人的刺,苦大仇深的。

    难道只因他是个没出息的义兄,害她抛头露面兜银子?

    但凭他的观察,似乎也不那么简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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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片 往事成灰() 
照大驴给赵青河的脑补,约摸两年前,夏苏这姑娘由他娘在都城郊外的一座小庵领回,那年她十八。一年后他娘病故,当时他想赶她走,却有娘的遗言在先,泰伯泰婶护犊子在后,夏苏又说当丫头也行,这才带上她投奔了赵府。

    然而,十八岁之前的夏苏到底是谁,自哪里来,她不说,竟然谁都没问。

    大伙一昧认定既是家人,无谓过往。

    就这一点,他觉得这家又穷又败,实在是情理之中。

    泥菩萨心肠,怎么过江?

    既然他大难不死,再回到家里,就对泥菩萨不感兴趣,有机会还是会好好查一查,以免连累他。

    好不容易捡回来的命,他分外珍惜,不过这会儿,先一致对外。

    赵青河遂转向吴其晗,“二爷,我家虽是小门户,但女儿也珍贵,我俩交朋友归交朋友,对我义妹该有的礼数,还请二爷守紧。若二爷真有心娶我义妹为妻,应当按部就班,请媒人正式提亲,等我义妹点头。她进了吴家门,我这个兄长就不说教了。”

    赵青河再道一句楼外等,头也不回,抬帘而出。

    吴其晗沉默垂眼,半晌说道,“夏姑娘这位义兄,与传闻似乎不符。”

    认识夏苏之后,吴其晗派人了解她的底细,不料她没什么,她义兄倒是事不少。

    赵青河虽然一身好武艺,但霸道鲁莽,脑里装草包,十足败家子。然,护他画船的赵三郎,沉稳睿智,勇击水匪,将一船护师管得服服帖帖。

    昨晚赵青河来辞别,说出真名,令他吃惊不小。

    “刚才吴某无心冒犯,一时想得是买卖事,故而出神,还请夏姑娘切莫放在心上。”

    夏苏自然听得出吴其晗********,既不失望,也无尴尬,神色平淡,眼底冷漠沉霜。

    “吴老板消息灵通,既知我住赵府,又知赵青河之名,不会不知三个月前我们刚给他办了丧事。大概哪里弄错了,他居然又活着回来,却多半也是死里逃生。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他能想着替我出面,是我跟着沾他的福气了。至于之前那点事,我并不在意,出门做买卖难免与人磕碰,怎能拘小节呢?”

    墨古斋中,常用的画师往往会自以为是,而仗着他稍宠就得寸进尺的女子,无一例外就会贪婪,以至于他处理得太多,亦能做到毫不容情,甚至理所当然了。

    所以,夏苏大方不拘小节,他该松口气,但不知为何,吴其晗觉得心情不太好。

    戏台那里,他新捧的优伶咿呀美腔,竟然刺耳。

    夏苏这时的想法却落定,“吴老板可再加些银子么?”

    她一个造假画的,画上不留她的名,名气一说也就是苏州片的圈子里。

    而她目前只接过几单,刚开始因遇到的中间商不识货,仿仇英的小画又不甘贱卖,就粗制滥造对付过去,直到认识了吴其晗才用功。

    如果赵府有岁寒三友的原作,她有信心能仿过眼下这幅。

    若赵府也是仿作,她的画功又绝不会次过这幅。

    之前给赵青河难堪,说六太太可能要收房租,没准今晚就成真。

    银子,能赚一分是一分。

    吴其晗的目光落在那张无瑕玉容。

    怎能呢?

    分明无奇平淡的刻板五官,为何能骤然乱心?

    “你义兄说及题跋润笔五十两起,我就加到五十两罢,前提是夏姑娘的东西可以乱真。夏姑娘亦不必担心我到时偏颇苛扣,这回不似前几单,我是瞧过真迹的,也知它确实在赵子朔手中。”

    “一言为定。”夏苏淡然一礼,就走。

    “不拿着这幅画么?莫非赵四公子的屋子夏姑娘可任意进出?”吴其晗这话就是讽刺了。

    “此画太次,与真作相去太远,不可参照。至于我如何看得到真迹,住在同一屋檐下,总有办法。还是一个月交货?”

    “十五日。半月后,吴某要去都城,所以急些。”见夏苏在门口转回头来,这是要跟他加价了?果真人心不足——

    “义兄回家,我出门恐怕不似从前方便,请吴老板派人来取,最好是兴哥儿亲自跑一趟,以免他人冒混。”她不会忘记防备。

    吴其晗默然,点头。

    一眨眼,那道细巧的身影不见了,只有竹篾帘子,有一下没一下,无精打采拍着屏画梨木缘。

    他再反身听戏,身后无人,对着伶官儿抛来的媚波情眼,竟觉无趣之极,居然想到赵青河这个人。

    义兄义妹,本是暧昧之称,但赵青河在苏州混棒圈里最出名的,是他对心上女子轰烈追求,可剖心挖肺,连他老娘留给的全部家财都奉给了对方。

    赵青河的心上人,不是夏苏。

    

    夏苏快出广和楼的时候,伙计追送上来一个食盒。她都有点恨上这两屉小笼包了,怎么就能答应下来?

    楼外,天沉青,烟浸雨,一地叶黄。

    灰袍布衣的那人,靠墙立檐下,微微仰着头,好似看雨出神。也许是雨愁染得人愁,侧面神情竟有些孤单寥落。但等他瞧见她时,就堆起笑来,十足皮厚的模样。

    眼花了。夏苏又想,这人也怪,说等还真等,而且别说当着外人,在赵府里又几曾提过他有个义妹。她不过是仗他养着的家里丫头,今日却来义妹义妹,说得那么顺口。

    她将笼屉往他凑来的身上一推,不管他接不接得住,腾出手来撑伞。

    笼屉直坠,正好让他拎着。

    她这点小伎俩,从前他是不会容忍的,一定要跟她吵一架,这时却笑得白牙乱闪。

    “好险好险,妹妹你手下留情,打我两下没什么,万万不能拿美食出气。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啊。”

    没听夏苏回他话,赵青河抬眼笑看,却见原本似要冲进雨中的身姿顿在阶下。

    夏苏回过头来,玉白玉白的面颜皱眉皱鼻皱嘴,完全组成一只特白肉包,“你摔到头了?”

    赵青河突然愁苦了脸,却有“你怎么那么聪明”的表情渗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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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片 非奸即盗() 
赵青河语气夸张,“对啊,摔得很厉害,出一大滩血,马上闭气止脉了。昏迷几日再醒来,看到大驴,以为陌生人要谋财害命,还打青他一只眼。不止认不出他,以前的人和事忘得七七八八,连娘的模样都记不起。大夫瞧不出所以然,只说能活就该烧高香。”

    那双刀目,既不凶蠢,也不空洞,细雨淅沥沉入他眼底,不起涟漪,亦不见底。

    泰伯说得是,雷雨时赵青河失足,从陡峭山坡滑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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