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灭面上皱纹层叠,眼里精光却是不减。他说完,目光灼灼的盯着长夜,似是不放过长夜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
枯灭是枯寂的师兄弟,也是枯寂最为信任的人,在长夜接任国寺之主时,枯灭就坚定的站在了这个年轻方丈的身边,成为任住持方丈最忠实的拥趸。
枯灭的话像是一记警钟敲在了长夜耳边,略有些振聋聩。
长夜却是不赞同:“她资质颇好,可度。”
“于是,住持方丈便一路随行,欲度化她?“
枯灭步步紧逼。
长夜答不出来,他也说不清为什么,就随行去了朝北,然后一起在破庙度过了那么些日子。
“若是老衲没有记错。住持方丈当初离山而去,便怀抱着宣扬佛法追寻经藏外大道的宏愿。于是三年内风餐露宿,一路向西,从不停歇。为何自锦州之后便变换路线折向了北,不仅如此,还在朝北这个小城逗留了数月之久?”
枯灭摆出了事实。
长夜无法回答。
枯灭却不给他犹豫喘息的机会,继续逼问:“若是因为此人有慧根可度,点化两句便可。住持方丈便一路随行,难道仅仅是因为此人救过住持方丈的性命?”
“长夜知错。”
“知错只是认识到错误,和悔过仍由一段距离。老衲望住持方丈悔过。”
枯灭道。
“长夜自去戒堂领罚。”
“老衲希望住持方丈疼在身上,记在心中。十丈红尘,三千烦丝。既已出世,便莫要走回头路。”
枯灭不再紧逼,语重心长的劝说道。
“长夜谨遵师叔教诲。”
“我自小和师兄亲厚,你也是我自小看到大的,虽然我们身在佛门,但能够真正脱之人,却是少之又少。国寺的希望,佛教的希望,师兄将其放在了你的身上,我亦对你寄予厚望。你须得谨言慎行,切勿要让师兄与我失望。”
“是。”
长夜去领了二十戒鞭,却是眉头也不曾皱上一皱。
参禅悟道本就是他心之所愿,更何况还有师父师叔国寺众人的期待在其中。
他不该心乱,不该动心,也不该在那一个中午跟在女子身后说想要度她。
最后,他不仅没能度她,自己反倒一头栽了进去,沾了情障。
长夜闭门冥思数日,又抄了数日的经书,方才按压下心间涌动的陌生情愫。
那狐妖又来了两次,但长夜都没再见她。
那副名为故乡的画长夜放在门**与了她。
隔着门,他和她告别。
“风施主,你我萍水相逢,该是道别的时候了。”
长夜执意和她撇清干系,便连风姑娘这一熟稔的称呼也弃绝了。
一声风施主,表明了他的态度,隔阂又不失礼数。
“为何?”
“风施主,贫僧度不了你。”
我看向紧闭的大门,静默了一会儿,终是捡起放在地上的盒子,转身离去。
朝北的破庙落了灰。
门前的杂草又生了蓊郁的一路。
我在破庙前坐了一阵,开始拔那庙前庙后的草。
砍了竹子做了篱笆,又翻土,撒下了花种。
无数的夜晚,我辗转反侧,想不明白为何长夜的态度忽然生出了那么大的变化。
白天我侍弄那光秃的土地,饿了就去镇上买两个包子,有时荤有时素,但无论换哪一家包子铺的包子,都觉得吃起来索然无味。
最终,我扔下包子,下了山。
朝北距离长夜很近,不过两日路程便可到达。
一路隐身,来到了熟悉的草庐前。
长夜不在。
冥室内的被褥仍旧好好的放置在那里,和我走时的那个清晨一样。
我展开被子,准备躺一躺,怀里却掉下一根红色的木签来。
那一日,我随口道来求签,为了圆谎,便在天亮不久装作上山求签的客人来摇了三次。
三次都是一样的签文。
寂寂西窗青灯影,玉管朱弦无人听。
解签的僧人说,若是求姻缘便是一场伤心,只能得一个相伴青灯古佛的结局。
我失魂落魄的离开,看到了高台上端坐的长夜。
他正目光淡漠的讲经。
我与他之间,隔着茫茫的人海,还有一个难以企及的高台。
他俯瞰众生,我却在众生之中。
那熟悉的目光,一视同仁,不再为我一人停驻。
我攥紧手心的红木签,终是在人群散时,浑噩的随着人流前行。
漫无目的的走了一阵,到了无人之地静坐半夜,又再次回到了那个熟悉的地方。暗夜里只有一豆灯光,还有一个欣长的剪影。
他仍没睡。
我犹豫许久,终是忍不住上前敲门。
没开。
第二夜,也没开。
门外却多了一个木盒子。
第二百零八章 隔世约(12)()
隔着门,长夜的声音传了出来。趣.b.
“风施主,你我萍水相逢,该是道别的时候了。”
一句话将我犹豫缠绵的心事,打入了寂静的冰川。
“为何?”
我听见我的声音在微微颤抖。
“风施主,贫僧度不了你。”
既在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的回答。
我曾想过,长夜为何会和我一路同行。最为可信的答案,便是他最初给我的回答,他觉得我有慧根,想要度我。纵使我明确的告诉他,我不愿回头。
但他并没有听。
几月同行,除了偶尔的闲话,我们谈论的最多的,便是一些佛经禅理。
我早该看清,一直以来,他并没有放弃自己的想法。虽然他也会退一步,给我买肉包子。这贴心的细节,被我看作破冰的征兆,又被我自然而然顺理成章的视为逐步萌芽的脉脉温情。
我加入了那累世情感的重量,却又想抛开一切重去爱。
多么荒谬多么矛盾!
还很愚蠢。
弯腰捡起木盒,我终是转身离开了那紧闭的门扉。
破面的时光也不算难捱,除了偶尔的想念,一切都还算好。
第一场初雪来了。
积攒半月的雪又化了。
初春的时候,门前的地被我翻开一块,种下了那一包种子。
也许来年它们会找出繁茂的植株,然后开出颜色各异的娇媚花朵。
我看着那一无所有的土地,静等花开。
有时候会想起长夜,想起他的突然疏离,我辗转侧,不明白为何突然之间他的态度会生如此巨大的变化。若他只是想要度我,为何后来却只是与我探讨并不谈及越出的话?
迷惑的念头随着日子的流逝像是野草在我心底疯长。
我抛下渐渐变得索然无味的包子,闭门一夜后,走向了长安。
长夜自藏经房走出,推开冥室,准备静坐冥想,谁知道,看到了那一见过后便再也难忘的面容。
他本已下定决心忘却,也不再想起,但不知为何,只不过一眼,他便从那微侧的身躯想起了那匆匆一瞥的惊艳面容。
长夜掀起僧袍,默默的坐在蒲团上,静静的看着女子。
直到月上中天,那一直背对着他的身躯方才轻微的动了一下。
散落的银丝慢慢升起垂下,女子坐了起来,扭头,正对上长夜淡如月光的视线。
“你回来了。”
“你来了。”
女子的声音还带着一丝刚睡醒的慵懒暗哑,长夜的声音却仍是清冽的如月光下的溪水正滑过山石。两人的声音不同,却是异口同声,带着一股奇异的和谐。
说罢,女子轻声笑了起来,长夜脸上也多了几分柔和。
“你上一次说等花开就再问我一次,现在还作数么?”
我问。
长夜眸光微抬,看向女子的衣衫,碧色莹莹,如山间的繁盛的藤蔓。
这碧色让长夜想起又是一年盛夏过去了,又是秋天了。
去岁的这个时候,他隔着门,对她说:“风施主,你我萍水相逢,该是道别的时候了。”
然后,女子捡起他故意放在门外的木盒,一个人孤索的在深夜离去。
流光易逝,最是无情。
不曾想,一年了,他还能再见她一面。
长夜不知自己心里是什么感觉,淡淡颔。
“可一年到了,花还没开。”
我看着长夜,定定道。
“时候到了,自是会开的。”
自那夜过后,女子时不时便来草庐借宿。
长夜也渐渐习以为常。
枯灭师叔的告诫时常在他心中响起,他时时反躬自省,以寻常心待之。总以为这样便不算违背。
戒鞭的痕迹也消了,随着时间的推移,那些曾经勘破坚定的决心,也松动了不少。
直到那一日下午,女子交给长夜一个木盒。
那木盒极为朴拙,又窄又长,长夜自是识得,这个木盒就是他之前放在木门外的。
长夜疑惑的看向女子。
这里面装的是什么,他十分明白。当初,就是他将那副名为故乡的画放在里面的。如今,风施主又将此盒子拿出,是何意?
“这画本没完成,而今我补全了。”
我示意长夜打开。
长夜虽是有些不解,却仍是照做了。
画卷缓缓铺开,熟悉的草屋旧灯笼扑面而来。
山溪潺潺,树下女子意态闲适、鸟儿活泼,唯有那方空荡荡的青石上多了一个看不清面容的墨少年。
让长夜震惊的是,那个面容模糊的少年在自己的注视下渐渐开始生出眉眼鼻梁,没多时,那蜿蜒的墨迹便停了下来,那画中少年微微抬头,除去那头墨,竟是和自己一般模样。
长夜一向平淡无波的脸上第一出露出了震惊的神色。
“幻术?”
我摇头失笑:“这是你呀!”
长夜拂袖,声音仍是泠然无波。
“荒唐。”
他斥道。
我避而不答:“牡丹开了,你要不要去看看。”
长夜未答,出门离去。
我从日暮等到日出,又从日出等到了日暮。。。。。。三个昼夜后,门吱呀一声推开了。
“你走吧。”
长夜道。
我固执的摇头,声音是久未开口滴水未沾的暗哑:“我不走,你不是说等牡丹花开就再问我一次答案么?你也不必问了,我的答案早已告诉过你,和从前一样。”
“不管求得还是求不得,我都不愿回头。”
“过往种种早已烟消云散,还望施主不要太执着。”
长夜合掌垂目。
“酒酒。”
“风施主。”
“酒酒。”
“风姑娘。”
长夜坚持。
我轻笑一声,逼近长夜:“你敢说,两年前你和我划清界限,难道不是因为你的师叔枯灭点破你动了凡心么?”
不待长夜反驳,我再次前行,伸出手环住他的肩往下按去:“还有你这里,这里,这里。。。。。。你敢不敢,脱下衣衫,让我看一看,你背后是不是留有那戒鞭的疤?”
女子口中吐出的气息就在耳畔,一只手还在自己的后背上。
长夜忍不住绷紧了身子,一动也不动的僵站着,在心底默念了几遍清心经,以求排出外界的干扰,守住禅心。
要知道这些并不难,在我出的前一天夜晚,我再次使用了追魂镜。
风九说,追魂镜不属于凡间,每用一次便会受到此间规则的一次反噬。最多只能使用三次,便会神魂大伤。
这一次,是我使用的第二次了。
在用过追魂镜的第二日,我便出去了长安。本就心神损耗,再加上一路奔波,便倦极睡去。
第二百零九章 隔世约 (13)()
少有的酣眠。 趣.b.醒来,一切便是的局面。但最终,我还是等不及了。那一层窗户纸,明明白白的存在着。
长夜可以视而不见,我却无法说服自己。若我一直被动的等待下去,那红签上的预言,是不是最终会变成现实?
长夜沉默良久,道:“风姑娘请自重。”
“你在逃避?”
“长夜一心向佛。”
“我知道,但在向佛之外,你心中还有一小块,是属于我的。。。。。。你,想验证一下么?”
女子清亮的目光投射过来,长夜更感不自在,心中有隐隐的危险预兆,带着蛊惑人的迷蒙气息。
下一刻,那预感成真,一个软软的、带着清甜味道的触碰让长夜忘记了呼吸、忘记了思考。
他的瞳孔放大了,里面倒映着一头倾泻而下的银色长和艳丽如火的裙装。
一年后再见,她摒弃了原本那一成不变的罩着白色轻纱的灰色外衣,还有那个有着烟灰色纱幔的帏帽。有时候她穿着碧色蔓蔓的衣裙,披散着一头垂腰的银长,像极了夏日幽暗森林里那繁茂的植物,带着扑面的生机和奇异的吸引力。有时候却是一身简单的白衣,犹如雪山上走来的精灵。
但今日,但此刻,他意识到,最适合她的颜色不是盛夏的绿,不是雪山上的白,而是那艳丽如火的大红,张扬又魅惑,不过看过去一眼,便再也移不开眼睛。
等长夜回过神来,那红色的影子却早已不见了。
他的脸烫的厉害,眸色却十分平静。
藏经房一片黑暗,他点起烛火,却瞥见了桌子上那一副名为故乡的画。
三五间草房,陈旧的红灯笼,满树开到极致繁盛的石榴花,还有那树下睁大眼睛的无辜鸟儿,顺着鸟儿往后,是静卧拿着书卷的红衣女子,一副懒洋洋的样子。
长夜最终还是看了过去,那青石上的黑男子,目光正看向那树下的女子和她身后的草堂。
若不是这幅补全的画还在,长夜定是以为自己是梦魇了。但这青石上多出的少年,明明确确的提醒长夜,这一切都是真的,刚刚生的一切,不是他的妄想。
推门而出,月光满庭院。
带着寒意的风吹面而来。
长夜看着明暗树影如在水中,慢慢踱步前行,不知不觉,走到了那株石榴树下。
长夜伸手,抚上那树干,粗粝的触感充满手心。
那满树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