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因着这想不明白和反复的为什么,他是所有人中最清醒的一个。在四大爷这个在城里生活了十几年、见识广博的人都被这个外乡女子迷惑时,他还坚持不动摇。
在于老爷子看来,这个年轻的外乡女子好是好,但就是有点太好了。所以,让人有些放不下心来。
比如说,今日这个应急的药包,分别装了应对一些头疼脑热的药材,平日里用来救个急,是极好的。
可这个药包并没有收买到于老爷子,他仍是警惕着。
在于老爷子看来,女子不是姑子,这么做,实在是有些令人费解。
虽然心里疑惑,但于老爷子面上仍没失礼数。他谢过女子,让老婆子将药材悬挂起来,并热情的邀请女子尝一尝自家桑树上结的桑葚——今年太阳大,桑葚甜得很。
银女子也没推辞,斯文的吃了好些。
于老爷子一边陪着,一边仔细观察眼前的女子。
但观察来,观察去,他也没观察出个所以然来。
谜团仍旧是谜团,并没有任何将要拨开云雾的征兆。
于老爷子也不急,他有一种预感,觉得今日也许那重重迷雾会散开些许,让他窥一窥那迷雾掩之下到底是黑是红还是白。
果然,女子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于老爷子呆愣了片刻。
这,就是她的目的么?
他忽然有些拿不准了,这到底是一场阴谋,还是自己太过古板刻薄所以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第一百八十二章 将夜(8)()
于老爷子不仅没有看到那拨开的迷雾,反而觉得那迷雾笼罩的更深了些。 趣. b.
他一辈子经历的事情,数不胜数,但从没有一件,像现在这件一样深深的困扰着他。
于是,想不明白的于老爷子选择了最直接的做法,将自己的疑惑全数道出。
直到银女子离开,于老爷子还没有回过神来。他端起茶杯准备喝两口茶压一压嗓子里的干燥,却没注意那茶杯里早已没了茶水。
他搁下杯子,走出门来,眯着眼睛望着屋子后面的祠堂,仿佛想了许多的事,也仿佛什么也没想。
“先生~,先生~”
小三子远远的看着那身影,跑了过来。
“药都完了?”
银女子问。
“都完了。”小三子牵住我的衣角,喘着粗气道:“先生,到我家吃饭吧,我娘做了好些菜呢。”
“我奶奶也做了好些菜。饭都蒸好了。”泥猴儿从一边窜出来,拽住了银女子的另一侧衣角。
“我先来的,先生应该跟我回去。”
小三子气的满脸通红,道。
“先生忙了这一天了,肯定饿了,你家的饭没好,我家的饭好了,所以先生应该跟我回去。”泥猴儿不甘示弱的反驳道。
“你奶奶做饭没有我娘做的好吃。”
小三子脸涨得通红,看着志在必得的泥猴儿,憋出了这么一句。
“你娘做饭才难吃哩!”
“放|屁,你奶做饭难吃!”
“你才放|屁,你娘做饭难吃!”
“你奶做饭更难吃,猪都不吃!”
“小三子,你说什么,有本事你再说一遍?”
吵着吵着,两人红了眼,泥猴儿被小三子的话一刺,当下撸起袖子瞪着瘦弱的小三子怒道。
“我说了又怎么样?你奶做饭难吃,猪都不吃!”小三子虽然体格较小,但此刻怒火上涌,也顾不得泥猴儿的凶悍了。
“好了,不要吵了。我今日下山事已了,要回山上去了。下一次再去,好么?”
银女子轻声打断了两人的争执,做出了决定。
正吵得不可开交的两个孩子闻言愣住了。
先生是为难了,所以哪里也不去么?
两人对视一眼,都在彼此的眼中看到了愧悔。
小三子先低头,嗫嚅道:“先生,我错了。你去猴子哥家吧。他奶奶做饭很好吃的。”
泥猴儿也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先生,周婶肯定还在等着呢,你去小三子家吧。我撒了谎,家里的饭还没好呢。”
周婶是小三子的娘。
两人又开始互相为对方说好话,推让起来。
“先生~”
正争执间,六子跑了过来,在不远处停了下来。
“先生,奶奶邀您去我家坐坐。”
推让的两人停了下来。
“先生,要不你去六子哥家吃吧?”
小三子劝说道,语气有点小失落。
先生迟迟未做决定,定是因着他和猴子哥争执,所以为难了。
谁料想,银女子仍是摇头。
“你们都回家去吧,替我谢谢大家的好意。改日我再登门拜访。”
银女子安慰了众孩子一番后,走到了村头。
村头的石磨盘下热了不少。
正午,是一天中最酷热的时候。纵使有杏树枝叶的阻挡,空气里的温度也在节节攀升。甚至,杏树边缘的一些叶子都被晒得蜷曲起来。
明晃晃的阳光下,一身布衣的银女子走了过来,坐在石磨盘的另外一边,看着小方村外的道路。
那坐在石磨盘上的孩子微微有些不自在。
良久,女子温和的嗓音响了起来。
“阿夜,我和村长说了,今后,你就留在山上怎么样?”
阿夜转过身去,却现女子并没有看自己。
她的目光落在杏树之外的明亮阳光里——那是小方村外的天地。
从枝桠间漏出的阳光洒在她的脸上,给她的脸投上了明明暗暗的光块,光块有的是一个小小的点,有的是一个小圆,有的只是一道狭长的明媚光线。
有风吹起,那些形态各异的光块在她的脸上缓缓的移动着。
阿夜没有说话,他只是盯着那移动的光块呆。
明暗变幻间,女子整个人都变得特别的生动。
“嗯?怎么样?”
许久得不到回答,女子侧过头来,那道狭长的明媚光线于是落在那清冷的眼皮上,拉长了眼尾,像是振振欲飞的蝶停驻其上。
“不好。”
想了一会儿,阿夜道。
“你可以照旧在这里等你娘。”
女子猜到阿夜的心思,直截了当的堵住了他的退路。
“为什么?”
阿夜问,呆滞的眼睛直直的看着女子。
“因为你是阿夜。”
阿夜低头沉默了。
他仍是想不明白。
想不明白的结果就是,他转过身子,一动不动的继续望着小方村外的道路。
“我在草堂等你。”
良久,女子道。
说完这一句话后,女子就起身离开了。
阿夜一直呆愣的看着小方村外的道路,并没有回答。直到那影子快要消失在村口时,阿夜扭头望了一眼。
那个时候,女子的身影已经消失在村口的木门后了。
只有一角银的长证明方才这一切是真实存在的,而不是他的白日幻想。
那片清冷的月色和凉凉的晚风又一次飘进了他的心中。
他摊开手,看向自己的手心,不知在想些什么。
那一颗殷红的朱砂正安然的躺着,在明亮的日光下,显得盈盈欲坠。
他记得很清楚,很早以前,在他的手还很干净的时候,他的手心是没有这颗红点的。
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呢?
他却有些迷惑了。
他只知道,那一天,他觉得满是灰尘的手有些异样,所以,他举着手一动不动的看了许久。那时候,红色还不那么显眼。
不远处的杏树上还有一阵阵欢闹声,此刻,当他终于看清泥垢下的真实时,天地却一片寂静。
没有风,没有欢闹声,也没有蝉鸣,只有**辣的太阳悬在头顶。
三颗相距不远的杏树静静的立着,像是三尊沉默的巨人。
小方村也悄无声息,连鸡呀狗啊猫呀,都恹恹的躲在阴凉处,不叫也不闹。
空气里是滚滚的热浪,蒸腾着熟软杏子将要腐烂的甜腻香气。闻起来,有些熏人。
第一百八十三章 将夜(9)四更()
这一切,阿夜都没有留意。趣.┡b.
他只是静静的低着头,望着自己的手掌上的那一点朱砂,久久不动。
嘀嗒,嘀嗒,嘀嗒。
铜盆里的冰化了,落在盆底,打开层层涟漪。
丝丝凉气在屋子里蔓开。
挂着薄纱和珠串的拔步床上侧躺了一个懒懒的身影。
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婢半跪在床边打着用金丝银线绣着花开富贵的团扇。
冰化开的凉气被扇到了重纱遮掩下的床前,驱走了屋内的暑热。
“下去吧~”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威严又倦怠的吩咐从那纱幔之间传了出来。
女婢收起团扇,悄无声息的退下去了。
叮叮叮――
一阵珠玉碰撞的乱响。
一只有了岁月痕迹的手伸了出来。
手拨开那遮挡的纱幔,露出了一张女子的脸。
女子看起来也就是三十出头的年纪,薄唇紧紧抿着,再加上那两片似是要拧在一起似的又弯又细的眉毛,使得整个人看起来既威严又忧愁,充满了奇异的矛盾。
妇人从拔步床上下来,披散着秀坐了铜镜前。
铜镜镶在雕花红木架上,有半人高,此刻,妇人坐在架子前,刚好装满了整个铜镜。
快要开败的花枝从撑起的窗子边露出了三五个苍凉的影子,一阵风吹来,传来了阵阵银铃似得笑声。
那笑声像是隔得极远又极近,模糊又清晰。
妇人扭头,望向那方撑起的窗子,可除了那几朵快要凋残的花儿和渐绿的叶子,便什么也看不见了。
她脸上的愁苦仿佛多了些,迷惘也是。
昏黄的铜镜映出了一个侧着身子的孤单影子,看起来就像是一副古旧泛黄的画。
笑声又起了。
像是一阵不知从何而起的风。
刮呀刮的,轻飘飘的刮过了院墙、池塘、游廊,花丛,刮到了她的耳边。
很快,那笑声又消失了。
如同水面的涟漪,乍起又乍散,扰的人不得清静。
妇人却忽然恼了,将红木梳妆台上的那摆着的镶嵌着各色宝石的珠花、项链、耳环、臂钏一股脑儿的扫到了地上去。
绿的、红色、金色、银的,乒乒乓乓的落了一地。
“这贱人~”
妇人咬着牙恨恨骂道。
滚烫的泪珠子从泛红的眼睛落下来,却在滴落一两颗以后,被她生生的逼了回去。
她从趴伏的台子上起身,却看见了铜镜中的自己,头散乱,双目怨愤,当下有些怔了,伸出手去,隔着昏黄的镜子面摸自己的脸。
脸还是那个脸,但那天真的神色却早已不见了。
她想起很多年以前,自己也是在这样的铜镜前。披散的头第一次完全的梳了起来,露出了光洁的脸盘和小巧的下巴。
那个时候,她的脸上还没有忧愁和疲惫,有的是对未来生活满满的期待和天真。
现在,那些神色,早已经没了。
她在镜面行勾画自己的眉、眼、鼻、唇,一路勾画下来,轻轻弯起嘴角笑了起来。
镜子里映出一个满面娇羞的红衣女子,眼角眉梢都是挡不住的羞涩喜意,乌墨般的青丝上簪着颤颤的红绒花。
随着她嘴角的弯起,那镜子里的红衣女子也慢慢弯起了嘴角。
隔着光阴的距离,隔着昏黄的镜面,两个笑脸重合了。
不一样的是,一个是真正的自内心的笑起来,而另一个,却是笑着笑着红了眼圈儿。
“你要早知今日,当日,还会那么开心么?”
红了眼圈的妇人轻声问铜镜中一身红衣满脸笑意的女子。
红衣女子并没有答话,她仍是盈盈的笑着,眼角眉梢都是挡不住的羞涩喜意。
两行泪就那样滚下了妇人的眼睛,模糊了眼前的一切。
等那泪珠儿落下以后,眼前恢复清明。
妇人望着铜镜里的自己,忽然又轻笑出声,那似哭非哭似笑非笑的模样,像是一抹游荡的孤魂。
“夫人~”
刘妈听闻屋子里的动静赶忙赶了过来,谁曾想,看到那一地散落的珠钗饰。她有些担忧的望向那双目微肿的妇人。
“把这些收出去卖了吧。”
妇人倦怠的吩咐道。
“这,这怕是不妥吧。。。。。。”刘妈有些为难。
“连刘妈你也不听我的么?”
妇人的声音陡然厉害了起来,脸上的忧愁也尽数敛去了,威严蔓上了脸。
“是,夫人。”
刘妈忙低头应了。
“这些我用不着了,留着也只是徒惹人笑话罢了。卖些钱财傍身,也是一条出路。”
见刘妈服软,妇人态度缓和了些许,揉了揉眉心解释道。
刘妈是她从家里带来的,这些年一直对她忠心的很。算是这世上,唯一对她还有些感情的人了。
“夫人,您的地位是不会动摇的,这样,又是何必呢?”
刘妈劝说道。
“这世间的事,又怎么说的准呢?若是一味依靠夫君念着一点旧情,那和期盼天上的流云为自己停驻又有什么区别?”
妇人道。
“老奴明白了。”刘妈闻言,不再多言,将那些散落的珠钗饰都收拢了起来。
刘妈退下以后,整个屋子空荡荡的又剩下妇人一个人了。
她打开梳妆台下的一个描花绘鸟的精美盒子,拿起一个小小的拨浪鼓摇了起来。
啵、啵、啵——
缀在线下的小珠子打在鼓面上出清脆又寂寞的声响。
“宝儿,宝儿,你要是正常的孩子该有多好啊~”
妇人自言自语道,叹息一声,便将那摇了一会儿的拨浪鼓放回匣子里,收好了搁置在梳妆台下的角落里。
从铜镜前再次起身的时候,她脸上的哀愁之色全数消失殆尽了,剩下的只有坚毅和威严。
山风鼓荡起衣衫和长。
我站在山坡上看着山下的村庄。
那个熟悉的影子还在石磨盘上静坐着,透过杏树的枝叶还能看见那个瘦弱安静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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