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小螺的哥哥,哪吒知道。
是他叫醒晕倒的自己,将自己带入三太子的宫殿。
他嗬嗬的叫着,不断将哪吒往远处推。哪吒不明白他的意思,只是由着他。
小螺哥哥却急了,推的力气更大了。
“你知道小螺在哪里么?”哪吒问。
小螺哥哥摇了摇头,嗬嗬的叫个不停,还用生出蹼的爪子拍自己的胸膛,眼睛都红了。
“对不起,都是我害的。”
小螺哥哥更猛烈的摇头,然后指了指天上,用不容置疑的态度将哪吒往前推。
天上堆着墨色的乌云,不时有闪光在遮天蔽日的乌云间游荡穿梭。
哪吒看着翻涌的乌云沉默了:真的有神存在么?老天爷真的发怒了么?
小螺哥哥见哪吒不动,一下子急了,钻入水中不见了,没过一会儿,他寻了一个枝叶繁茂的断枝咬着朝哪吒游了过来。
湿淋淋的树枝兜头盖了下来,哪吒掰开枝叶从树枝的间隙钻了出来,吐出一口浊水,喘气道:“你干什么?!”
回答他的,是又一根湿漉漉的树枝。
这一次,哪吒及时扔出了混天绫,将那树枝卷起来,抛到远处去了。
纵使如此,树枝扬起的水迹仍旧如夏日骤雨噼啪啪落了他满头满脸。
一阵冰凉从后背钻入心窝,哪吒怒气冲冲的瞪向小螺哥哥,却发现,他长满幽绿鳞甲的脸上满是殷红的血,一双挤在一起的小小眼睛里,满是祈求和焦急。
“你的意思是,让我快逃?”
哪吒将那推搡的动作、遮盖的树枝和眼前这一双似有千言万语的眸子联系在了一起,推断道。
小螺哥哥赶忙使劲点了点头。
就在此时,一声威震八方的怒喝响彻云端,一只巨大的龙头从乌云的缝隙里垂了下来。
虎虎生威的龙目转了几转,盯着了哪吒所在的地方。
“哪吒小儿,纳命来!”
说罢,一道水龙从天穹怒啸而下。
第一百一十八章 遗珠()
“我从没有过那样伤心的时候。你知道么?”哪吒低着头说。
“就算是爹毁坏我的庙,阻止我凝聚魂魄,我也不曾那样伤心。”
沉默了一会儿,哪吒补充道。
世人皆知那李府是最后的战场,谁也不曾留意,那已经变成一片汪洋的珍珠镇。
对于哪吒来说,父母给了他生命和最初的庇护,可那个默默无闻消失在大水中的地方,却教给了他什么是爱。
李靖不会给他爱,他恨哪吒,同时也怕哪吒。
在李靖的心目中,最高的永远是他的说一不二的权威和地位。他是万千普通男人中的一个,有数不清的雄心壮志和不断往上攀援的心思,还有人类内心深处压抑不住的卑劣品性,比如好色、比如喜新厌旧、比如容易受人教唆,以及自私自利的本质。
在儿子闯出祸患的时候,作为父亲的他,第一个想的,不是如何解决,而是不要牵连上自己和家族。
为此,他可以逼迫儿子以死谢罪。
只为求得一份风平浪静的安稳。
但若哪吒不那么顽劣,不那么早慧,不那么桀骜,不闯下那滔天的祸患,那么,他还会是那众多严父中的一员,对待儿子既不过分亲近又不过分疏离,父子感情也许淡漠,也不至于撕破到如此程度。
暴雨中,当哪吒看到李靖的那一刻,不是没有欣喜的。
他反抗李靖、挑衅李靖,同时也隐隐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孺慕和崇敬之情。
在李靖未完全让他失望之前,他希望爹能来看他、带他去骑马、教他武艺。
那个时候,哪吒心里最大的愿望,就是快快长大,成为一个像爹一样威风的将军。
可李靖从来都无视哪吒传递过来的信号,一点点的矛盾积攒的终于耗尽了那小儿心中对父亲最后的一丝仰望和尊崇。
但此刻,刚刚在珍珠镇伤心归来的哪吒却看见了从雨中走来的李靖。
他的心燃起了火花。
他就像是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本能的想要寻求父母的庇护和保护。
“爹,你怎么来了?”
哪吒停下手来,惊喜的叫道。鲜红的混天绫在暴雨中烈烈飞扬。
他以为,天下的亲人就和小螺哥哥和小螺一样,互相爱护彼此温暖。这个时候,李靖冒雨前来,是因为担心自己,想要给自己撑起一片没有暴雨的天空。
可是,哪吒却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的亲人却像是长着尖刺的刺猬,如果他们彼此靠近,那带来的,不是温暖,而是互相刺伤。
“小畜生,别叫我爹!我李靖没你这样的儿子!你闯入如此大祸,牵连父母跟你受累,还不速速自行了断!偿此罪孽!”
“爹!”
“住嘴!小畜生!你母亲辛勤怀你三载,你如今竟是这般报答我们的么?若是你还有点良心,就一力承当自己的罪孽。”
看着李靖厌恶和怨愤的眼神,哪吒心里的欢喜一寸寸消失了去。
小螺哥哥掉下去的那一眼又让哪吒的心钝钝的痛了起来。
带着体温的珠子还在怀里妥善的安放着。
可那两个人却已经不在了。
一片汪洋的珍珠镇,小螺哥哥帮哪吒挡住了来自云端的一次暗袭。
整个人开放成夜空中一朵血红的花。
他却对着哪吒露出了一个几乎都看不出的解脱笑容,然后用尖锐的指甲挖向自己的脖子。
一颗带着淡红血色的莹润小珠子塞给了飞奔而来的哪吒。
他没有出声音,哪吒却在他的小眼睛里读懂了他的临别赠言。
他说,这珠子曾帮我从大龟口中捡了一条命,如今,我已经用不着了,你拿着。
哪吒看着他那被鳞甲覆盖的幽绿色脸庞灰暗下去,小眼睛里的光也随之涣散熄灭。
树枝断掉了,还能保持苍翠鲜活的模样。
可人死了,就像是风中那一盏摇摇欲坠的灯火,噗嗤一声,就灭了。
和小螺离别前的情形蓦然清晰起来。
哪吒不曾注意的画面一帧帧浮现在眼前。
小螺说,哪吒,谢谢你救了我。我没什么珍贵的东西报答你,这颗珠子给你。
见哪吒未接,她强行塞给他,说,你别嫌弃,这是我第一次入水采的珍珠,虽然模样不大,色泽也不是很好,但在我们珠民的传说里,有保平安的作用。
珍珠镇的珠民,听起来好像比普通打渔的更为光鲜。但好珍珠可遇不可求,海里又危险重重。因此,好多人都死在幽暗的海里,连尸骨也找不回。
这其中,尤以珠民的死亡最为惨重。
好多人都是因为氧气耗尽,却只能拿着刚采的大珍珠看着近在咫尺的海面伸出绝望的手。
风俗是怎么来的已经不可考了。
但每一个将要出海的珠民都会将自己第一次入水采来的珍珠留下来,用红绳系了,挂在脖间。
他们深信,第一次成功采珠出水的好运,会随着脖子间的珍珠而传递下来,让他们一直受到海神娘娘的庇佑。
那是一个珠民最为珍视的东西。
小螺却轻易将其给了哪吒,没有多余的煽情话语,只是说:“这个可以护身的,你拿着。”
然后,珍珠镇大水,小螺不知所踪。
失去了护身的珠子,小螺还能在洪水中活下来么?
哪吒想至此,心中一涩。
手掌上,是一大一小两颗珠子。
大的泛着粉红,是刚刚小螺哥哥塞给自己的。
那粉红,是长久浸入血肉的结果。
一颗心暖而微疼,疼的他感觉孤茫萧索。
他想起了娘亲,生气的娘亲。
生气的娘亲恨铁不成钢的骂他。
二娘肚子里怀的是你弟弟啊,你怎么能那么冷血无情!
他听到了自己倔强的声音。
“谁让她来拉我的?!是她活该!什么弟弟!又不是娘你生的!她从娘的身边抢走爹,还想生一个弟弟和我抢爹!我就偏不让她如意!!”
娘因着此话狠狠打了他一巴掌,自己随之负气奔出门去。
此刻,娘怕是扔在四处寻他吧!
哪吒忽然迫切的想要回家。
他错了,他不该让娘担心,不该说那样无情的气话。
他想要告诉娘,二娘不是他故意推的,他以后会懂事些听话些,不会再惹娘生气。
合拢掌心,握紧拳头,两颗珠子膈的人微微的疼。
哪吒郑重其事的将其收入怀中,昂头对着空中喊道:“来战吧!神——”
第一百一十九章 光阴()
神是什么?
他们是传说。
呼风唤雨、移山倒海,简直无所不能。
人们信赖神,相信善恶轮回报应不爽。
可是,若是神依靠人们的信仰,那为何不仅不给他的子民以庇佑,反而要和残酷的生活一道压榨摧残他们?
哪吒想不明白。
众人蒙昧如醉酒,无一清醒。
在神的绝对力量面前,凡人卑微如蝼蚁、低贱如猪狗。
可总有一份感情牵系着,让有的人愿意勇敢的站出来那么一回,拿出他们的武器,堂堂正正的、像一个人一样,昂起自己的头,向那高高在上的神发出挑战!
“珍珠镇,你打败了他?”
我问。
虽然没有明说他是谁,但彼此心知肚明。
哪吒点了点头。
“那怎么会到陈塘关?”
我问。
哪吒脸上显出了一丝挣扎。
滴答的水声早已歇了,有淡淡的阳光拨开阴沉的云朵投了过来。
“打完了,我回了家,想去找娘,可是——”
说到最后,哪吒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带了点颤抖的尾音。
那是一段让人不愿回想的噩梦。
他没找着娘亲,却将大水引到了陈塘关。
和珍珠镇一样的毁灭。
除了李府。
到处都是汪洋。
巨龙虽奈何不了哪吒,却奈何得了陈塘关数十万的百姓以及早已对哪吒心存怨怒的李靖。
哪吒刚刚被唤醒的的某个角落被兜头而来的冷水浇了个透心凉。
看着因着自己而变成地狱的陈塘关,哪吒心里的火一点点熄灭了。
他作的孽,由他来偿吧!不必牵连父母!!
既然你说我所有的一切都是你们给的,那我今日,就全部还给你们吧!
一刀刀地割,一刀刀地割。
狂暴的雨水顺着冰冷的刀子钻入逐渐失去热度的身体。
血肉模糊间,哪吒看了一眼冷眼看过来的李靖,然后释然的笑了。
这一回,他欠了他的,也算是还了——
只是可惜,还没来得及和娘解释,他不是故意推二娘的。
放在胸口的珠子早已掉入滚滚的洪流,最后看一眼这末世来临的景象,那染血的小小身躯轰然掉了下去。
他再次醒来,发现自己竟然没死,可过往的一切却成了一片空白。
这里燃着袅袅的香,一切都陌生的很。
他不能动,于是只能每天看着一个朴实的女人整日里抹着眼泪一直对着空气唠唠叨叨。
话他听不清,但念及最多的字却记住了。
女人反复念叨的是一个人的名字:哪吒——哪吒——哪吒——
记忆一点点复苏,直到现在,哪吒才知道,那个一直被念叨的名字就是自己。那个朴实又忧愁的女人是自己的娘亲。
他没死,被赶回的殷十娘建的香火庙供奉着。
现在活着的,不是他的肉身,而是他被奉养的魂魄。
事情不知道是怎么走漏的风声。
李靖气愤的砸掉了香火庙,也砸碎了哪吒复生的希望和十娘一直以来的奔波努力。
“逆子,你还嫌害的我李家不够么!”
一如既往的厌恶眼神扫过那被自己破坏的狼藉,然后炮火对准了正伤心焦急的殷十娘。
“十娘,你要是再继续为这孽子招魂,别怪我李靖不顾念多年的情分,哼!”
招魂招了一半,哪吒复活无望。
殷十娘这段时日的辛苦全数付了流水。
“你给我休书吧——”
殷十娘心如死灰。
“十娘,你!”李靖被噎的说不出话来,愣了一会儿,方连说了三个好字。
没有凝聚完全的魂魄,没一会儿就消散了。
自此以后,天地间,再无哪吒。
“你想见你娘亲么?”
我问哪吒。
弃姓绝名的哪吒记忆全无,唯有最后死去那一刻的感受尤为清晰。
冰冷的暴雨天,闪着寒光的刀,还有身体渐渐失去的温度。
冷啊——冷啊——
好冷啊——
“我好冷,你有没有火?”
没有姓名出处的孤魂问遇到的人。
可很多人却看不见他。
他就这样飘荡了三千多年。
直到如今,一觉醒来,想起所有的前尘过往。
“哪吒——”
他似乎听到了有人在叫他,声音很熟悉,听到的时候,让他忍不住想要落泪。
小小的孩子忽然站了起来。
“哪吒——”
又是一声呼唤。
他看着前方,难以置信的瞪大了眼睛。那慢慢显出的轮廓,让他的眼睛湿润了。
隔了那么多年的称呼含在舌尖,艰涩的尝试了几次,才成功。
“娘——”
时间交错,犹如多年以前,李府庭院里,娘亲给他洗脸,却将水不小心弄到他的眼睛里,疼的他转起了泪花儿,又是恼又是气的叫:“娘——”
唯一不同的是,这一次,这个普通的词儿却显露出千斤的重量,压在他舌尖,让他难以开口。
温热的眼泪从脸上淌了下来。
站在树下的娘亲变得极远又极近,像是水中月一般,虚无又飘渺。
哪吒觉得自己抬不起脚来,他怕走近了却发现只是自己空然的一梦。
迟疑的,他伸出了手,想要触碰那个越来越近的熟悉身躯。
殷十娘拉住了哪吒的手,怜爱的责备道:“你啊,这么大了,怎么学起了哭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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