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岁亦暮止()
太叔奂与徐少桥去时,正是千金阁人最多的时辰。
高台上有清扬的女子声音唱着上邪,台下是呼和起哄,拍手叫好的听客。
徐少桥绕过来来往往的人,踏上楼梯,太叔奂小步跟上,明显心焉。
“我也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但是不用太拘谨,我们来就是喝酒听曲儿。”
徐少桥一手搭在太叔奂肩上,将人带去了二楼最边上的阁楼。
徐少桥四下看看阁楼,点头道,
“这里布置得有几分雅致。”
墙上挂了梅兰竹菊四幅画轴,四处墙角各放了一个方柜,柜上各摆放一个精美铜青,瓶里插着刚采来的花。
一方龙纹矮脚小桌,桌上放了美酒吃食,色香味俱全。
桌子对面的窗户开着,放眼望去,是一树开得正盛的桃花。
风来时,带着阵阵芳香,就连屋中的紫旌上也染了香气。
徐少桥跪坐在矮桌一侧,倒了一杯酒灌入喉咙。
酒的辛辣刺激让他连连称好。
太叔奂跪坐在徐少桥对面,压住徐少桥还要倒酒的手。
徐少桥的性子就是这样,心里越不高兴,面上笑得越开怀。
他要他来陪他喝酒,大约也是心里压抑太多,需要释放。
“别愁眉苦脸的了,来千金阁不就喝酒吗?”徐少桥大笑两声,拨开太叔奂的手,说道,“我知道你不好酒,可你也知道我偶尔好一两口,你不用喝,陪着我就行。”
他们之间,不是这样的,换作以前,徐少桥不会满腹心事只字不提。
一杯又一杯,看着徐少桥痛苦的样子,太叔奂再一次压住徐少桥还要倒酒的手。
“少桥,你心里有事,说给我听听。”太叔奂道。
“好。”徐少桥点头,目光落在太叔奂脸上,正经道,“阿奂,从小到大,你我的交情不用多说,而今,就当是我小家子气,若我说错了话,你多担待。”
太叔奂收回手,“你说。”
徐少桥要说的,只会与宁朝来有关,他最怕的,也跟宁朝来有关。
徐少桥拎起酒壶,将酒壶里的酒一饮而尽。
酒壮人胆,要是不喝酒,他说不出憋在心里很久的话。
“江南一行,她差点没命,当时,你在?”
太叔奂答,“我在江南,但对于她受伤一事,不甚了解。”
若告诉徐少桥,他当时就在林中,徐少桥一定会多想。
虽说,虽说他承诺了宁朝来要成亲,可到底不是眼前的事,他不想徐少桥那么伤心,至少多给他一点缓冲的时间。
“从江南回来以后,就没看见过你常用的那把剑,那是将军给你的生辰礼物,我还想着向你讨要呢。”
徐少桥看着太叔奂的眼睛,一个劲儿的傻笑。
他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太叔奂还要说谎吗?
“你喜欢,我送你一把,阿翁送我那把,断了。”
断了,他居然说断了,他居然还在骗他?
徐少桥将矮桌掀翻,任凭桌上的酒壶杯子满地滚动。
“你的剑在梅林当中,她命悬一线时,你就在她身后。你们瞒我什么,有什么可瞒着我的?你们不信任我,这便是原因。”
不是斥责,不是反问,只是陈述,陈述一个简单的事实。
三人行,必有一人多余,他只是无法接受,自己是多余的那个人。
“少桥,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们不是刻意瞒你,我和你一样,都好奇事情的真相,可宁朝来什么都不肯说。”
他只是不想他伤心,他怕面对的,就是徐少桥,他瞒着,只是期望可以挽留他们的兄弟情谊,希望他们不要心生隔膜。
“会不会有那么一天,你与她在一起,如果真的有和她在一起的那一天,你的心情是如何的?不情愿?无所谓?欢喜?”
徐少桥在笑,他也想洒脱一点,可不争气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滴滴往下落。
“我……”
太叔奂举棋不定,要在这个时候告诉徐少桥他与宁朝来私定终身的话吗?徐少桥如何承受得住。不说吗?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你喜欢宁朝来吗?”
徐少桥朝太叔奂逼近。
他一直以为世上最讨厌宁朝来的人,非太叔奂莫属,直到江南一行,他才知道自己错得有多离谱。
宁朝来喜欢太叔奂,没错,太叔奂喜欢宁朝来,没错,他们瞒他,也没错。
只要太叔奂说,他是喜欢宁朝来,他不会这样难受。
毕竟,成全唯一的兄弟与最爱的女人,看他们双双幸福了,他做什么都是值得的。
可最让他崩溃的,是太叔奂不愿承认他对宁朝来的感情,人后百般维护照顾,人前事事挑剔为难。
“敢喜欢,为什么不敢说出来,太叔奂,你说啊,你天不怕地不怕,一句表白的话便那么难以启齿吗?”
徐少桥捉住太叔奂的衣襟,手指攥得青白。
他说啊,他又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太叔奂扯开徐少桥的手,一字一句道,“我不喜欢她。”
真正不敢承认喜欢宁朝来的,是徐少桥,他怕开口过后,连朋友都没得做。
而他,他不是不敢承认,是不敢喜欢,喜欢了,得到的只有耻辱。
所以,太叔奂可以讨厌宁朝来,可以娶宁朝来,唯独不可以喜欢宁朝来。
“对不起,我喝多了。”
徐少桥抹了一把眼泪,跌跌撞撞的起身。
“你去哪儿?”太叔奂问。
“这屋子里闷得慌,我去找个唱曲儿的。”
徐少桥强笑着出了屋子。
他不是不胜酒力,只是借酒消愁,喝得急,有点分不清方向。
往右走才是楼梯,他却是往左行,不过十步,便走到了尽头。
栅栏的下方,是另外一个院子,院子里的那棵桃树下,有一个穿着男装的女子,四下张望后,踏上了桃树一边的楼梯,上了楼。
那是宁朝来,他没有看错,确实是宁朝来。
徐少桥陡然清醒,马上换了方向,匆匆下楼。
宁朝来是堂堂长安才女,是丞相的掌上明珠,她不该来千金阁这样的地方,也不能来!
第七十三章 靡室靡家()
徐少桥去了后院楼上,一间房一间房的寻找,推开了五间房门后,终于看到宁朝来。
宁朝来正坐在青铜镜前梳妆,穿的,是薄如蝉翼的舞衣。
门被推开,宁朝来回眸,看清来人,满脸错愕。
“你们,究竟都怎么了?”
徐少桥从未如此疲惫心酸过,他愈发看不懂太叔奂与宁朝来。
他们到底想做什么,不管是筹谋上刀山,还是计划下火海,就不能告诉他吗?
他们究竟怎么了?
“少桥,你怎么会来这里?”
宁朝来心虚的站起。
她自是明白千金阁不是她该来的地方。
徐少桥黑了脸,“这话,不该是我问你吗?”
“你能来我便不能来了?我闻着你身上一大股酒味儿,你也是来喝酒的吧?”
宁朝来笑得天真。一点也不像在说谎。
他骗他,她也骗他,他们都要骗他。
没关系,都没关系,他就当自己瞎了聋了,一点不知道他们在骗他。
“朝来。”徐少桥走进屋里,笑着说,“这里不该是你来的地方,我送你回府。”
宁朝来往后退,她好不容易来千金阁学舞,不能错失良机。
爱太叔奂真的爱到了如此地步吗?就因为他喜欢看舞,她便要不惜一切代价来学。
可这是千金阁啊,稍有不慎,名节尽失,这样的后果,女子都承担不起。
“同我离开。”
徐少桥拽住宁朝来手腕,不由分说将人往屋子外边拖。
“少桥,你先放手。”
“徐少桥,我让你先松手。”
宁朝来多说一句,徐少桥的手拽得紧一分。
“你有话好好说便是,发的哪门子疯!”
宁朝来失了耐心,用力甩开徐少桥的手,揉着被捏红的手腕。
徐少桥怒极反笑,“是啊,我疯了,你讨他欢心,不顾虑后果,不担心自己以后的路如何。
我一个外人,无法左右你的人生,还生气至此,可不是疯了。”
冷静下来,宁朝来自知错了,徐少桥也是她好,她不该口不择言,没了方寸,成为不识好歹之人。
“少桥,我胡言乱语,你不要记在心上。”
宁朝来伸手去抓徐少桥的衣袖,徐少桥躲开。
“你怎么喝了那么多酒,你一人来的吗?”
宁朝来尝试转移话题徐少桥消消气。
徐少桥坐到一边的圈椅上,神色黯然,并不说话。
这般模样,心里该是难受极了。
宁朝来轻叹着合上房门,走到徐少桥面前,蹲下,双手握住徐少桥的手,道,
“阿桥,他们都说,十八般武艺,没有宁朝来不会的。可是长这么大,我连跳舞是什么都不明白,我想学舞,能像其他女子一样翩翩起舞,岂不快意。”
宁朝来语气温柔,如她对徐少桥说的,她学跳舞,不只因为太叔奂,她自己也想学。
这一世,她想活得肆意一点。
徐少桥反握住宁朝来的手,几乎是哀求,
“离开这里,朝来,此事不是儿戏,你想学舞人去相府教便是,我为你寻来最好的舞师。”
放眼天下,谁的舞蹈能与素舞娘子相提并论?一曲素舞惊鸿的李素舞在这里,她有规矩,出了千金阁便不跳舞。
宁朝来自然不愿,“阿桥,不会有事的,我会藏好自己,不让人发现我,你放心吧。”
“放心吗?”徐少桥笑着松开手,对她,何时有放心的时候,不过,罢了,“你若要学惊鸿舞,既然是跳给阿奂看的,既然你决意要跳,那么朝来,你喜欢便好。”
失望也好,失意也好,早就该习惯了。
宁朝来决意要做的事,他挡不住,宁朝来决定要爱的人,他拦不了。
“若我学会了,自然也要跳给你看的,只是希望你不要笑话我就好。”
宁朝来亲昵的挽住徐少桥胳膊。
徐少桥拍拍宁朝来的头,强笑道,“朝来事事时时不忘记我,我哪里好意思笑话,再说,朝来一舞,定会动长安,我若笑,也是叫好。”
宁朝来笑着吐吐舌头,见好就收。
“我喝多了,脑子涨得厉害,先回去了。”
徐少桥起身。
宁朝来也起身,手还是挽着徐少桥的胳膊,两人一同出了房间。
走廊上落了许多桃花的花瓣,轻盈,美丽。踏着花瓣一步步往前,徐少桥生出一种错觉。
仿佛,只要一直走,他与宁朝来就能走到如此刻一样,携手到白头。
他梦寐以求的,青丝,白发,远走,天涯。
却是永远都得不到的。
徐少桥停下脚步,道,“朝来,千金阁人多,你不要太过惹眼,除却学舞,不要胡乱走动。”
宁朝来笑着点头,“我知道了,你回去以后喝点醒酒汤,要是你阿翁阿母看见你这副样子,少不得一顿臭骂。”
徐少桥跟着笑,眼睁睁看着宁朝来的手一点一点从他臂弯里抽出。
世上最残忍的事,莫过于,全天下的人都明白徐少桥一心一意爱慕宁朝来,唯独宁朝来不自知。
世上最残忍的事,莫过于,宁朝来温柔以对,给予徐少桥亲近,却无半分爱情。
“以后不要喝那么多酒!”
宁朝来冲着徐少桥得背影大吼。
徐少桥头也不回的往前走,待听见房门合上的声音,终是忍不住回头。
不过一瞬,便看不见宁朝来。
方才他觉得可以延续一生的美好,在原地,除了他的不忘怀,只有被风吹过来的桃花花瓣。
一片花瓣飘落在他肩头,他拿在手里凝望许久,掩面而泣。
就如宁朝来对惊鸿舞的执着,宁朝来即是他的夙愿,不能改,不能忘。
画面都是桃花的耳语,桃树的这头是悲伤的哭泣,桃树的那头是无声的挣扎。
太叔奂站在窗边,双手扣紧窗框,宁朝来与徐少桥的言语动作,他听得清楚,看得明白。
万事万物,冥冥之中自有安排,今日,徐少桥在千金阁遇到了宁朝来,便是缘分。
他与自己打的赌,输了。
那么,他就该好好考虑一下,他与宁朝来,是否真的可以在一起。
第七十四章 玁狁之故()
距离百花宴,只有十天日子。
千金阁中,宁朝来香汗淋漓,每日练舞都像是要了她的半条命,本以为有了李素舞的教习她会成功,可这么多天过去了,她几乎没有丁点长进。
“初见时我便知道女公子没有学舞的天分,一般的舞或许还马马虎虎,差强人意,可惊鸿舞,不仅要学舞的人坚持不懈,还需要一定的天资。所以,女公子还是尽早放弃吧,许多东西,不是强求能够得到的。”
李素舞依旧浓妆艳抹的站在面前,一语道出实话。
若不是看在太叔奂的面子上,她连尝试都不会。
宁朝来,生来就不是跳舞的料。
宁朝来蓦地拂袖,长袖缠住李素舞的脖颈,目光凶狠,怒道,
“简直一派胡言!只要我愿意,这世间岂有我学不会的东西!”
太叔奂爱舞,她不能跳舞,这是多可怕的事情,她不敢往下想,也不能接受这样的事实。
李素舞面不改色,“宁女公子,依你的体质,不适合学习武艺,你幼年时苦于练习,早伤了身子。人人都知你是闻名天下的才女,论起琴棋书画,没有人比得过你。这样的你却从未跳过舞,其间原因,是你知道自己练不成舞。”
她知道,没有人能比自己还知道自己的缺陷,她当然知道自己练不成舞。
以前便罢了,不会又能如何?如今不同,她想嫁给太叔奂,想一辈子都能与太叔奂琴瑟和鸣,若她不会跳舞,太叔奂迟早会厌了她,弃了她。
她不想!
宁朝来手上使劲儿,袖子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