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救。
“小西,这三年时光,是师父欠了你的,从今往后,师父再也不会扔下你了。”他说得如同梦语。
血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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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柄剑,长一尺二分,最宽处一分半厘,剑柄处缠绕着千锤百炼的牛筋丝,尾端的铁木柄上刻着一小丛兰草,剑鞘是珍珠鱼皮的外壳,但上面至今凝结着陈旧的斑斑血痕,还透出若有似无的血腥气,这已经是一把真正的饮血的剑,剑身处的寒光几乎能够直透人心底。
骆铖二指并拢,划过如水的锋刃,留下一行浅浅的雾气,但很快就又消逝无踪。
“她在哪里?”他问道。
隼立在他五步之远,却觉得他话中的冷意能够令他寒颤。
“属下在长衍道来回,找不到温姑娘,这剑,出现在林东的黑市,卖剑的人一口咬定是在长衍道捡来的,属下拷问了几名陈将军俘获的突利人,他们亲口所证,那在长衍道来回的女刺客,所用正是此剑。”
骆铖面色瞬间漆黑,这柄剑,是他亲自令人打制的,剑上的兰草,是昔日燕夫人那把桐木琴上的图案,天底下没有第二把。
温西!她到底在做什么!
骆铖语气沉沉,又问:“雀何在?”
隼回禀道:“半月之前,雀曾在祁连城中遇见一个女子,外功诡谲怪异,但她的身手与招式与温姑娘全然不同,雀不敢肯定是否是温姑娘。随后,他又发现乌戎王庭来了一个不同寻常的访客,一辆四马马车,六骑随从,匆匆来去,只停留了半日,他令人跟去,不曾想过了向日河就一点都找不到那行人的踪迹了,他便令一小队人沿着长衍道搜寻那行人的线索,自己则留在祁连城找了几日,可惜未曾有温姑娘的踪影,便收人离开了。”
忽地,“咯吱”一声,骆铖几乎要捏断那剑鞘,他眉头深结,还有种不太对的预感,“还有呢?”
隼道:“属下给雀送了信,告诉他这剑掉落的位置,现在他已经带人向着大风城而去,温姑娘的兵器失落了,可能……身陷险境,若是落到了突利人手中,有些不妙。”
骆铖的嘴唇紧紧抿着,他很不安,她先是不知所踪两年,再学会了到处杀人,现在还丢了她的剑,她现在究竟在哪里,是死是活……
若是他找到她,一定要拿根绳子拴在她脖子上,再打断她的腿!骆铖心头涌起一阵一阵的怒意,随后他吐出一口气,努力使自己的心情平复一些,他挥手,令隼出去。
月色透窗,这是关外某个不知名的小镇里一间不算舒适的客店罢了。
骆铖摩挲着短剑,满面不能名状的沉郁之色,窗外月色并不似中原那般朦胧温柔,倒是在空阔的天地之间,显得十分的孤寂。
“七月,我将你弄丢了,若是那个丫头再出了什么意外,你在九泉之下,一定会埋怨我吧。”他苦苦地一笑,心中还有丝丝的抽痛,两年前管溪身死那一刻,温西那绝望的悲泣,他只觉得心都空了半边。
他忽然觉得孤独,且又悲伤,尤其是在这样的地方,这样的月下,那过往沉痛不能抑制的翻涌,他至今得到许多,却也失落了很多,尤其是他的心,除了依旧在跳动,便再也难以感受其他。
他已经很难再有爱一个人的心情,那年管溪对殷芷的那份对于他来说几乎热烈的情感,令他心有动容,那样的冷情的人都能够动情,甚至令他至今不能明了这情爱之中的真正心情,但也许那样领略了爱人与被爱的管溪,在他走的时候,并没有那么寂寞了。
骆铖抚摸着剑,冰冷而坚硬,不知道她握着这剑杀人的时候,是带着怎样悲愤的心情?
剑鞘上的血痕丝丝缕缕,仿佛在说着曾经因此而发生的不详的事情,他从不想掌控她,也没有那样浓烈的心情去束缚一个心不属于他的女人。但现在他这般愤怒与无奈的心情,令他开始后悔不曾再把她看得牢一些,他已经很习惯把一切与他有关的人事看做是他的责任,当年燕夫人的死让他愤怒且无力,他又怎能让她的女儿再遭受不幸……
“七月,你走得这般干脆利落,你可知被你扔下的人,她会如何?”骆铖皱眉,“我不会为了你照顾她的。”
“但……若是你反悔了,现在要将她带走,我也决不答应!”
骆铖捏紧了剑,提声道:“来人!”
隼即刻入内。
“传信给杜羽,江流之地之事,他可全权决断。”骆铖想了想,又道:“再令莲心先一步去灵依国旧址。”
隼应是。
骆铖又问道:“林东的探子还有多少?”
隼回道:“范老板尚且领着两组人。”
骆铖起身,踱了几步,“令他还是留意突利人的消息,有任何大小琐事都呈来,突利人……雀既然去了大风城,最迟两日,应当就有消息传来。你带人,从向日河一直向西找去,去查明那辆四马马车经过何地,去往何方,车中究竟是何人!”
隼立刻问道:“那殿下……”按照原本的行程,太子便不是这般安排了。
骆铖道:“孤要去定裕关!”
隼一惊,定裕关踞晋华不过一山一道之隔,西南下为玢西,西向是两河州,两处皆为华军大部所在,因东魏这边孟许如今据守俪关,而陈兵大军尚在束城,亦有据地势之优,故而两军眼下对定裕关各成牵制之势,谁也不敢轻举妄动,率先动手。但若让华军知晓太子在定裕关,那势必会令他们有所动作。
隼道:“殿下,这实在太过冒险。”
骆铖摇头,定裕关是东魏距长衍中道最近的一个关口,能够尽快收到各处消息,若是温西真在大风城,他也能立刻带人出关。
“孤隐秘出行,不必告知旁人。”骆铖就着客栈内一盏昏昏的油灯,写了封信,给隼,道:“用信鹰将这封信给在束城中的曲素送去。”
隼不敢置喙,接信出门。
很快,这偏远之地中小小的客店里的掌柜好不容易盼来的客人又漏夜齐刷刷走了,所幸他得了半包金珠,实在可观,立刻将所有的客套话都咽下,看着这群自称是商旅的客人一眨眼就走了个精光。
疑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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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关建成距今据说已有千年,城墙斑驳,墙下古碑林立,温西的手指一一划过城墙上老旧的砖石,停留在一首陈年的无名长句之上,字迹已然模糊,不知究竟述何心怀。
远处传来冲天的吼声与甲胄整齐的比划声,温西展目望去,华军大营处的旌旗飞扬不止,天边有雁高飞,云高风疾,原来这便是边城岁月。
她看见师父在大营之外上马,马下银甲将军恭敬相送,数千骑黑甲精锐相随于后,他抬手,令拜下之人起身,再转头四顾,似在找她。
温西展身,自城墙掠下,几下踢踏,落在了胥长陵的面前。
“师父,要去哪里?”
胥长陵指指他身后的马车,同她道:“上车吧,我们去虞城。”
温西本想说她能骑马,但见周围那些将士都在看她,有些不自在,便爬上了那辆乌木的宽敞马车,车中有两名侍女,皆恭敬低头。
车中装饰虽不华丽,却十分的舒适,因天气炎热,铺设了竹簟,还摆放了一只古朴造型的冰釜,冒着丝丝的凉气。
温西很是不安,且又莫名,师父为什么会在华军营中,为何那些人都对他这般毕恭毕敬,他们又去虞城做什么?
“小姐,要用点心吗?”侍女问道。
温西趴在车窗边上,望着路旁风景移过,摇了摇头,她觉得好像一觉醒来,是从很久远的时光忽然来到了这里,又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真实的梦,醒来之时却又记不清梦中的任何细节。
那个梦很真实,梦中之事与梦中之人皆令她心碎,但她一丝一毫都记不起来,梦中人的模样,梦中事的经过,又曾是在何时何地发生,唯有醒来睁眼之时,师父那个令她宽慰的笑容,一直在脑中反复的出现。
“师父……”她出言,唤了一声。
胥长陵回头,同她笑了笑:“怎么了?”
“虞城在哪里?”她问道。
胥长陵拉了下马,便与马车并齐,“自苍界山北峰而始,流向西北的一条河流,经过数城汇入川泽之外的无芒海,而其中最大的城池,便是虞城了。”
“哦……”温西又问道:“师父——”她转头看后方跟从的骑兵,黑甲齐整,威风凛凛,足有三四千人,“我们去虞城做什么?”
胥长陵伸手过来,微欠下身摸摸她脑袋,笑道:“有事。”
“什么事啊?师父。”温西觉得很迷糊。
“去了你便知道了。”胥长陵道。
温西不知所以,胥长陵一抖缰绳,又向前去,温西看着他的背影,眉头不能舒展。
一日在路途中过,到了傍晚,他们在一处名为榆林驿地方停下,温西跳下车,被侍女领着带去了客房,一路的侍从与驿丞都恭敬无比,温西自认从不曾受到过这般待遇,心中的疑窦越发的深重。
等到进了房间,那两个一路与她同车的侍女麻利地布置吃食与沐浴汤水,那般动作根本不似寻常人家的仆从,温西看着她们的抬手轻快,言语似无声,脚步稳便从容,想来是多年训练有素才做来桩桩件件这般驾轻就熟,好似她之前在渤海王宫或者南燕宫中所见那些宫娥才有这等规范。
温西在满腹疑惑中吃了饭,眼见天色渐暗,却不见师父的踪影,索性起身,出了房门,一阵夜风吹来,她晃了晃头,又走出了院子,这驿站不大,除却守卫,其余那些黑甲骑士皆在驿站周围安营扎寨,而外一进的院子灯火通明,想必便是师父所在了。
温西不令那两个侍女跟着,那二人便也听命,她独自出了外院,沿着走廊走到中厅,厅内传出师父的声音。
“有多少人?”
有人答道:“共五千人,兵分两路。”
内里沉默了片刻,随后听到师父轻轻笑了一声,“我到底……太纵容了她。”
接着,温西见有一人出了厅离去,内里师父提声道:“小西,进来吧。”
她的脚步声师父老早便觉察,温西进了门,立在厅中,看见师父时候,忽然有些无措,她舔舔嘴唇,问道:“师父,你是不是当了晋华国的官了?怎么不曾听你说起过。”
胥长陵走来,目光柔和地看着她,笑道:“你今日一日,都是在想这事吗?”
温西点点头,她只是觉得好像一觉醒来,有些什么事情很不一样了,“师父,你带那么多兵,是要同谁打仗吗?”
胥长陵轻笑道:“师父不上战场。”
“那、那……”温西挠挠头,“师父,咱们江湖人,为什么要管人家朝廷的事?”她不明白的很。
胥长陵微微一叹,道:“江湖与朝廷,有什么区别吗?”
温西凝眉。
胥长陵摸摸她有些凌乱的发丝,笑道:“都是刀光剑影与尔虞我诈罢了。”
“可是,师父,你以前不是说过嘛,天下之大,处处可去,既然是刀光剑影尔虞我诈,你要是不乐意,我们可以走啊,去别的地方,咱们回清濛山。”温西觉得师父的面上有些不一样的神态,这神态令她很不能自在,且又陌生无比。
胥长陵轻道:“丫头,天下之大,处处可去,却也无路可去,师父若不自己开辟出一条路来,这天下对于师父来说,只会越来越小。”
“师父……”温西看着他,只觉得面前本该如风如月的男子,忽然多了些凌厉之气。
“早些回去休息吧,明日还要赶路。”他道。
温西却摇头:“我不要睡了,好像这些天,我睡了好久,每次醒来,都忘了一些事,好像、好像是做了很多梦,纷繁复杂,却半点都记不住。”她苦思冥想,她似乎忘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还有很重要的人,她的心还会难过到疼痛。
比如现在就疼了,温西握着胸口,面色有些苍白,她张张口,退了两步,撞到了一张矮几,胥长陵伸手拉住了她,她才不至于跌倒在地。
她无措地抬头,“师、师父。”
胥长陵伸出右掌,附在她的背后,看着她几乎哀伤的眼睛,却犹豫了瞬间,到底没有拍下去,他轻道:“既是睡不着,那师父带你去一个地方吧。”
家()
今日朔日,夜空一撇如勾,隐约可见月下群山连绵,山间有轻雾阵阵,山中,有一间简陋的亭子,亭子里还有一口古井,井口狭小,井边放着一只空竹筒,权作打水的水桶。
胥长陵将一支火把架在亭柱上,再道:“这里曾有一间古庙,数十年前,一场天雷将古庙引燃,烧了个精光,如今便只剩下这一座亭子了,还有这一口井,大旱之年都不曾干涸,故而这井便称为仙人泉。”
温西眨巴眨巴眼睛,这里离榆林驿不远,附近还有村庄,看着井边干净无苔,想必时常有人来此打水,她伸着脑袋看向井中,黑黝黝一片,便又抬起头来:“师父,这么偏僻的地方,你都知道典故啊。”
胥长陵轻笑道:“倒也算不得偏僻,据此不远便是隆城了,这一口井的井水甘甜,隆城之中的达官贵人经常遣家仆前来汲水,也有城中卖水人清早便来提水进城售卖。”
“哦。”温西点点头,这倒也不稀奇,只是这地名……忽然她想到一件事,忙问道:“隆城、隆城……师父,便是木十七先生的家乡吗?”
木十七先生是胥长陵曾交往过的一名江湖人,那人风度翩翩,言谈有趣,温西记得他曾说过的笑话,不由一笑,道:“不知道木十七先生在不在家。”
胥长陵看着她舒展的眉眼,也不禁微笑:“他不在家。”
温西好奇:“师父知道木十七先生在哪里?”
胥长陵点头:“他在桓京。”
“咦?”温西惊讶地道:“他在桓京?”
胥长陵笑道:“你若是想见他,过些时日便能见到了。”
温西问道:“师父,我们也要去桓京吗?”
胥长陵将她面上的碎发抿到她的耳后,再道:“将来,我们怕是要在桓京住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