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拓看着面前的女子,她的笑容一瞬间给他一种春日里的一束来自南方温暖而湿润的风一般的感觉,他忽然好奇,并非因为她诡谲的手段,神秘的来历,或者之前那狰狞的面目,这般笑容的女人,她不该只是个在大漠荒原中独行杀人的冷酷杀手。
“你叫做什么?”他问道。
温西收了笑容,轻轻蹙了眉头,但很快就一闪而逝。
“你我想必还要合作一段时间,难道你不应该告诉我的你的名字吗?”他的理由很正当。
“没有名字,若是我有名字,应该也不会呆在这里了。”温西瞬间冷然。
不错,若是她有名字和过往,那就不应该在这里,她有家人或爱人,便不该孤行荒原。
“那么,或者,我可以给你想一个名字,银兰草,你知道吗?”他道。
温西眉头深皱:“什么?”
日拓笑道:“春天的时候,向日河边,总是最早开的白色小花。”
温西面容极冷:“大王子,我并非是你捡来的狗,可以随意的取一个名字称呼。”她说完,就转身走了,宽大的衣袍裹不住那羸弱的身躯,仿佛随时能够随风而去。
日拓笑了笑,又摇了摇头。
他伸手,招呼了一名随从过来,道:“告诉宝珠,明日是她的生日,我打算带她去向日河上游打猎,为她庆祝十八岁的生日。”
*
“生日?”宝珠在帐中坐着,拿着一支黄金钗,瞪大了小鹿一般的双眼。
侍从回禀道:“是的,这是大王子的命令。”
宝珠气得扔掉了那支金钗,抱怨道:“我的生日明明是在十二月的冬日。”
一旁的侍女忙捡起金钗簪到了她的发髻上:“既然是大王子的好意,夫人受下又何妨,明日您只需要打扮的漂漂亮亮地出现在人前就好了。”
宝珠还是气不忿,撅着嘴进了内帐中。
入夜()
入夜,大风依旧呼啸,这风从遥远的北方而来,带着北方的寒冷气息,温西站在祁连城并不算高耸的土城墙之上,望着极北之远天际与大地交汇之处,云层浓重,不见星辰。
她至今一切都随于命运,而这命运却如浪多变,此刻站在这里,令她有一种不太真实的感觉。
祁连城不像中原的城市有宵禁的规矩,那些围坐火堆的醉汉能够喝酒吵闹到天明,城墙下不远便是市场,吵嚷声不停地传来,但是何日敦父子已经不在那了。
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去向,想必就算有人知道,也不会告诉她,温西惦着短剑,她没有去质问日拓的打算,那只会让日拓觉得他手中的筹码十分的有用,这个人如同豺狗,死死地咬着他认为一切有用的东西绝不松嘴。
明日……
她想了想,忽地,在眼皮下不远处的一座帐篷里,出来一个人,天暗看不清衣着,但挂在帐篷外的马灯微弱的光线在他的面上一闪而过,温西立刻认出了这个人,是那无名者!
这里不是乌戎王帐,不过是流民聚集的地方,他在这里做什么?
温西欲提气跟上去,但却立刻发现有这打算的并不是她一个人,无名者的身后,很快的跟上了一个人。
温西若有所思,在跟人的那人的身后,与他拉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
无名者走得很快,步伐飘忽而诡异,他的模样几乎不算有任何走路的动作,却瞬间能移数十步,而跟着他的那个人,似乎更为高明一些,他的动作很轻,身影与脚步几乎能够融入夜风。
温西怕被发现,将距离渐渐拉开,但她很快发现了,这里的帐篷一座连着一座,相隔有远有近,还有牛棚马棚,很容易令人迷路,而那个无名者,在这里已经两次穿过了同一座帐篷的外的小路了,他在兜圈子。
不知道是他小心的缘故,还是发觉了有人跟踪。
那个跟着他的人很有耐心,即便在这杂乱的帐篷群中走了许久,他依旧跟着,没有追上去去拦截无名者,无名者在这附近穿行了好几圈,才换了一条小路,向着王帐的方向而去。
温西停在路边,看着那个跟人的人无声无息地上前,在王庭外连绵的厚皮帐外拦住了无名者,无名者显然没有发觉一路被人跟踪,他惊了一惊,立刻想出手对打,但是那人武功更高一筹,一柄长剑直接横在了无名者的咽喉处,道:“没想到昔日的下伊大风城中可呼风唤雨的呼则勒之子,今日竟成了贺兰奏光小妾的侍从,真是可怜的很。”
无名者抬头看眼前的人,是个年轻的男子,穿着一身普通的长袍,带了一顶普通的皮帽,但是他的身手并不普通,他的口音也不是这里的人,——这是一个中原来的人。
他看着他,年轻人横在他咽喉的长剑依旧寒光凛冽。
无名者的头发编成的无数根小鞭垂下,幽幽的夜色中,根本瞧不清的容貌与神态,但是他应该很生气,很愤怒,不知道是被剑指着咽喉,还是这年轻人的话戳到了他的痛处,他的手微微抿了两下,再做了一个非常细微的动作。
但在他的手还来得及抬起的时候,突然从二人身后冲过来一个人,紧接着,一条长纱巾也随之挥来,挡在了二人之间。
年轻人立刻觉察,无名者的手若是抬起,他手中的东西也一定会向他洒来,但现在已经被那一条纱巾全数挡下,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苦味,是毒!他立刻退开了数步。
无名者不妨还有一个人,不由失色,飞快地跳进了皮帐围墙内。年轻人看向挥来纱巾的人,是个女子,她已经压低了风帽,无声无息地向着另一个方向离开。
“姑娘?”他开口,想要叫住她。
但是温西没有停下,这个年轻人,她认得,他也认得她,他是骆铖的侍卫,雀。
“姑娘,且留步。”雀又叫了一声。
温西脚步不停,飞快地消失在了夜色中。
雀追不上她,他收回剑,想了想,向着来的方向回去。
温西远远地看着他离开,面无半点表情,骆铖这两年一直派人找她,她都知道,但是她不知道为什么他要找她,她所知道的事情都已经告诉他了,冷疏竹已经死了,他们便再没有什么见面的必要。
温西捏着剑的手微微颤抖着,面上无端地留下两行泪水,那种不能抑制的抽痛又从心口蔓延而出,两年前那场她几乎觉得永远也不能停止的风雪又穿过了漫长的时光,冷得她几乎哆嗦。
翌日,她醒来之时,入鼻地是满满的牛乳脂膏的香味,她睁开眼,娜敏坐在帐中小心地熬煮着一锅奶茶。
温西起身,娜敏听见声响转过头来,笑着问道:“姑娘昨夜睡得好吗?”
温西撑着头颅,头很沉重,又有些低烧,她有些无力地垂下手,在娜敏的奶茶锅旁坐下,摇摇头,没有说话。
雀在祁连城,不知道是做什么?他盯上了无名者,应当也与大风城有关,如今图鹿王尚占据了庞原郡三城,而听说晋华的大军也在随州外集结,骆铖腹背受敌,他若要突破这一困境,才要把主意打到了大风城?
她不能再在这里继续呆下去了,若是雀认出了她,那么骆铖也会知道她的下落。
且……日拓并不可信任,他给她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温西讨厌再一次被人算计,也不想再被拖入另一个夺权的阴谋。
但她不能一走了之,何日敦父子尚且下落不明。
信,温西的袖中有一枚竹制小签,没有任何可以阅读的文字,只有几刀看似随意的刻痕罢了了,她看不懂,所以日拓并不担心她会背叛他。
她出了帐篷,就听见了大王子带着他最宠爱的宝珠夫人出门打猎的消息,温西转头看向王帐的方向,那里守卫重重,她并没有那么容易进去。
但她也根本没有打算去送这信,她还没有蠢到被人当做棋子利用。
不过……温西又想了想,她是该去见一见那个无名者,她要去大风城,找到她的仇人,若是大风城真的如日拓所说那般,她的确需要一个指路的人。
温西将那枚竹签捏在指尖,展身向着王帐方向掠去。
现在是白日里,她十分的小心,几乎无声地行动者,她略过一座座帐篷的顶端,借由帐篷披挂的各种彩旗掩藏身形,如同野猫一般迅捷无声。
王帐的各个出入口都有人守卫,胡图赞的宝帐就在金顶大帐的附近,门口守着两个侍女,温西悄声蹑过去,在二人的后颈出各扔了一枚石子儿,两人无声倒下,温西上前一接,两人就倒在了她的怀中,温西就拖着她们进了帐中。
胡图赞的宝帐华美异常,摆设地比温西见过的任何一个房间都要富丽,她将两个昏倒的侍女扔在了门口,账中空无一人,她本来捏在手中捡来的几枚石子儿没了用处。
温西打量了四周,忽然觉得有些不对,日拓说胡图赞绝不会无故出王帐,就算她离开自己的帐篷,也不会只留了那么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侍女守门,她与大王后敌对,那么便不该让自己的房间的守卫这般松懈,况且她这里这么奢华,到处都是值钱的东西,难道就不怕有贼进门?
温西轻轻呼吸着,脚步也一般无声,有种不安的感觉自她心口升起,她立刻决定退出这里——
忽地,有一缕轻风向她的后颈处吹来,这微微地凉意激地温西汗毛大竖,她顺势附身就向前扑倒,再一个翻身后滚了一圈,没有预想到的接下来的杀招,她却是滚在了一个人的脚下。
温西猛然抬头,居高临下,一双狭长的双目正垂下看着她。
温西已然震惊,她就这么看着这个人,张张口——
“师父……”
师父()
*
眼前的人长眉入鬓,薄唇轻阖,乌玉簪发,墨沉宽袍,分明是这般熟悉,那个一直存于心头的关于他的面容的梦,终于在这一刻鲜活了起来。
温西依旧坐在地,她手扶着地毯,嘴唇张张合合,眼中已经有泪水溢出,她仰着头,泪水就流进了耳中。
胥长陵在她面前蹲下,伸来一只手,拨开她潮湿的发丝,下颌处隐隐的血管透出了青红的色泽,他的手指轻轻的抚过那些血管,轻声道:“小西,你去找不良生了?”
这个声音,这掌心的温度……
温西也伸手,她想去捏捏面前的人是不是真的,胥长陵没有动,任凭她的手捏着他的脸,再扯扯他的头发,最后她的手却又去捏她自己的脸,“哎呀”一声,终于哭出了声,“师父,师父!”
胥长陵怜惜地擦去她的泪水,只是这泪水似流之不尽一般,将他的织金黑袍的袖口都染湿了一片。
“莫哭了,丫头。”纵然他能够睥睨足下万物,又怎能皱眉去面前这个将他当做至亲的女孩,她不过是个孩子啊。
胥长陵的声音很温柔,温柔地不似一个令人骇然的晋华摄政王,仿佛他再一次成为了那个温言浅笑的江湖男子。
温西哭得很专心,也很委屈,三年来,没有这般酣畅淋漓地哭过,胥长陵轻叹了一声,将她揽进了怀中,再温柔地拍打着她的后背。
“还是这么的爱哭。”
温西自觉已经足够的坚强,但终于再一次见到师父,仿佛一切坎坷都已经过去,只有无穷无尽的委屈想要通过这泪水流出,只想要他这般温和的抚慰罢了,就算是一个梦,就让她在梦中这般软弱一次也好。
胥长陵将她抱起,再放到一旁的榻上,轻轻道:“哭吧,哭够了就睡一觉,师父在这里。”
“你不会又一声不吭的走了吧?”她很是不放心。
“不走。”
“不许骗人。”
“不骗你。”
胥长陵的手指拭去了她满面的泪水,尽量将自己的神态变得更为温情。
温西哭得打嗝,还是不曾放开胥长陵的衣袖,在他温柔的话音之中,疲惫渐渐袭来,再沉沉地闭上双目。
胥长陵抬起她的下巴,仔细地看着她颈上的血管,神情逐渐凝重而冷冽。
他伸出手掌,飞快地在温西的肩胛处与肋下拍打几下,温西的呼吸慢慢变得沉稳无比,泪水也不再溢出,只有眉头些许的轻痕,带着微微的不安,他用手指轻抚过她的眉间,似要将这折痕抚平,只是任凭他的指腹揉过,这一丝愁绪也不曾消退,他心中轻轻地叹息,再将温西捏得牢牢的外衫给脱下,盖在了她身上。
等他出了胡图赞的宝帐,贺兰奏光从一旁过来,笑道:“摄政王大驾,正是我瑶洲的荣光,小王已备下丰盛宴席,请摄政王殿下今夜开怀痛饮。”
胥长陵亦同他笑道:“不必了,等我公主前来之时,孤再向汗王贺喜。”
胥长陵没有在乌戎王庭停留,他将依旧昏睡的温西抱上了马车,就又离去了,贺兰奏光听到属下回禀,胥长陵带走的女子之前在大王子日拓的帐中。
但大王子在胥长陵来之时,却带着姬妾去了向日河源打猎,这女子究竟何人,竟让胥长陵千里来此,似乎有些事情,在他背后已经悄悄发生,这让贺兰奏光不免有些若有所思。
温西昏昏沉沉地睡了很久,却是在一阵车轮声声中醒来,这场睡眠漫长无梦,乍然醒来之时,她有些迷茫无知,低下头,手握成拳,还紧紧拽着一件墨黑绣金丝虺纹的衣衫,她猛然间惊醒,四下相顾,却是一辆十分宽阔的马车,胥长陵坐在一旁,正看着她微笑。
“师父!”温西猛地抓着他的手,透过车帘的明光照在胥长陵的面上,他本来微皱的眉头缓缓地舒展,“怎么了?睡得不好吗?”
温西摇摇头,“我以为是在做梦。”
“怎么会呢?”胥长陵轻轻笑道。
温西看着他,细细的打量,面前男人的面容与三年前并没太大的变化,除了他的衣着与如今雍容的姿态,“师父,我……”
胥长陵面有询问地看着她。
温西却猝然松开他的手,面色几番变化,师父他,不再仅仅是她那个犹如温泉与山岚般的师父了……
胥长陵将她的神情都纳入眼中,面上没有露出任何的异态,只是微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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