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尘点头:“不同的药长在各地的药性都有不同,不同的季节采摘也有不同,你以为是市卖的那些破树叶枝子,就算那些上贡进皇宫大内的,固然选的上品,却也不能够保全住药性,能够发挥得四五分算不错了,如我所言,起码能够使得出八分的药劲。”
“那殿下听了师叔的话,是什么意思?”萤烛有些担心地问道。
玄尘道:“殿下反复问过,细枝末节务求半点不出纰漏,便立刻遣人去备办了,萤烛,你才十八九岁,正是年少多情的年纪,你看殿下为了个小丫头肯在他诸多烦扰事之中还费心至此,你觉得如何?”
萤烛一听,面色顷刻一白:“师叔的意思是,殿下他……对温姑娘……她……”
玄尘悄无声息地点头,良久,才缓缓道:“所以我说燕家的女人,都是祸水啊,祸水,当年殷澈就这样,现在……唉……”
“燕家的女人?”萤烛狐疑地看向玄尘。
玄尘忽然假装咳了几声。
萤烛却想到他方才话中所言,也不由看向温西的窗口,人世万般无奈,皆因情起。她又想到被清雨放到那边房中桌上的一团茶叶……
院门开启,漪澜殿有一小太监在外,萤烛收敛神思,上前问道:“童文,有事?”
童文恭敬地地上一封信,道:“是有人给温姑娘的信。”
萤烛接过,同他点点头,道:“我这便送去。”
童文又道:“萤烛,你再告诉温姑娘,车马房已备下一匹快马。”
萤烛蹙眉,狐疑地看向手中信封。
童文略微行礼便离去了,萤烛捏着信,去敲温西的房门,那房中的呼喝声顿止,温西开门,萤烛便递上信。
温西接过信一看,封皮上未曾写字,打开之后里面是一张字条,笔迹文秀,写着:六爷已至,停于柳原外烟雨村。
是霖雨送来的杜羽的消息,温西大急,慌忙要跳起来向外跑去,萤烛看天,日色已将西斜,她忙同温西道:“温姑娘,殿下已给姑娘备下马匹了。”
温西脚步顿止,她转回头死死盯着萤烛,萤烛看她眼中有一丝迸发而出的怒意。然不过片刻,温西忙定了定神,脑中急转,她必须要去问清杜羽的心意,但与陈王无干。
她一跺脚,冲回房中,提起那柄短剑往腰间一插,风风火火地跑出了无幽园。
萤烛看着她飞快离去的身影,身后响起玄尘的说话声:“她与她母亲实在太像了,皆是心志坚定之人,然世上柔能克刚,过硬易折……”
萤烛转头,玄尘一甩浮尘而去。
霜生()
温西飞奔到车马房,马夫果然牵着一匹马儿立在门口,那马是她之前跟着舒阳公主去了西山兽园所骑的那匹,温顺稳健。
温西未曾犹豫多久就接过了缰绳,刚要跨上的时候,忽然停了下来,她环顾四周,除了侍立在旁的马夫,还有不远处几名刷马洗车的小仆,便没有了其他。
但墙头树梢皆静悄悄一片,温西知道陈王府到处都有暗哨和守卫,如同之前几次,只怕她出了府门,便暗中有人跟上她了。
陈王布置跟着她的人一半是为了保护她,另一半的理由,便是将她的所作所为皆告诉陈王。
他们的身手比她好上不少,温西没有什么把握能够甩开他们,但杜羽……
温西咬唇,带着几分愠怒上马,猛一挥鞭,鞭声呼啸,马儿便飞快地冲出了门。
她认得去柳原的路,西城门外十里便是,杨柳款款,依旧葱郁,她无心观景,将马驱驰地如风如电,夕阳之中,满地金红。
大道前方不远,有一行马车正向前驶去,温西慌忙拉了缰绳,减了马速,欲自一旁过去,然那马车上装饰瞧来甚为眼熟,她再一看赶马的车夫,跟从的随从,皆是陈王府中之人,不由眉头一皱,驱马上前,问道:“车中何人?”
那赶马的车夫认得她,忙住了马,道:“温姑娘,车中是邵连公子。”
“邵连?”温西想起那是陈王的幕僚,见过几面,未曾有过招呼。
车帘掀起,车中人露面,向她微微一笑:“温姑娘好巧。”
温西眉头皱得几乎变成了死结,巧?
“天色将晚,邵公子是要去哪里?”她忍不住问道。
邵连笑道:“天色将晚,温姑娘又要去哪里呢?”
“你……”温西无言,他此刻在这里,看所去的方向,定是陈王令他去见杜羽的。温西手指捏得缰绳几乎麻木,她打量跟从他的几个侍卫,心中想着若是他们逼迫杜羽,他们二人联手定然能够走脱的,但她不知道还有没有其他的人,若是杜羽不从,陈王要杀了杜羽,该怎么办?
邵连放下车帘,马车依旧不急不缓向前小跑。
温西脑中纷纷乱乱许久,眯着眼盯着越走越远的马车,到底一挥鞭跟上,跟得不远不近。
邵连回头,透过窗纱看着后面不远处的温西,微微一笑,继而摇头。
马车拐进了一条小路,前方三五里便是烟雨村了,不过数户人家,村口有间简陋至极的茶棚,只供过往行人解渴歇脚罢了。
夜色降临,少有行人,茶棚中不过一个客人,风尘仆仆,正翘着脚坐在竹栏杆上,捏着个泥茶壶,看着远方,不时举起泥壶,饮一口苦涩至极的茶水。
他看见缓缓驶来的马车,唇角一勾,毫无意外之色,只露出几分无奈的苦笑,随后又看见其后不远处的马上那面色凝重的少女,心下轻声一叹,站起身来,将那泥壶放在摇摇欲坠的木板桌上,同那烧火的店主道:“听闻桃花溪中有银鲮鱼儿,味道鲜美,不知道老板会不会料理。”他自怀中掏出一枚碎银块放在桌上。
店主见那银子,有几分心动,只是有些为难道:“秋来鱼瘦,味道差些。”
杜羽轻笑地摇头:“不妨,去寻来便是。”
店主一喜,拿过那银子,笑容可掬道:“小的去寻河边的渔夫问问,若是有,定然挑大些的买来。”
杜羽点头,任他离去,那马车便也在茶棚外停下了,杜羽抱着手,靠在一旁的木柱旁,面带着几分无谓的淡笑,仿佛任何事都不能够令他不安。
邵连下车,上前含笑行礼,“久闻杜六郎大名,今日才得见真容。”
杜羽看他,也道:“原来是邵家小君。”
邵连为家中幼子,他父祖在江东皆有盛名,杜羽久在江湖行走,认得他亦不奇怪。邵连微欠身,道:“正是小可。”
温西在远远处下马,扔了缰绳,上前几步,却又停住了,只站在一片柳枝之下,直直地注视着茶棚这边说话的二人。
杜羽对她轻轻摇头,请了邵连入座,又给他斟了杯苦茶,道:“村野无可招待,莫怪。”
邵连道:“杜六郎既能随遇而安,邵某岂是轻狂之人?”便拿起茶盏饮尽。
杜羽一笑,道:“某于江南闲游,曾见未柳湖边燕来楼中挂有一幅《山雨欲来图》,落款为霜生,寥寥笔墨,写尽江湖景色,心中便已生向往之意——是何等洒脱之人,才有这潇洒之笔?”
他看着邵连,那“霜生”二字便是邵连的旧号,那幅《山雨欲来图》正是他的笔墨,江南旧梦之中,可携醉而行,可拥酒长眠。
邵连明白他话中之意,江湖广大,天地潇洒,为何要行于权势之中,为何今日在此见面。
“小可曾读诗,旧有‘载歌醉酒过,梦入风雨中’之缠绵,还有‘长剑宰秋水,直向五十峰’的豪气,年少时也曾仰慕古来侠客,效仿那佩剑除恶的豪举。然时光渐却,却生彷徨之意。——我能一剑斩落恶人头,然恶人多矣,何时杀尽?再生思,何谓恶,何谓善?巧取豪夺是恶,杀人越货也是恶,那祸国殃民更是大恶。我一剑一杀人,纵然杀的是那为祸一方的恶徒,却于真正的大恶一筹莫展,那我行的小善,于这天下毫无用处!”
邵连话音渐生激昂,余音落尽,耳边犹带铿锵。
温西站得不远,她听见声音,手举起,扯下一枝柳条揉捏着。
杜羽久未出声,他端起茶盏,微微抿着。
邵连又道:“小可久闻杜六郎的品行,仰慕杜六郎的豪义,天下惶惶,为何只独善其身?”
“天下惶惶……”杜羽深深闭目。
那日见胥长陵之时,他的话音又在心头响起,却字字似箭,箭箭入心,痛彻心扉之处,言语不能表述。他已不是那个叫做温言的江湖男子,他所谋求的亦是这个天下。
杜羽不禁看向幽暗之中那隐隐身影的少女,她也是同样的满是担忧地看着他。
秋风有声()
杜羽站起身,天边已有月,洒下银光,又将柳枝倒影,“若是有一日,长恒君所求的大善不似心中所想,那该如何?”
邵连面色如水坦荡,“君子求大道,何惧于生死?丈夫来世上一遭,岂能苟活而安!”
杜羽手指一动,手中所握的茶盏中褐色的茶汤微漾,曾几何时,他的豪情被磨灭,他的心情也不再激扬,只有江湖之中,一剑一酒才可慰藉心怀。
是他将这广阔天下当做了一个可肆意逃避的所在,而非他真正畅快地无拘无束到心安,他……终究还是那个狼狈的杜羽,就算漫长悠久的十年时光,也不曾令他真正淡然。
邵连长论,有些口干,自倒满了茶盏,又是一饮而尽。
杜羽却放下了那泥陶的小盏,他轻道:“三殿下怎知杜某可为他所用?”
邵连道:“殿下说,凤凰岂能栖凡枝?”
“嗬嗬……”杜羽低低笑了数声,“他还是这般自负。”
他笑够之后,道:“夜色已深,他想必不便待客,我们也不必急着赶回去,月色朗朗,我想走一走,长恒君先请自便吧。”
邵连已知将他说动,心头松了一松,他来之前,并不知道该用怎样的说辞,但杜六郎此人,也并非辞令机锋能够打动,邵连也在庆幸,他并不曾将杜羽看轻,才能够这般对谈。
杜羽走到温西面前,温西瘪瘪嘴看着他,心头涌起酸涩与委屈,“你去了三个多月,之前只说去几日的,下次再也不信你了。”
杜羽替她理了理碎发,温声道:“这些时日,过得可好?”
温西本来想说“不好”,但一想到自己的手,这是真的不好,她便说不出口不好的话了,只是点头,“还好。”
两人沿着村边小溪,缓缓走着。
温西问他一路所历,杜羽皆细细告知,但当她问到“师父可好?”的时候,他却沉默了。
温西站住,直直地盯着杜羽。
杜羽被她这过于可怜的目光盯着有些不自在,只得道:“他,尚且不错。”
温西垮下肩膀,“我知道了,他不好。”
杜羽无奈的一笑,“他看起来很好,而且,晋华国朝堂局势如今被他几乎全然掌握,没有人能伤害的了他。”
温西蹙眉,脱口而出:“没有人能伤害的了他,那是他在伤害别人么?”
“小西。”杜羽看着她,心头愀然。
温西也委屈地与他对视,杜羽心头微酸,“他是你师父,十一年来教你吃饭穿衣,认字习武,你记得这些便好。”
杜羽不说还好,一说温西就忍不住流下泪水,越哭便越伤悲,想到往时师父的悉心教导,温柔呵护,年幼时握着她的手描写,替她笨拙地扎了满头小辫。后来她决心练武,他便变得十分的严厉,但而过后却给她细心的敷药,也满是心疼的埋怨她要小心莫要伤了自己……往事历历,犹在眼前,温西哭得越加大声,最后猛地扑进杜羽怀中,索性嚎啕大哭起来。
月下,是一片蛙鸣,她的哭声却传地更远,哭得眼泪鼻涕糊了一脸,都擦在了杜羽的衣襟上。
杜羽轻轻拍着她的背,如同她年幼时那般,那时,温言总是满目柔光地看着他们,笑得温和如煦。
温西哭到打嗝,才算住了声音,她站起身,看杜羽身前湿了一大块,终于有些不好意思,“我回头给你洗洗。”
杜羽不禁失笑,揉揉她头顶,道:“把你养这么大,总算有点孝心了。”
温西对他皱皱鼻子,“不要又装老头子了,哼。”
杜羽摇头而笑。
温西揉揉头发,又吸吸鼻子,瓮声瓮气地道:“杜羽,我师父他,是不是再也不会见我了?”
杜羽缓缓落下笑意,微微摇头,“我不知道……”
他是胥长陵,是晋华国的摄政王,如今权倾天下。那一场关于江湖的长梦,或许只是他为了成就今日权谋而不得不隐忍的铺垫。
杜羽弥久未言,满目惆怅,旷野有风,已至心头。
温西便不再相问,她扭头看向远处邵连的马车,有些犹豫地问杜羽,“杜羽,你真的决定要去见陈王?”
方才他们的对话她都听见了,所以才一直没有上前,她看得出来杜羽的犹豫和为难,也察觉他低落的心情,但最后邵连那话,让他的眼中忽然闪现出了光芒,那是她从未见到的杜羽,之前微月说什么少年将军威风凛凛的话,她顷刻便在脑中出现了。
也许……陈王给他的,并非是她之前所担忧的牢笼与枷锁,而是一片是杜羽能够驰骋飞扬的更为广阔的天地呢?
但是她还是有担忧。
杜羽对她淡淡一笑,道:“你在他府中住了这么久,我也要当面好好谢他照顾你才是。”
温西吐吐舌头,又转过身去将那伤手往身后藏了藏。
杜羽已经瞧破她的这点小心思,有些心痛,还有些惆怅,终究是长大了,知道担心他,也知道不想令他担忧。但她的伤,陈王之前给他的信中已经提过了,就算陈王今日不曾派邵连来见他,他回京都之后,也想找陈王当面好好“聊一聊”。
“杜羽……”温西还有心事,她不知道该不该告诉杜羽她已经记起了身世,那之前,杜羽是知道还是不知道?
“怎么了?”杜羽见她欲言又止。
温西抓了一旁水中的一支芦花揪着,她几次张口预言,却不知道从何说起,师父抛她而去,她实在不能承受杜羽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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