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软塌之上,温西翻了个身,檐下的雨一直滴滴答答,不曾真正停止。
她听见有说话声,忽然将自己撑了起来,圾着鞋,踢踢踏踏地向院门处跑去。
门外有人,两个女子,一主一仆,被侍卫拦下了,穿着染朱纱衣的少女额贴花黄,颊染胭脂,珠钗绾发,指点丹寇,装扮精心不已。
她对着侍卫道:“既是摄政王不在,那我进去等他可好?”
侍卫铁面:“摄政王吩咐,无有传话,任何人不得入内。”
“我家小姐不过送些点心过来罢了。”那侍女道。
侍卫鼻端一声气息喷出,便紧闭尊口,如门神一般。
那二人气馁,只得转身而去。
温西躲在门内一丛紫竹之后,伸着脑袋看她们远去,却见道路尽头,胥长陵正缓缓走来,身侧还跟着一名碧纱衣的少女,先前送点心的少女一时停在路中,似愣住了,顿了顿才上前行礼。
温西不曾听见他们对答,只是见那碧纱衣的少女面露出些微末之色,似乎有些不悦,而胥长陵面上始终带着一缕笑意,他令那行礼的少女起身,还令随从接过了她递来的食盒,然后微微颔首致意,便向着院门处走来。
微雨()
最后,无论那碧纱衣少女,还是那送点心的朱衣少女,都在小路之后向着胥长陵的背影恭敬地半行一礼。
胥长陵已经进了宣德院门,赫连幽房立起身,瞟了特意梳妆的妩媚妍丽的朱纱衣少女一眼,道:“珠合,今日有课,为何来此?”
赫连珠合看着与胥长陵一路同行走来的赫连幽房,面色已然不好,她抿抿唇,道:“我、我……阿姊又为何不去学中?”她被心中妒意相激,一时智昏,忍不住问道。
赫连幽房眉头一皱,“与你无关。”
赫连珠合便扬起了头颅,挑挑秀眉,“那珠合所为,也与阿姊无关。”
她扶着侍女的手,沿着花间青石小路而去。
赫连幽房面容沉沉,挥了挥手,空中还弥漫着赫连珠合身上的香粉味。
等胥长陵入门之后,温西忽然窜出来,“师父!一上午都去哪里了!”
温西穿了身极为素淡的青衣,那还是他的一件便服,拖着布鞋,发上只绑了一条素色的纱带,根本不似个十七八岁的姑娘家模样,倒像个偷穿了大人衣衫的少年,胥长陵看着她笑,抬手令从人退下,一弯腰,便将她横抱起,将着面庞贴了帖她的额头,未曾发热,还有些凉意,便放了些心,笑道:“去见了一个人。”
温西来不及脸红,便又好奇问道:“谁呀?”
“一个你不认识的人。”他又笑。
温西嘟囔,“我当然不认识啦。”
“那就莫问了。”他的笑容温煦。
温西气馁,只得任凭他将自己放回在窗边的软塌,忽然,她支着下巴一笑:“师父,我想吃点心。”
胥长陵挑眉,“那便去吩咐侍儿。”
温西摇摇头,笑道:“我不要旁的点心,就方才那姑娘送给师父的点心就好。”
胥长陵低低一笑,屈指伸手弹了她额头一下,“那吃不得。”
温西笑道:“为何呀?”
胥长陵道:“我已令人扔了。”
温西撇撇嘴,“人家一片心意,你却扔了,真是不解风情。”
胥长陵附身,用唇点了点她眉间,“我若解了她的风情,那倒真的不好了。”
温西歪着脑袋,“那有什么不好?我看她很好啊。”
胥长陵无奈地一笑,揉了揉她的一头本来就乱糟糟的发丝,“因为……就是不好……”
温西抬头,却见他面庞近在咫尺,不由咬了下唇,又看向他心口的地方,正有一团云纹绣于衣上,她抬手,将手掌覆在这绣纹之上,师父的心跳有力,呼吸平缓,胸膛微微起伏着,她再仰头,看着他的眼睛,但这眼神实在过于深邃,令她心悸。
胥长陵抬手,欲抓着她的手,温西却抽开了,她跳了起来,赤足奔向房中另一侧,猛地推开一扇窗格,惊得窗边被雨压弯的枝叶掉落一片水珠,“师父,这苍城有什么好玩的?我要出去玩!”
胥长陵的手掌被她的指尖轻轻划过,若有似无的触感倏尔即消,他微声一叹。
“有登仙的古迹,还有名将的故塚,高处可见雪癫,临水能羡川鱼,只是,你不能出去。”他又扬起淡淡笑道。
“为什么啊?”温西问道。
“你的病还不曾全好。”她还须再吃一粒那丸药,只是,他也已经没有太大的把握了,毒性累积,不知道她能不能承受下去。
胥长陵走向她,手指穿过发丝,抚过她的脖颈,道:“你吃得多一些,多长些肉,才有力气出去玩耍。”
她摸摸自己的脸,才恍觉已经实在过于消瘦了,她又想到被师父喂下那丸药之后,那些几乎排山倒海撕心裂肺的痛苦,还有渐渐迷糊的神智。
温西微微张嘴,看着胥长陵,将指尖勾勒他的唇,师父的唇,近来时常紧抿,但这唇,却也很温柔,会呢喃着令她脸红的低语,还会勾起她无法抵抗的心情,“师父,我、不曾真的生过你的气。”
她这般道,胥长陵微叹一声,衔住她的指尖,轻吻着,再轻轻咬了一下,“师父已经过惩罚你了。”
这是、温西脸又一红,眉眼弯弯,靠在胥长陵肩头,“师父,喜欢……是什么心情?”
喜欢……胥长陵心中忽有微微一动,“你说呢?”
温西摇摇头,她有些费思量,“我也说不好,只是一想到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心仿佛会痛,但是师父、师父……”师父就在这里啊,她的脸越加发红,不由扭过身,将手撑着窗台,倾出了身子,去摘取了一枚被雨打湿的绿叶,再回头递给胥长陵,“师父,你吹一曲叶笛吧。”
胥长陵含笑,从善如流地接过叶子,他总是不能拒绝她,他将碧叶放在唇边,一曲曲声便起,温西屈膝坐在窗台,将手支着下巴,看着他。
风,将满园枝叶窸窸窣窣,曲声婉转,令人倾倒。
*
入夜,赫连府的明灯次第而起,肃穆的广夏之中,烛火明耀,堂上就连一盏铜灯,一面屏风,一只帐勾,都透露着古意。赫连老夫人发上银丝宛然,赭衣玉冠,面上肃然,她盘坐在案后,看着左手下跪坐的第四子,目前赫连家的家主赫连无极。
“凉家回信说了什么?”
赫连无极道:“近来西北有变,摄政王不令出兵,固守陈汤二关,凉鹤已携军前往,固边城工事。”
“陈汤之外不是于师?何来有变!”老夫人一惊,那西北关外皆为晋华臣属。
赫连无极摇头,赫连家已久离朝纲,他也不甚清楚,但这“有变”二字,令人深思。
老夫人手中有念珠,她的指尖缓缓拨动着光洁沉香的檀木珠,闭目想了想,道:“无极,摄政王究竟有何目的,难道他流于江湖十数年,终于回到桓京,只是为了替他人作嫁衣?”
赫连无极摇摇头,他亦不知,但胥长陵心绪,非常人可推断,若不然他本有无数的机会,实现世人眼中的所谓的复仇与荣耀。
“女皇,终究年少……”赫连无极看向母亲,女皇年少,却已有主意,晋华的天下,还是会有太多的变数,如今,胥长陵还需要依仗西北豪族。
鹰隼()
老夫人的面容在明灯映照之下,显得深沉无比,“我赫连家立足于苍城一千二百三十七年,自不会随波逐流,将希望托付于旁人身上。”
一直沉默安静在侧的赫连幽房手指轻轻动了一下。
老夫人言语威严,不容质疑,赫连无极不敢再应答。
老夫人又问道:“还不曾找到平明?”
赫连无极回道:“日前有消息来,说是有人见他去向幽山问道,我已派人去了幽山,还给少河君写了信,若是见到平明,可劝解一二。”。
赫连家,如今亦是忧患丛生,老夫人急不可耐地想要抓住一切可以使得这千年家族继续延续辉煌的机会。只是赫连无极也没有几分把握,若赫连平明不是已然心冷至极,亦不会远走天涯,就算找回他的人,他无有再入庙堂之心,终究罢了
老夫人沉沉点头,寂然无比,她已年迈,却还要为赫连家殚精竭虑,虽子孙众多,却各有思量。
她静坐许久,才缓缓开口:“幽房,摄政王同你说了什么没有?”
赫连幽房端正姿态,微微低头,道:“不过问了哥哥去向。”
老夫人点了点头,随后又问道:“珠合是不是去了宣德院?”
这自然瞒不过老夫人的耳目,赫连幽房答“是”,然依照她平日恬淡的性情,她的回话只会如此,但不知为何,她又道:“珠合做了点心,送去宣德院,大王收下了。”说完之后,她微有瞠然,却是对自己,眼前也现出胥长陵那在万千青竹之间,回头对她浮现的那一瞥笑意。
老夫人面露几分不悦之色,开口道:“楚月。”
一旁有一褐衣女侍近前,“老夫人吩咐。”
“请胡先生近日多加督促二小姐功课,我要亲自考教。”
楚月道了声“是”,躬身退下而去。
赫连幽房目色幽幽,听着楚月的脚步声缓缓远去。
老夫人又道:“女子为行,当进退得宜,若忘形失仪,不过轻浮。”
赫连幽房起身,“谨遵老夫人教诲。”
老夫人对她摆摆手,道:“你下去吧。”
“是。”赫连幽房退出了老夫人的厅堂,夜风徐徐,拂开她的额发,一旁侍女上前扶她,她摆摆手,沿着灯火幽然的长廊走去。
厅中,老夫人又看向赫连无极,“还是不曾查问出他带的那姑娘的身份?”老夫人指的是温西,胥长陵只言片语未曾与她说及,老夫人思量两日不得其解,那姑娘还是女孩打扮,不像是他的姬妾,若只是姬妾,倒也好办了。
赫连无极道:“侍儿恍惚听见她称呼摄政王为‘师父’。”
“师父?”赫连老夫人皱眉,“他在东魏之时,是收了一个孤女作徒,不曾想……竟是如此。”
赫连无极又道:“不过是个女子罢了。”
“不过是个女子……”赫连老夫人冷冷一笑,“你忘了,他的太子之位,也只是因为个女子没了的,天底下没有任何可以小瞧的人,他特意将她带来逍遥苑,便可见其心意。”
“十七年了啊……”老夫人遥遥一叹,“请四夫人明日备选礼物,去往宣德院。”
“是。”赫连无极应下,又问道:“那这礼物……”
“不必名贵,我见那女子装束皆寻常,应不意奢华。”老夫人道。
赫连无极便有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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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深浓,胥长陵又出门去了,温西坐在窗框上,摆弄着白日里师父曾吹了曲调的那枚青叶,青叶离了枝头,已经开始发皱了。
她将叶子放在唇边,试着吹出声响,却是一片哑然无声,她有些气馁,伸出手,将叶子抖落在了风中,又屈膝托着下巴,看向沉沉的天色。
今夜,无星亦无月,只有远远近近的廊灯,在迷蒙的细雨中透来昏晕的微光。
温西心中忽然一动,她站了起来,纵身向上一跃,便赤足踏在了房顶。
高处有风,带来阵阵凉意,她的衣摆拖曳在屋瓦,沾染了一片湿意。屋顶很宽阔,这是一片连绵的建筑,温西慢慢走着,没有发出任何的响声。
赫连府很大,夜色之中,只可见行走于风雨回廊的仆役,点着风灯寂静走过,再向极远处看去,便是灯火辉煌的街市,街道纵横,亦是楼阁起伏。
细雨打在温西的发上,微风又将它们扬起,她立在屋脊,寂静地仿佛一只无声的夜鸟。
她的目光从远处收回,也没有再落在庭院,她只盯着一个方向,那是苍龙山远处的一座山崖,巍然凌绝,几乎高不可攀。
温西微微张开的嘴巴,看着夜色之中只是隐约轮廓的远山,又展身而起,她掠过连绵的房顶,踏过暗沉的屋瓦,再越过高大树巅的枝叶,却在欲提气向山崖奔去的时候,心头一阵急涌袭来,顿时,血气凝滞,她猝然停下脚步,落在了一片冠盖巨大的古树枝头。
她握着胸口,扶着树枝蹲下,喘了好几下气息才算平复。
等到心跳不再急乱,她才站了起来,依旧看向那山巅,山巅忽有飞掠之声,夜空之中,一只飞鸟在掠起,又在半空打转,温西揉揉眼,却发觉那并非飞鸟,而是一只鹰!
一只灰羽的鹰隼。
这般的夜空之中,这般雨幕之下,一只鹰向她飞掠而来,如同一幕奇诡的景色,又仿佛是一个最为离奇的梦境。
温西愣愣地看着,那鹰不过在她头顶之上盘旋片刻,便又重新飞回了那山崖之巅。
雨停了,在更远处的高楼之上,胥长陵负手而立。
“回禀大王,两河州内外,魏军并无大变,公主鸾车已至毛关,侯将军加派三千人护送,莫副将亦向孤狼山进发。”
胥长陵点头。
“秉副将令图勋押送陈斯回桓京,遵摄政王令,卸了他的双手双足,只是……”回话的属下有些犹豫。
胥长陵微微斜了他一眼。
属下忙道:“图勋还剐了他的双目,割了他的口舌。”
胥长陵目中一瞬间冷然。
“据京中回报,女皇见过之后大为震惊,在永辉殿中摔碎了一只玉壶,袁相未有表态,然昭事院已有侍臣拟奏参摄政王,女皇未曾接其奏折。”
晨妆()
胥长陵垂目,目下万千楼宇,苍城广大,东西繁华,就算这般雨夜,亦不能阻挠行人夜游,胥长陵立于巍峨高楼之上,除却寂然的风声,还隐约可闻街巷的丝竹与吆喝。
如他曾经所言,这天下,从不是他的,也不是桓帝的,如同亘古的河流与不变的山峦。
“待图勋复命,令其往西北,驻陈关外枯凉堡。”他轻道。
枯凉堡为河梁外一座常年苦寒的小关口,因其偏僻,并非处于要道,数年来几尽荒芜,若非胥长陵两年前令人重设烽火,早便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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