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时觉得头更痛了。
翠浓扶我在妆台前坐下,拿象牙梳开始梳理长发。我盯着镜中的自己,暗暗懊恼:贪杯果然误事。到底没忍住问翠浓道:“那今儿早上,殿下何时离开的?”
想了想,又添了一句:“脸色,如何?”
第二百二十九章 赫赫扬扬()
翠浓停下手想了想,笑道:“看不出什么,跟往常差不多吧。”
我垂下头,修长洁白的指甲在妆台上无意识的划着。半晌后,方“嗯”了一声。
刚梳洗毕,小德子过来了。
毕恭毕敬的行了礼,笑道:“小的从明德宫来,殿下在那里与陛下议事。打发小的过来看看良媛可起身了。让问问良媛昨个儿歇的可好?早起头还痛不痛?殿下说,之前已经让人去知会了白太医、巳时初来徽音殿给良媛看伤。良媛若是头还痛,可以一并请白太医留些缓和宿醉不适的丸药下来。”
蔻儿端着茶进来,听见小德子这么一串儿话,先是噗嗤一笑,继而滴沥清脆的道:“哟,听听,德公公说话真是利索,这么一大段话都不带喘气儿的呐。您不累么?”
小德子听了也不恼,笑道:“殿下吩咐我时,就是这么一气儿说下来。我自然要照着殿下的吩咐原样把话带到不是!”
他转头向我道:“当时小的也想着,既有这么些话,殿下多半是想自己亲身回来徽音殿、亲口问良媛的。实在是因为战况胶着,战报频频,今日议事殿下从明德宫脱不开身。可又无时无刻不念着您,这才吩咐小的过来问一问良媛。”
我脸上一红,心间仿若一树花开。
蔻儿见我害羞不自在,遂上前将一盏热茶递过来。又对小德子笑言道:“这人也帮着殿下瞧过了、话也传到了。我们良媛早起还喊头痛呢,谢殿下有心。一会儿白太医来,我必定陪着良媛,好好看伤、服药。眼下,德公公随我去用些点心、茶水吧。”
小德子躬身一礼告退,笑容满面的随着蔻儿出去了。我刚拨开茶叶喝了一口茶,如意已经领着白太医来了。
“见过良媛。”
我含笑道:“劳烦了。”说罢取下面纱,由他看伤。
白太医迎着日光仔细看伤口愈合情况,口中道:“良媛既然带伤,还是应该忌口。这酒,就暂时别喝了。”
我记起昨日他一开始也在殿中,多半将自己醉酒时候言语无忌的样子瞧了去,不由有几分懊恼和羞意。便抿着嘴没做声,只略点了下头。
他似有所觉,躬身道:“何况,借酒浇愁愁更愁,却于事无补。良媛深受殿下宠爱,哪里会是可怜之人?如今朝野,都知晓东宫第一人乃是良媛,竞相奉迎。或许良媛可以此聊以**。”
他从随身的医箱取出一个小小的琉璃圆钵来,递与如意,道:“譬如,宫内外勋贵、世家听说良媛受伤,这几日便多有献药给殿下的。清河崔氏,更是于昨日献上了白獭髓。殿下十分欣喜,已经命微臣用白獭髓连夜制药给良媛。良媛受宠如斯,已在宫内如鱼得水、游刃有余,又何必黯然自伤?”
我知道自己昨日言论在世人眼中确实离经叛道,听了白太医的话,倒也不恼他:在他们这些男儿眼中,看重一个女子,纳入房里宠着就是了,还待怎的?然而一颗女儿心宛转千回,却总觉得仅仅这样是不够的。
白语冰太医不懂就罢了,反正他这种从小读圣贤书的人满脑子都是君臣人伦、夫纲妻德。还真真是“夏虫不可以语冰”了。
可是,晟曜会懂吗?他是否与白语冰想法一样?
我接过如意手中的琉璃小圆钵,揭开盖子看了眼:褐色的细腻膏体,静静的散发着一股幽香。微微一笑道:“这里头调和的有玉屑、琥珀么?”
白语冰躬身回道:“是。”
我笑道:“和合在药的琥珀镇心明目、生肌祛瘀。却不可过量,否则会在肌肤上留色。凡事过犹不及,这道理小莞还是知道的。多谢白太医好心直言相劝。”
白语冰连称不敢,告退了下去。
如意净了手,挑出一点药膏来,细细的涂了。口中随意说着闲话:道:“良媛书案上的那盆菖蒲不知何故,黄了许多叶片。婢子打算让家令寺的人再送进两盆来。”
我对着铜镜瞧了瞧伤口,方道:“不必了。这样有野趣禅心的雅物,原本就不合适养在宫中。”
如意手一顿,笑道:“是,婢子知道了。”
如意收拾了药膏便出去传早膳,翠浓此时低声劝道:“良媛,婢子觉着,白太医的话有些道理。其他殿室的人眼见徽音殿赫赫扬扬,不知道多羡慕您呢。您又何必自苦?”
铜镜里的我有些模糊,自己心中所想所求却是清晰无比。我的话语也清晰无比:“翠浓,你还小,并不懂。我要这样多的赫赫扬扬作甚么?非我所求,便旁人觉得再好也怪没意思的。何况,宫里的女人精于试探算计、缠斗不休,这样的你来我往什么时候是个头?没的叫人生厌。我心中确实不喜,难道即便醉了也不能一吐为快?”
翠浓想了一会,点头笑道:“良媛说什么就是什么,婢子听良媛的。”
我倒被她呕笑了。边笑边问道:“送去卫王府的东西可拾掇好了?”
翠浓道:“前日就备好了。殿下也已经让萧十三安排了车驾护卫。”
卫王府如今依然被兵士们围禁着。
原先卫王被单独囚禁在宗正寺,前些日子晟曜在威帝面前提及:林氏虽是卫王母家,但到底没有什么能说明卫王参与了谢氏、林氏叛离之事的证据,他也不曾有随叛军逃离的举动。眼看很快就是除夕和新年,威帝便下令将卫王的囚禁地改作了卫王府——虽依旧被囚,可至少他可以跟王府里自己的家人在一起。
双成为了此事,特地托人辗转带了一封信给我,表达感激之情。然而他们已被囚数月余,也不知用度上如何了。我便求了晟曜,趁年节前去看看。
巳时正,车驾从延平门出,经朱雀大街去往卫王府。
蔻儿将帘子略微掀起一些,凑在窗边朝外面看。片刻后笑道:“还真是热闹。”
翠浓不由掩唇一笑:“这等熙熙攘攘的繁华,哪里是热闹两个字就够了的!京都不愧是五朝都城,真是将天下间的富庶都集中于此了。”
第二百三十章 兄弟()
她扭头向我笑道:“良媛您说是不是?”
我微微一笑。
目光从蔻儿掀开的帘子中看出去,前后俱是浩浩荡荡的护卫和宫人。街上行人早就回避在两侧,偶有些胆子大些的,便抬头对车驾或好奇、或艳羡的打量。
我留神细看,街两边还是有关门歇业的铺子——战事的阴影在这座城里毕竟还是有所投射。只是京都承平已久,绝大多数人没放在心上、照旧安居乐业而已。
“京都内自然是繁华的,可临近的几个城郭早就有从叛军占了的州县逃来的流民了。”随侍在车驾旁护卫的萧十三忽然接口说了句。大抵是想起了流民惨状,这铁骨铮铮的汉子颇有几分不忍的语气。
若是这场叛军引起的战事能早日平定就好了。或者,我应该将那连弩制法给晟曜?
可我随即想到,那便也同时意味着——谢氏,必定满门被斩。我心中一阵刺痛,不敢想象昌若身首异处的样子。昌若哥哥,你一向睿智平和,怎会同意谢武候带领族人犯下这样的错!搅乱这江山黎民,也将谢氏一族拖入这样万劫不复的危险境地。
顿时打消了念头。
更何况,如今的叛军主力,其实都是过往的大齐军队精锐。真要在平叛战事中用硬碰硬的打法,不仅杀戮太过,对大齐兵力也是实实在在的削弱。若内耗太多至国力兵力羸弱,则北地、南陈,甚至东魏余孽,必定闻风而至。真到了那一步,这天下才是真正的乱局了。而无论何种乱局,最苦的永远的百姓。
我伸手揉了下眉心,长吁一口气:还是要想其他的法子才好。
晟曜之前让哥哥去探五皇子的意思,多半也是要分而化之。先瓦解叛军几股势力之间的联盟,再各个击破么。倒不失为一招好棋。但愿五皇子能记起血脉相连的兄弟,不再刀兵相向。
卫王府内,晟曜另一个兄弟卫王却是消瘦憔悴,一身素袍。“多谢良媛。请受小王一拜。”言毕深深的弯下腰去。
我心内叹息:昔日高高在上的天潢贵胄,一朝风云变幻便成阶下囚。侧过身避开了他的礼,口中道:“王爷言重了。”
双成随在卫王身侧,端方温雅,柔声道:“小莞大恩,我夫妻二人皆铭感五内。便受他一拜又怎的。”
我笑道:“我也只是侧面提一提,准不准的,最终还是我家殿下说动了陛下的缘故。王爷身份尊贵,又素来得陛下喜欢看重。解了囚禁是迟早的事。”
“哼。父皇喜欢看重我?”卫王嘲讽的一笑,“本王真没觉得。反倒是太子殿下,此次叫我意外,竟愿意对我施以援手。”
“王爷,他不仅是太子殿下,更是你的六哥。有兄弟之义在,他为你说话,不是应该的么。”我把晟曜对他的善意如实的铺陈了几句。
可卫王与晟曜敌对多年,一时不能接受,反冷笑道:“是吗?皇家哪里有兄弟之义,向来只有胜负之分、君臣之份罢了。”
我见他对晟曜毫无亲近之意,便有些为晟曜打抱不平的道:“为何不能有兄弟之义?王爷尚在幽居中,小莞就不多做叨扰了。”便不再理卫王,只携了双成的手,细细问了些起居用度。末了叫侍女们把带来的东西留下,低低对双成道一声“保重好自己。”便起身告辞。
卫王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终于在我将要登上车驾之时弯腰祈请道:“可否请良媛代为美言,早日解了小王囚禁。日日在这里,无事消磨,有志不得伸,实在难捱。”
双成亦道:“在他心中,爱护大齐之心甚于一切,如今却被威帝误会、被国人唾骂。半点都动弹不得、一身才华无法施展。对他这样骄傲的男儿来说,实在太痛苦。小莞,我求你,若有可能的话——”
我抬手止住了她的话,正色看向卫王:“王爷着急解了囚禁,究竟是要报效大齐,还是为了方便投奔叛军?”
卫王气极反笑:“林氏误我,谢氏诓我,废太子弃我。我已对他们失望透顶、愤恨不已,怎会投奔失节失义、反叛大齐的他们?”
我嘴角牵出一丝嘲讽,不置可否的看着他。
“你不相信我?”卫王喊道——似乎把自端午兵乱以来大半年的委屈愤懑都喊出来。
我冷然的道:“殿下,您对叛军来说,就如同随时可以立起来猎猎招展的一面旗帜。若是废太子不成,谢氏、林氏又暂时不能自立为王,那他们就依然需要一位大齐皇族来为他们凝聚人心,好占一个名正言顺。毕竟,林氏本就是您的母家。所以,我相不相信您,并不重要。是不是能够解了卫王府的围禁,也不是单纯靠着我相信您就能行的。”
他与双成皆默然。
我深吸一口气,道:“关键是,卫王您,相不相信自己真的能拒绝这样的诱惑和登顶的契机。若是您真认为,这些日子都是国人误会了你,陛下冤屈了你,那么,你总有机会能证明给他们看的。”
我扶着翠浓的手上了马车,在车帘放下之前,扭头看着卫王和双成道:“我与双成,投契若姐妹。殿下对王爷,心怀兄弟之义。王爷细想想便是。无论陛下对王爷如何,是否解禁您,王府一应用度,东宫自会一如既往的着人照应。就此别过,还请二位珍重。”
双成含笑,面露感激,她扶着的卫王神情复杂,晦暗不明。
我颔首一笑。厚重的车帘垂落,阻断了各自的视线。车驾缓缓移动了。
车外忽然传来卫王的声音,“我自会证明。”几乎要淹没在护卫们整齐的马蹄声中。
第二日便是除夕。
宫内人人脸上都带了七分喜气洋洋——翠浓说这是掖庭局里给宫人们定下的规矩。举凡重要节气里,不能说不吉祥的话,不许哭丧着脸。甭管心里如何,脸上,要笑。
宫人们是这样的规矩,宫眷们又何尝不是!
我抚着自己的脸,微微扬了扬眉头。
今夜必定是满堂天家富贵气象,衣香鬓影,觥筹交错。三分话与一片心共舞,奉承笑跟嘲讽语齐飞。
第二百三十一章 长夜()
没有全套功夫和全部精力,却是应付不好的。光是这样想一想,我都觉得两靥发酸。
幸而,不去筵席的理由是现成的——脸伤未愈。
晟曜今日十分忙碌,与威帝一起祭祀太庙,接见朝贺的臣子。以及——晚间家宴后尊祖制歇在琅华殿中。
晚间的徽音殿,是寂寥的。
即使殿门处大红灯笼高悬,一片喜庆、恍如白昼。
可无论宫内宫外竞相燃放了多少烟火,映红了半边夜空;无论保和殿前广场上的杂耍、舞狮有多热闹,外人眼中赫赫扬扬的徽音殿依然是寂寥的。
永平元年除夕夜,我一个人守着一盏静静飘摇的烛火,就这么守岁到了天明。只觉得长夜寒凉,透彻入骨。
烛台底下积满红色烛泪的时候,天亮了。
殿外宫道里渐渐传来侍卫们交班换岗后橐橐的靴子声,之后便是宫人内侍们开始穿梭往来、小心翼翼走动的声音。
我收拾好心情,如常唤了外间陪侍的翠浓进来。长夜里的这些心思,不足为外人道,只有自己知道罢了。
翠浓着一身宫里新制的冬裳,衣襟滚边和两朵头花都是宫里按制的样式和红色,瞧去确实颇有几分热闹喜庆的意思。倒叫我念起最爱着一身深深浅浅红色的青卓来,也不知她的除夕和新年,是怎生度过的?
翠浓笑意盈腮,大声道:“婢子恭贺良媛,新禧吉祥!”
我微微一愣,不由也笑了:是啊,已经是新年了。
梳洗毕,蔻儿、如意等人也都来恭贺新禧,我便叫翠浓给徽音殿诸人都重重的封了赏银。反正晟曜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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