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两个,一个是900岁的血族英秀,一个是人类世界的个中翘楚,一样的冷静自持,一样的深思熟虑,行走天下,有他们在旁,弯路都会少走很多。
但,渐渐的,我还是觉出他们的不同。
哥哥,名如其人,风穿云拂,过不留痕。
对什么都淡淡的,无可无不可,耐心温和,不争不夺。
除了面对我的时候,脸上还些许有点生动,平日里如同贴了一张人皮面具在脸上,看不出喜怒哀乐。
也怨不得画海心有怨念,因为哥哥一天到晚就是一张僵尸脸(虽然俊美无双,但毫无血色,更无表情)对着她,真是让人无名火起。
但是,拖着十七岁少年模样的躯壳,哥哥毕竟在这世上已存活近千年,灵魂恐怕早已老得千疮百孔了。
我有时候看着哥哥的脸,虽然他永远好脾气待我、不肯我受一丁点儿委屈,但我总觉得他那细长俊秀的棕黑色眼睛后面,躲藏着一个疲倦、冷漠、孤单又恐惧的老人,他藏起很多秘密,关于他自己的,关于我的,那些秘密滋养着他,同时也腐蚀着他,吸引着我,同时也抗拒着我,让我毫无条件地热爱着他,幻想着自己成为血族的那一日,永生永世同他在一起;但亦会下意识地、不自知地想要逃离,逃回到生命的正常轨道,有终点,有彼岸,如同夕阳陨落,坠入宁静的、令人心安的黑暗。
如果生命的岔路口此刻就在眼前,我会怎么选呢?
唉,我不知道。
忘言。忘言。
这个名字从我心底划过的时候,我再也不能像从水面上拈起一片树叶那样的顺手、自然。
我的心中有一种慌张的战栗。这是一种陌生的感受,让我手足无措。
树叶还是那片树叶,但我的眼神仿佛成了一柄飘洒金粉的摇扇,我每多看一眼,那片树叶就像是镀上一层金光,直到那片树叶不再是树叶,在我的眼里,它成了一弯金灿耀眼的帆船。
但不知为什么,那帆船,总让我有一种淡淡的遗憾,它要远航,但我,永远登不上。
忘言,你到底是一枚纹路清秀的树叶,还是一弯璀璨闪闪的帆船?
忘言,我多想看清你。
这个智慧又羸弱的少年,有时沉稳,有时羞涩,有时澎湃,有时宁静,有时漠然,有时悲悯,洞穿一切,宠辱不惊。
他的身上充满了矛盾,那些矛盾却又完美妥帖地融合,美到极致,却不自知。
他专注地听你说话,他亦专注地解决问题,他看着你的时候,你以为你被全世界注视和包围,其实,他是在胸怀天下,而你,不过是天下的一部分。
他亦是一个有秘密的人,但,他的秘密很单纯,数次,当他冷静地望着我,我就觉得他马上就会说出他唯一的秘密,只用一句话就行。
但,他从来没说过。
我的直觉不会错,他那个单纯的秘密,与我有关。
除了等待,还是等待。
时间不会辜负你,你给它恒久忍耐,它给你揭晓答案。
“美意,你又走神了。”哥哥温和的声音,伸出手在我面前晃了两下。
“是啊,你老盯着忘言,他脸上有花不成?”风间嗔道。
“变道,如何?”我醒过神来,大声问道,掩饰自己的尴尬。
“美意!我知道,我知道你一定做得到!”小奈拽住我的胳膊,像抓着最后的救命稻草。
我看着她那因为用劲而指节发青的手,感受到她的决心和对我的相信。
我拍拍她的手:“同行。永远不会丢下你。”
小奈突然抬头望天,风声如刷,将夜空刷至湛蓝,头顶上一颗明蓝色的星辰,寂寂无声,俯瞰众人。
(原来你一直都在,与我同行,从未离开。)
“长姑姑她再也看不到如此之美的星空了,”小奈声音有些哽咽:“但,我一定要让姑姑再次看到。”
“哥哥和忘言君到底意下如何?”我看那二人迟迟未有应答,催促道。
“好。”没料到二人异口同声道。
只是答应的同时,哥哥的眼睛望着我的额头,眼神里有深浅难测的忧思。
而忘言,口中说完“好”字,就同小奈一样,举头望着夜空,身长玉立、衣衫拂动,沉默无声。
“落英你们忘了他了?”画海的声音听上去有点不自然:“若水道变地道,那此刻正变身成鱼的他怎么办?”
第115章 争夺()
落英?怎么把那个家伙给忘了!
怪不得这许多时,耳根都如此清净,没了此人的冷嘲热讽和毒舌聒噪,整个世界都美好多了。
好吧,说实话,世界还是老样子。
而我,还挺惦念他的。
不知他化身成鱼,在水里,是不是已经停止哭泣了。
一个笔迹,就让他高冷尽失、如癫似狂。
而那笔迹,明明就是无影手划出来的,难道落英和无影手——是旧日相识?
何苦。
无影手借着我的手指写下这两个字。
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正自苦苦思索,突然耳中听到小奈的声音:“好,我来试试联系一下,看芦苇小舟是否已经发现了落英君的踪迹,看看他们现在在哪里。”
“哎!小奈”我扬声要叫住她,紫霞不耐烦地阴沉道:“安静一会儿,看看那小仙女要怎么做。”
只见小奈快步走到水泽岸边,在芦苇丛里选了一支芦苇,摘下一片叶子,卷成一个小筒,对着那小筒喃喃低语,然后轻轻将它放在水面上。
“我想知道”画海双手交握,突兀出声。
“嘘。”小奈转身制止,脸上有一种安静肃然的表情,她指了指水面,没有说话。
姐姐重重闭了闭眼,星光打在她象牙白的面颊上,有一种凝滞的美,她仿佛将她的羞愤和牵挂生生冻住了,她不动声色地抬眼望着水泽,没有再发出一丁点儿声音。
水面如镜。芦苇叶做成的小筒竖直地立在水面上,亦纹丝不动。
小奈盯着水面。她的专注和沉默,让她周身透出一种神秘的诡异之美。
小筒开始转动。
水面开始松动。
围绕着小筒,有奇异的波纹,渐渐出现。
波纹越来越多,越来越复杂,并不是我们常见的那种有规律的圆圈。
小奈站在水边,盯着水面,一动不动。
终于,波纹慢慢变少、变淡,水面再次安静下来,小筒也停止了转动。
心里一百个疑问,却什么也不能问。只能耐心等着小奈给个解释。
小奈跨进水里,伸手将卷成小筒的芦苇叶捞了起来,轻轻展平,放回芦苇丛里,这才转身对众人道:“已联系上追踪小舟,就是之前我用芦苇叶折成后放入水中追踪落英君行踪的那只小船,它已发现落英君行踪,确实是在去往精灵古国的地下水道中,但情况并不乐观。”
“你是怎么知道的?”
“他如何知道地下水道怎么走?”
“什么叫‘情况不乐观’?”
每个人都在抢着发问,我什么也没说。
我相信小奈,自然相信她的情报来源,现在要做的,要不马上下水,按照地图的指引,进入地下水道,先找到落英,但我和小奈恐怕无法成行;要不就将水道变地道,众人一起,仍然是先找到落英,再想办法进入精灵古国,但不知变道后,落英能不能由鱼身顺利转换成人身。
“这种追踪术是水泽仙女的一种古老的技能,利用了天下水道皆相通和特殊水纹的传送及解读,诸位可以放心”小奈向众人解释。
“‘情况并不乐观’,到底是怎么回事?”哥哥沉声问道。
“你说过,那深埋在地下水道里、最可怕的,并不是大鱼,当时你岔开了话题,并没再说下去,那最可怕的到底是什么啊?”风间不等小奈回答,抢着问道。
“是其实我也不知道。”小奈睁圆了眼睛,仿佛是忆起极为可怕的事情,脸上的肌肉渐渐绷紧:“小葵最后一次回到水泽,被炸得遍体鳞伤,很快就很久之后,长姑姑对我说,她在检视小葵遗体的时候,竟然发现她的身上有另外一种伤口,一种并非炸伤的古怪的伤口”
“怎么古怪?”忘言轻声问道。
“怎么古怪,我并没有亲眼见到,只记得长姑姑说的时候,脸上的表情甚是可怖,当时她摇着头,声音颤抖着:‘不是人,也不是鱼,能一口在背上和腿上咬出这么大的血洞,该是饥饿、残忍到什么程度!幸亏不是咬在脖子上,否则’”小奈复述着长姑姑的话,眼神警惕,时过境迁,看得出来,她仍然很害怕。
“方才我细读那追踪小舟传回来的水面波纹,说是在地下水道中发现有可疑的黑影围绕在落英周围,不过目前,应该还是安全的。”小奈说的很谨慎。
“哥哥!美意!即刻就走,可否?”画海急的声音都变调了。
“好!我现在就先将水道变成地道,也许还能帮落英解围。”我说着,拍拍肩头的紫霞,低声道:“告诉我,如何施展能力,如何将此事办到?”
小奈非常乖巧地将地图取出,摊开在我面前。
密密麻麻蛛网般的水道呈现在我眼前。
“尊上的灵翅已归附于你,你身上早就能量加身,如同蓄满水的池子,若想施展,只需打开开关。”紫霞阴沉的声音里隐含了一丝兴奋。
“开关在哪儿?”我问。
“手按在你的额头灵翅上,让渡出你的一丁点儿灵魂,能量池子的开关就会打开,你可以尽情地取用,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看你高兴。”紫霞骨碌着他那双深紫色的眼睛,掩不住的贪婪和向往。
“‘让渡我的灵魂’?让渡给谁?”我低声喝问。这世上从来没有白食的午餐,我应该知道。
“谁给你灵翅,你就让渡给谁。”紫霞翻着眼睛。
“紫袍人?”我又问。
“不是!”紫霞开始变得不耐烦,声音气恼。
我知道是谁了。如果不是紫袍人,那只能是那个“声音”,那个始终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声音”,他可以解除紫袍人的咒语,可以拿走紫袍人的灵翅并且将其赠送与我,他的能量和可怕根本不是我的想象力能够到达的程度——
——我要向他让渡我的灵魂?!
让你个大头鬼!
“别搞笑了,美意,又不是第一次,嘿嘿!”紫霞冷笑道:“你两次救你哥哥性命,不都是利用了灵翅的能量,而你不是不知道,你每用一次,你的灵魂就会让渡出去一些,直到”
“直到我的灵魂耗尽,成为一个没有灵魂的人!”我低吼着,像一只清醒的困兽,徒劳地看着生命在笼子里一点一点耗尽。
“灵魂是个稀罕物,但也不是非有不可,你瞧瞧他们,”紫霞伸出爪子指了指哥哥他们:“这些血族,有几个有灵魂,一样锦衣玉食、天荒地老,美意啊,你何须较真?”
我如同跳出自身,置身事外,冷静地打量着哥哥、画海和寄城。
三张雪白俊美的面孔,眼睛明亮又迷人,神情却显得冷酷无情。
我心中一阵惊跳,他们是不折不扣的血族,可我常常忘了这一点,我只想着他们是我的哥哥、姐姐和朋友,但我忘了,他们首先是血族、是吸血鬼!
他们没有灵魂。
“美意,你变还是不变?”姐姐的声音透着不耐。
“变!”我抬头仰望,夜空中蓝星仍在,默默无言,温柔无限。
如果蓝星是我,它会怎么做?
我缓缓举起手,准备将掌心盖在额头的灵翅上。
我的头一直仰着,眼睛始终没有离开那颗明蓝色的星星,它仿佛离我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我的眼前有一点模糊,是幻觉吗?
“美意——”
我听得真切,是风间的声音,惊恐到变形——这个丫头,一向喜欢大惊小怪,但这次的声音像是从厚厚的一层膜之外传来,而我,就包裹在这层膜之内。
我仍然仰着脸,面孔像是被一种不可思议的力量压迫着,眼前一片明亮,太明亮了,我根本无法看清,只知道是亮晃晃,仿佛带着隐隐的蓝光。
举起的手也被定住了,支在我的头顶上方,无法移动。
我开始焦急。
包裹着我的膜的外面,我听到有更多的人在喊我的名字。听不真切,我也无法回应。
我必须马上知道,我现在处于何种处境。
一双洞察的眼睛,渐渐从我自身脱离出来,刺穿包裹着我的膜,缓缓悬在空中,俯视着我的境况——我什么时候有的这个本事,我也不是很肯定,大概是在漫长的沉睡生涯中,沉静的肉体无法禁锢活泼的灵魂,而在天长日久中逼生出这样一种本领。
我知道风间为什么发出那般异样惊恐的叫声,当我看到眼前一幕的时候。
那颗明蓝色的星星居然从夜空中坠落下来,堪堪悬在我的头顶之上,巨大,明亮,将我全然笼罩在一片冷然璀璨的蓝光之中。
这光,应该就是我感觉到的那层膜。
我就保持着之前准备掌心覆盖额头的姿势,面孔呈莹蓝色,眼珠被亮光穿透,已无可保留。诡异的是,我看到我的脸上有一种婴儿般神情,坦白热切地望着自己的母亲——其实那不是母亲,那只是一颗蓝色的星辰。
紫霞早已从我的肩头掉落,趴伏在我脚边的地上,垂着头,似乎无法承受那强光的照射。
蓝色的、辽阔的星光笼罩着我,却将他隔在光膜之外。
确切说,是将所有人隔绝在星光之外。
悬在空中的我的这双洞察的眼睛,突然感觉到有东西靠近。
什么东西,我感知不清楚,也许是人,也许是树,也许是风,也许是雾,只听得一声极轻极轻的叹息声,听得我瞬间凝住不动,只想飞快地离了此地,跑回到我的身体里去。
叹息声后,一个清和严厉的声音响起,不知怎么,又让我想到我那从未谋面的母亲,没有感情,只是因为血脉的牵扯,而隐约有些心酸。
“美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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