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那一天,你来找我,满面泪痕,伤心欲绝,你对我说:‘哥,我真是勉为其难、志不在此,哥哥雄才伟略、淳厚良善’”
去你的“淳厚良善”!你魇君也配“淳厚良善”这个词?我心中忿忿。
“你说我才是担当魇君的不二人选,我当时真是又惊又喜,又愧又惑,只觉得之前对你的嫌隙之心真是太过小人!更没想到的是,你为了支持我当上魇君,竟然同族中权势据理力争、不惜与众人为敌!我我当时就发下宏愿,不论是否成为魇君,我恨夏都会一生顾惜兄弟,不死不休!”
魇君声如金石,铮铮有声,传到我的耳朵里,听得我一阵心神激荡:魇君,到底哪一面才是最真实的他自己?对人类,他冷血杀伐;对兄弟,他却肝胆相照!他明知我已吩咐灵翅将这气囊、雪魇湖封住,他不急着逃命,却在这里自言自语、伤怀兄弟情义,真是令人无语。
但,这就是姐姐想要窃听的“秘密”?
我扯扯姐姐衣袖。姐姐摇头,示意我继续听。
“你还记得那场我们雪魇蛛被血族和人类围剿的大战吗?惨烈至斯,每每想起,都是噩梦一场!这世间之大、之广,为什么就不能容下我雪魇蛛一族呢?就为了我们身上流淌的这拥有‘再生之能’的‘奇异的血液’?不要说血族,他自是长生不死、生命无涯;就是人类,他们恣意活在这世间、艳阳之下,生老病死,也算是丰盛,何必要求一个‘不死’、‘复生’呢?真是贪婪”
哦,你不贪婪,嗅蔷死都死了,你还不是囚禁众人、杀人如麻,只为了将死去的弟弟复活!这不是贪婪又是什么?!
“都是为了我,又是为了我!在那样一个时刻,我做梦也没有想到你会在我的身后,挺身而上,替我挡下了人类的那一剑!我回头看着那剑戳了上来,透身而过!我当时魂都没有了只要你活着,我可以不做魇君、我可以替你抵命天可怜见,那剑刃堪堪擦过你的雪魇滴纵使肉体消亡,但我留下了你的雪魇滴!从此以后,我活着,就只为一件事——让你复活!”魇君说着,突然发出“嘎嘎”的笑声,清晰地传到我的耳朵,仿佛一只孤独的大雁,呼叫着,穿过云层,带着凄清的回音。
我望望姐姐,她垂着眼,冷着脸,神色不明。
我不知她在想什么,至于我,我无法抑制心中涌起的一丝戚戚然。
“因为知道这是你最后的告白,所以我耐住性子听了下去,但,现在,主场归我,”一个非常陌生的声音突然开腔,轻柔,文雅,却也带着无法掩饰的嫌恶和冷漠:“一想到你可以永远地闭上你的尊嘴,我就止不住地欢乐。”
第213章 私语(上)()
我心中一个霹雳——
说话这人是谁?!
气囊中另有他人?!
我望向姐姐,她也正瞪着我,脸色煞白。
“嗅蔷?”我俩同时张嘴,但只动了嘴唇,没发出声音。
到底还是姐姐谨慎,她一把伸手过来、捂住了我的嘴,怕我造次。
我脑子快速转动:之前嗅蔷的雪魇滴被放在画海的胸腔里,他“复活”了,能够说话了,但借用的仍然是姐姐的声音;现在嗅蔷的雪魇滴放进了他哥哥恨夏的身躯里,难道他再次“复活”过来?但为什么用的不是魇君的声音?他们兄弟俩的雪魇滴,同置一具身躯,难道并没有一方吞噬另一方,而真的“共存”了?或者,这个轻柔又陌生的声音,根本就不是嗅蔷,而是第三个人?因为如果真是嗅蔷,他,怎么可能用这种嚣张又冷酷的声音对自己的哥哥说话?
我的好奇之心大炽,恨不能立即冲进气囊中,看个分明!
我看着姐姐,轻轻挣扎。
姐姐柔软冰凉的手心贴着我的嘴唇,微微加重了力气。她缓缓摇头,一双妙目落在我脸上,清澄又冷静,眨了一下,示意我稍安勿躁、继续听下去。
“嗅蔷?嗅蔷——”魇君突然出声,声音听上去仿佛瞬间苍老,听在耳中,不知怎的,我感觉眼前突然像是有一枚树叶从空中坠落,只是一眨眼,那树叶就从盈盈碧绿变成了枯黄焦脆,然后落在脚下,生生碎了。
我发誓,就这两声名字的呼唤,我听到了一个哥哥对自己的兄弟、从狂喜到恐惧的心思转变。
是嗅蔷无疑了。
我忘记去拽下画海的手,就那样愣愣站着,立起耳朵——此刻我什么都不会做,我要听个究竟。
“是我,当然是我。还能有谁呢,亲爱的哥哥?”嗅蔷的声音听上去真是分外轻柔雅致,像是手指拂过光滑的锦缎,只是,那柔和中还夹杂着一些别的什么东西,如同锦缎中陡然立起的刀刃,让人在猝不及防中手指被划了一道伤痕。
好可怕的声音。虽然那么文雅,但寒光凛凛。
我像真的被割了一刀那样哆嗦了一下。
“你我们咱们俩的雪魇滴竟然真的可以共处一身?”魇君的声音语无伦次,但最终还是喜悦占了上风。
“太好了太好了!”魇君喃喃道:“只是你同我说话怎么感觉语气怪怪的?”
嗬,原来魇君也不是蠢货,他也感觉到兄弟的异样。
“也许只是不习惯,但你能在我的身体里复活,我们兄弟俩相依为命简直不能更好了”魇君迅速自问自答,真是天真的让人心酸——连不谙世事的我都听出来嗅蔷声音里的寒冷谑弄之意。
画海的嘴唇动了几下,同时挪开了她的手,她估摸着我不会突然暴起了。
根据她的唇形,她好像说的是“自欺欺人”四个字。
“‘共处一身’?”嗅蔷文雅的声音,配上冷笑,让人寒意顿生。
只听嗅蔷继续道:“你难道感觉不到我的雪魇滴正在吞噬你的?若不是想到再等得片刻,你的雪魇滴就会彻底消失,这具身躯就会完完全全属于我,我将真正复生,我真的是这一会儿都不想忍受——你从来不知道你自己有多恶心?”
这一次不用姐姐再动手,我自己猛然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嘴,怕忍不住叫出声来:嗅蔷,这个魇君心心念念的兄弟,竟然说出如此惊人之语?
且不说魇君表现出来的对嗅蔷的拳拳之心、殷殷执念,只说方才嗅蔷借着画海的嘴说出来的那些话,那也是对自己的哥哥手足情深、温和感激,他不是对魇君说“你我兄弟一场,相伴相行,很是知足”吗?并且请求魇君将姐姐归还于我,说是“不忍心看他人姊妹分离”,那是何等的宽豁谦和、令人动容,怎么此刻气囊里的嗅蔷说起话来如此歹意恶毒?
“嗅蔷,你到底是怎么了?”魇君的声音颤抖着:“我将你的雪魇滴置于我的胸腔里,就没想要自己活着。我说过,为了你,我的生命就算没了又有什么可惜,我这条命,本就是你的,吞噬就吞噬,你若肯接受我这具粗鄙的身躯、继续好好活下去,我高兴还来不及。只是,你为何要用这种语气同我说话?难道是厌恶嫌弃我吗”
“哥哥,你还要装腔作势到什么时候去?”嗅蔷优雅的声音,仿佛一条蛇,安静地吐出细如火焰的蛇信:“反正我是够了,对着你做作了数百年,现在,终于可以一吐胸中浊气。”
嗅蔷一边说,一边轻轻柔柔地叹了口气,满足地叹息。
“你说吧,我听着呢。”魇君低声道。我仿佛看到他说话时,面如死灰的样子。
“我一点儿也不喜欢与人共享。我很贪婪,喜欢独占。”嗅蔷声音轻柔地说,犹如拈花微笑。
我闭了闭眼,情不自禁地朝姐姐的身边凑近了些,我感觉到冷。
“只可惜,从我出生、睁开眼的那一瞬,你就存在着,像一座山一样的存在着。”嗅蔷的声音犹如流水,叮叮淙淙,只可惜水中无鱼,片草不生。
“你知道什么叫‘山一样的存在着’?就是打不烂、挪不走、穿不过、爬不上,压迫着你,让你时时感到绝望。
“你是长子,又踏实憨厚,待人无二心,魇君之位迟早是你的,我心里很清楚。但我有一样是你没有的,我擅于暗中使坏、察言观色、逗引他人情绪,让人心为我所用。所以你现在明白了吗?在魇君之位尚未确定之前,我只要一方面在你做的事上暗动手脚,一方面在父亲面前不露痕迹地着力表现,那你说魇君之位最后会是谁的呢?
“当然是我的了!就在父亲和族中诸位已认定我是接任魇君的最佳人选的当口,谁知功亏一篑!唉,怨只怨我大意了,我同族中一位表兄在房中被父亲抓了个正着,你知道的,父亲一向憎恶此类事情,任我如何哀求,父亲铁石心肠,不肯原宥,虽饶我性命,但继任魇君之位,再无可能!”嗅蔷恨恨有声,虽然声音听上去仍然纤细轻柔,但透着股阴阴的狠气。
“你你同表兄?”魇君哑然,听上去甚是震惊。
“怎样?不允?这些年来你何时见我同女子亲近?”嗅蔷低声冷笑。
魇君不语。
“我只恨当时没有一狠心,将父亲杀掉,否则以后哪里会生出那许多事端!”嗅蔷冷冽的声音,任他说的再轻柔,也让听的人胆战心惊。
“表兄他”魇君低声问道——他的关注点是不是有些跑偏?
“我早已将他灭口,提他作甚。”嗅蔷轻描淡写道。
“父亲说:‘你做下这等丑事,我是没脸向你母亲、还有族中诸位给个交代,你自认力有不逮、志不在此,无法承继魇君之位,让你哥哥恨夏做魇君吧!’”嗅蔷继续道,声音变得阴毒起来:“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我知道当魇君无望,只盼等父亲死后,再做图谋,心想何不做个顺水人情,就跑去你那里哭的梨花带雨,做出一副大度让贤的姿态,让你心里明白,这魇君之位,不是你有本事,而是我让与你做的,你恨夏永远都欠我的!”
齿冷。
若我不跟着姐姐一同来到这气囊外,亲耳听着这共处一身的兄弟二人的私语,我永远也不会相信,嗅蔷,竟然是这样阴毒奸诈之人!
可怜的魇君!
“你你是不是疯了!尽是胡言乱语!”魇君扬声斥道。我留意到他的气息有些虚弱。
“哼!哥哥,为什么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你还是一根筋地只相信你自己看到的呢?”嗅蔷轻声冷笑道。
“不是胡说是什么!”魇君怒道:“你为了救我,挺身而上,替我挡下人类那一剑,将自己落得肉身消融、魂飞魄散,那那又怎么算?!”
“那是我趁乱在你背后偷袭你,没想到黄雀在后,那个人类挺剑刺出,若不是他那一剑,你早就死在我的手里。”嗅蔷的声音又轻又软,尝着像一颗骄傲又冷淡的糖。
第214章 私语(下)()
嗅蔷此言一出,整个世界安静了。
其实也不是安静,沉在湖底,周遭嗡嗡作响的水流仍有动静,但我仿佛被彻底隔绝了一样,哗然的水声听在耳中,是一片尖哨般的宁静——我内心太过荒凉。
嗅蔷,如果你已经胜券在握、主动权都在你手上,那又何必将一切戳破、捣碎、踏上两脚、再逼着魇君吃下去?
如果魇君的雪魇滴即将被你的雪魇滴吞噬,他的身躯也为你所占据,他什么都不剩,至少给他留下一丝丝温情,让他以为他是为了亲爱的弟弟而死去、让他觉得值,让他死也不用死得如此不堪。
我不是同情魇君,我只是震惊于到底什么是真实的?如果连胸膛都可以坦然剖开而仍然在撒谎,那么还有什么是可以信任的?可以托付的?!
魇君漫长岁月的努力、不惜杀人流血的罪过,还有这雪魇湖底的累累白骨,在嗅蔷自揭真相的这一刻,全部成了一个笑话!
“生命,是一场幻象。”我的脑海里突然蹦出来这句话。这是我那经年不展笑颜的哥哥曾经说过的一句话,我之所以记得,是因为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并没有看着躺在床上的我,而是用他的手指轻轻拂过我的眉毛,眼睛不知盯着何处。
我在感受着他冰凉如水的手指的同时,记住了这句话。
岂止是“人”的生命?谁的不是呢?血族,巫影族,萤族精灵,青蛇老枯,仙女小奈,还有这正站在我和姐姐头顶的雪魇蛛,生命都像这气囊一样,再精彩纷呈、虚张声势,也不过一戳就破。当命运的洪流轰然而至的时候,再逞强,也只能被冲得七零八落,各自逃命!
生命,好不值得。
突然有人重重拽了我一下,是姐姐。
不用提醒我,因为我也听到了。
从头上的气囊里骤然爆出一阵凄惶的哭声!
是魇君。
在片刻的沉默之后,魇君终于崩溃,发出了绝望、受伤、仿佛滴着血的哭声。
魇君是当之无愧的恶人,但,此刻这个人,这般哭法,令人心酸。
我浑身冰凉地站着,只依稀觉得胸口有一点点温热,那是忘言的丹丸,那只红色小鸟。
我再也没有任何兴趣继续听下去了,揭开真相的嗅蔷,就像这雪魇湖底一样,灰暗阴冷,处处藏着残尸断臂,太可怕了——我做了我能做的,我做不了我不能做的,我只想以最快的速度远离这里,回到哥哥、忘言身边,看一看蓝龙那饱满明亮的蓝色鳞片——我想亲近一份生命的暖意。
“我们走。”我用唇语对姐姐说。
画海伸手在耳边支了一下,动动嘴唇:“马上。”
她还要听。
她到底要听什么啊?
魇君的痴,嗅蔷的藏,已经如此疯狂,还有什么必要再听下去?
“哈,再料不到得知真相后你会是这种反应!”嗅蔷轻声嗤笑——他明明是个男的,但看不到脸,光听声音语气,娇态横生,真是雌雄莫辨!
“早知如此,当初我何须忌惮于你!”嗅蔷的声音里有懊恼之意。
“算了,算了,若不是你这心软念旧的性子,此刻的我怎么可能会站在这里?说起来还是要谢谢你,我亲爱的好哥哥。”嗅蔷话锋一转,又显得洋洋自得起来:“也许我本就是魇君之命,所以虽然肉身消亡,但我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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