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养成了服从的本能,所以,我甚至没有让他有一丝丝为难的机会,就直接告诉他:‘请让我在您身边,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
我终于听到大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段回忆如同深穴里的窒息,让他难以忍受,必须要到洞口寻找新鲜的气息。他站起身,踱到夫人的椅后,把手放在夫人的肩头。夫人很自然地把一只手盖在他的手上,
半晌,夫人问:“还要继续吗?”大人不语,又踱回他的位子。
“时至今日,我仍然不知当初他为何做此决定。而我,内心的挣扎、痛苦难以言述。一夜之间,我成了一个背叛者,自己成了自己当初誓要消灭掉的敌人,但是这种痛苦只是试探,当我开始接受自己的命运,我才发现,真正的痛苦才刚刚开始,而且永远不会结束!
没有死亡,生命显得如此黯淡无光!当初‘活着’的时候,哦,确切地说,是当你身为人类的时候,不论你爱,你恨,你贪恋,你憎恶,你虔诚,你罪恶,你心中总是笃定的,那就是总有一天神会来审判你,去天堂,或者坠地狱。而我们,是被遗弃的,甚至没有一颗游荡的灵魂,没有归宿,无人审判,尝尽这世间一切锦衣玉食、爱恨情仇,然后发现,没有死亡,没有生命的尽头,无处可去,无岸可达,毫无意义,直到天荒地老。”大人说到最后,一字一顿,如锤在心。
“大人!请不要再说下去了。请看在画海和美意的份上不要再说了。”夫人突然轻声叫了起来。她侧身向着大人,沉甸甸的发辫压得她垂下了头,双手交握放在胸前,我只看到她清丽的侧影和艳红的衣袍领口露出来的一截雪白颈脖。像某种无辜的动物,在无望等待被宰杀的命运。
大人立时闭嘴。面色平静,并不气恼。不知为何,我看出来他其实已说完他想说的话,神清气爽,已无须赘述。倒是夫人,谦恭得令人心碎。
画海腾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胸口起起伏伏,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也不说话,也不掉泪,就倔强地站在桌前,绷着。夫人拿眼看她,她亦不理。我看得憋气,起身拽她的袖子,悄声说:“姐姐,如果你想哭,就哭吧。”其实我不是很明了大人说的那些话,只是有点钝钝的难受。
姐姐也不坐下,拿袖子遮了脸,听不到她的哭声,只有大滴大滴的泪水坠落在桌面上,片刻就湿了一片。
我盯着画海面前的那片水光,不知为何,心中一酸,也落下泪来。我这一哭,可就刹不住了,稀里哗啦哭开了。
夫人柔声问道:“画海为何而哭,我是知道的,美意,你呢,你怎么也哭起来了?”
哥哥呛声说:“她?她还能为什么,见不得别人哭,总要去搅搅局的。”
大人扬声说话,语带疲倦:“好了,好了,你们几个慢慢寒暄,醒棠(夫人名字),我先回避。”
“也好。大人,您先去哦,忙了这么半天,最重要的事情还没有交代,您看”夫人说。
“你来交代。但说无妨。一样的。”大人简单吩咐。然后快步走到我身边,低下头,耳语一句,迅速离去。
画海放下袍袖,怔怔望着我和大人,已然忘记哭泣。
第25章 五物()
“好了,再有几个时辰,你们就要动身了,我拣重要的说。美意,”夫人坐在我们对面,手掌下压,示意我安静:“美意,稍安勿躁,会留时间给你提问。现在先耐心听我说。”夫人温柔又坚持,棕色的沉甸甸的眼睛坚定地看着我。
我安静下来。
“圣王,也就是大人刚刚说的无涯,他统治天上地下、五族和圣族,到明年今日就是2000年。今日他突然提出退位,众人惊诧,相信一定事出有因,但现在我们无法揣度,现在我们要面对的是我的女儿、你们的姐妹,画海,成为了新王候选。不管大人刚才说的成为圣族有多么的漫长、黯淡,恐怕也只有经历过的人才有资格发出这样的感叹,作为你们,”她深深地看了画海一眼,然后是我,接着说:“除了去接受命定的安排,去面对、去经历、去品尝,别无他路。生和死是伟大的奇迹,但谁又能否认在黑暗中坚持不懈地活着、明知没有尽头也仍然专心起劲地活着不是一种奇迹呢?
穿云,你性似大人,虽然聪慧但疏懒散淡,这些年,如果不是美意,怕你会愈发沉沦下去;画海,你性子受我影响,识得大体,沉得住气,胸怀大,心气高,这新王之争正合你意,但你也要分外清醒,圣王一言如九鼎,胜了自是皆大欢喜,如若败了”夫人目光专注画海,犹如花瓣护佑花芯。
“适才听得大人一席话,画海无法自控,连连落泪,不为别的,只为大人在迷茫和厌倦中度过千年而感到痛彻心扉。身为血族,却极度厌恶血族,不肯正视自己的所在,不肯为自己燃点一丁点希望的火苗,怪不得从小我就觉察出,大人,他,并不喜爱我,原来是他不喜爱任何人,因为他的热情早已耗尽。”画海泪痕犹在,但目光如洗,言语凿凿。
“画海,你够了。”哥哥在旁低喝。
画海瞥一眼哥哥,不以为意,接着说:“但我不一样。我作为一个刚刚出生的婴儿,在源园被你们挑中,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你,夫人,一个尊贵的血族,从那一刻起我的命运就被注定了——成为一个血族。没有犹疑,没有迂回,我就是这样为了成为一个合格的血族被培养着一天天长大,是的,昨天之前,我都还是一个人类,但,那又怎样,不过是像哥哥的书中描写的‘化茧成蝶’一样,我藏身在人类的驱壳里,如同那一只积蓄力量的毛毛虫,一切的等待和努力,一切的丑陋和蠢拙,都在化蝶那一刻得到了报偿!”
我听得目瞪口呆。这信息量太大,我无法消化。
“画海!你能不能顾及一下美意,她醒来不过一日,还无法辨别‘人类’、‘血族’,她还不能确认自己是谁,能不能缓一缓,待她适应,再慢慢说与她听。”哥哥的语气很不客气。
“哼,”画海冷笑一声道:“请别显得好像只有你一个人在乎美意的感受,我们何尝不爱她?刚才你也听到大人说了,美意会与我同行,16年她已在酣睡中荒废,一朝醒来,她最需要的是迅速清醒,请莫要在她面前打哑谜了,那于她的成长毫无帮助!”原来姐姐是这般的伶牙俐齿,我以后可是不害怕被别人欺负了。我嘿嘿地笑了。
“孩子们,请打住。你们三个将会有整整一年的时间在一起,谈论所有你们想谈论的话题,现在请听我说。”夫人声音轻柔,却自有一股威严,我们三个人闭上嘴。
三个?也就是说哥哥会跟我一起陪同画海前往?我们三个不分开?“太好了!”我大叫一声。夫人诧异看我,画海瞪我一眼,哥哥伸手过来拍拍我的头。我赶紧低头盯着桌洞水中游曳的鱼儿,心中狂喜。
突然有一条红色的鱼游到我面前,面朝着我,咧嘴一笑!唬得我往后一个趔趄。
夫人道:“离开圣星堡之前,星使向我们红蔷堡、蓝蔷堡、黄蔷堡各位堡主传达圣王旨意,各族王者候选人将通力合作、全力以赴,从这世间取回五样东西,这五样东西于我圣族、乃至那天下五族,皆至为紧要,事关存亡。这五样东西分别是何物,我们并不知晓,你们会在征途中得到指示,至于如何取得,就要靠你们自己了。这五样东西绝非俗物或常见之物,若要取得,必是千难万险,所以圣王尤其强调:候选者必须精诚合作,方有可能成功,如若哪位存了独占鳌头之心,恐怕一样东西也取不回来。所以,规则之一:明年今日,圣星堡,五物齐全,候选各位也得齐全”
“这是怎么说?”画海不解问道:“听圣王明明说的是‘三人之中,新王诞生,另两位烟消云散’,‘牺牲弱者筛选出真正的强者’,其意就是要候选人拼个你死我活,怎么突然就要‘合作’、‘齐全’了?”
“个人之勇固然重要,但团队合作、管理、处事亦是未来王者之必备,取那五样之物,异样艰难,须得你三人全力合作、竭尽所能方有可能成功,直白点说,在未来的一年中,你们都是合作关系,目标一致,而非敌对竞争关系,因为如果完不成任务,或者有一人送命,剩下的候选人也毫无意义,圣王也会弃之不用。所以,画海,先收起争强好胜之心,与那二人携手,取回五物再说。五物取回,人员齐整,明年此刻,谁为王者,圣王自然心中有数。”夫人耐心解释。
画海撇嘴,不屑道:“既是规则,我无话讲,但取物之途,各种险难,才能考验、选拔出真正的强者,大家一哄而上,自有滥竽充数之人,如何鉴别谁强谁弱?”
“你放心,第二条规则来了:红蔷堡堡主长子穿云,无论是年龄、资历、学识、品德,足以堪当王者候选侍同”
“那是干什么的?”画海问。
“就是陪同你们候选诸君,一路安排、指引、记录、提醒,贯彻圣王旨意,但绝不在取物一事上帮忙、指挥、指手画脚,其实就是一个旁观者和记录者。事成之后,穿云会给圣王出具一份详尽的报告,可以作为圣王选拔的参考意见。”夫人说。
“那哥哥可不可以帮姐姐?”我问。
“不可以。穿云只是一个中立者。而且,他生性秉直,不屑龌蹉。再说,”夫人瞅我一眼:“难道还有什么是圣王想知道而无法知道的吗?”
“其实穿云能去也是缘于你。”夫人看着我说。
“因为我?”
“是的,美意。当时你对圣王不敬,扯掉他的罩袍,惹他发怒,你哥哥怕你惊吓受伤,想去救你,情急之下,对圣王露了利齿,这在圣族是对圣王的不敬之罪,所以你哥哥愿意亲身陪走候选者成王的艰险之路,以作惩戒。”夫人说。
“是吗,哥哥?”我转头问。哥哥苦笑道:“殊不知我甘之如饴。”
“那我呢,我也对那黑袍人不敬了,怎么惩戒我啊?再说,什么不敬啊,时刻罩着那个大黑袍,看得人着急得紧,我早就想扯了!”我洋洋得意地说。
“你?少得了你?第三条规则:红蔷堡美意,虽已年满16,但一直酣睡不醒,未受教化,愚昧鲁钝,恐难胜任一年之后17岁的圣族新生,所以特别安排此次随王者候选诸君同行,一路学习、经历,望能脱胎换骨、顺利新生。”夫人说,脸上有淡淡笑意,看得我心头一暖。
“‘未受教化,愚昧鲁钝’,这俩词儿谁说的,哈哈,美意要知道是什么意思,肯定会冲过去,一顿饱打,哈哈哈!”画海一向自重,难得笑成这样,眼睛弯成两条毛茸茸黑线,美得人心里痒痒的。
“画海,画海!是圣王所说。”夫人脸有不悦,但也绷不住笑了。
“我不在乎,反正我也听不懂。我只知道能跟哥哥、姐姐一同前去,什么万险千难的,我才不怕!一定帮姐姐找到那什么五个东西,然后再跟姐姐一起回来,亲眼看着姐姐成为大王!”我一边说,一边站起身,搂着画海的头,把她的脸贴到我的脸颊上。
脸上只感到一阵冰凉。姐姐的身子僵了一下。然后伸手,也紧紧环住了我的脑袋。
圆桌中空的那一大汪水中,突然彩鱼飞跃,环成半圆,鱼尾翩然,鱼嘴张合,齐声唤道:“美意!美意!美意!”
第26章 忘言()
一转头,一个笑盈盈的少女沐在星光下,白衣胜雪,抱臂胸前,正在上下打量我们。
哥哥顺手把我拽到身后,简单作揖,但并不言语。
“忘言,你来看,我怎么会说错,我就知道他们是小鬼。”那少女向身后招呼,声音脆甜,态度却颇为傲慢。
一个白衣少年从她身后阴影处走出来,牵着一条——龙!一条红色的龙!
我掩嘴惊呼,这条龙与我那蓝龙太像了,个头微小,色如赤焰,身形矫健,神情暴躁。星光下赤红一片,鳞光闪闪,煞是神气!
我盯着那红龙,身体慢慢从哥哥身后探出来。
只见那红龙浮在空中,鼻中喷气,身体扭动,极其不耐。颈中系了一条鲜红绳索,绳索的另一头被他的主人牵着。
那牵龙的少年一身白衣,纤长细弱,蜜色皮肤,长发垂辫,剑眉星目,神情舒朗,牵着一个庞然大物却似闲庭信步,气度甚为淡定。
“风间。”那少年对着少女轻喝一声,蹙眉,抬头望星空,又看看我跟哥哥,突然问道:“请问那人在哪儿?”语气极之轻柔谦和。
“那人?哪人?”哥哥反问,仍然把我半掩在身后。
那叫风间的白衣少女走近少年,耳语两句,言语间一双眼睛在我身上打转。我注意到她的眼睛溜圆,黑白分明,很是灵动。
少年微微点头,正要说什么,那红龙突然打了个响鼻,震得人心中一跳。少年轻扯绳索,淡淡一眼,那红龙收敛安静许多。
少年轻声道:“二位应该来自血族,一看便知。我是忘言,这位是风间,”他指一指那个少女,语气微促,仿佛是中气不足:“我们在找一个人,很重要的一个人,不知二位可有看到,或者与你二位同行者还有旁人吗?”
哥哥低声嘟囔了一句:“真是弱柳扶风。”继而扬声道:“除我二人,并无他人。美意,我们该回去了。”拉了我便行。
“这位兄台,且慢。”少年将绳索交在少女手中,闲闲走来,虽然身形纤弱、语气低柔,似有病态,但神态自若,双目炯炯,有端正之气。
少年道:“我们逐星而来,”他伸手指了指头顶:“那颗星,正当头顶,色幽蓝,光润泽,我们已观察多时,数年间它都是沉静黯淡,今晚突然阴霾拂去,光彩斐然,并且一直移动,直到此刻此地,我们急急赶来,便是要找寻那星下之人。”
举目星空,果然如他所说,一颗蓝色星辰悠然神秘,在头顶灿烂无语。在万点白亮繁星中,尤为跳脱。咦,刚才怎么没注意到呢。
“寻那人所为何事?”哥哥问道。我心中稍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