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瓣梨花是东宫徽记。”苏晋亦是紧锁眉头,“东宫如今被禁足,为何要下手伤人,还偏偏漏了这徽记出来。”
“我们知道这是东宫徽记。”苏岚淡淡一笑,“陛下也知道。”
苏峻闻得此言,也皱了眉,道:“你以为这是东宫自编自演。”
“爷爷以为呢?”
“无论是谁做的,陛下都不会算在东宫身上。”苏晋神色回复了一片严肃,“怕更要因此怜惜东宫,进而把他放出来。故而,这要是东宫以外之人所为,就蠢了些。”
苏岚不过点头微笑,道:“马上就要冬围了,只怕事端陡然而生。苏城兄弟二人,亦要随行吧。”
“苏家既然掺和了,就不必怕。”苏晋依旧是一派的深沉,“阿岚,你却也要收敛几分,苏家的人从来都是执棋的,不给人当棋子。”
“我确实试探了下东宫。”苏岚想了想道,“他身边的死士,比我想的多。而且李家手里的军队,大概也比我们知道的要多,这就有点麻烦了。”
“殿前兵马司有多少兵马?”
“九门,神策,京营,羽林四军皆是殿前兵马司,神策五千拱卫宫城由玄汐控制,我借高州控制了羽林,我手中现下三千可用,剩下两支也有万余人卫京畿和四州。”苏岚低低的说着,却猛地一顿,“爷爷何意?”
“指挥使是二品武官,倒也可以入阁了。”苏晋淡淡一笑,道,“张家人坐的有点长了,便拿他们开刀吧。京城握在他们手里,我睡不安稳。”
“爷爷,这位子?”便连苏峻也有几分急促。
“副指挥使是三品,侯爵在身的从三品骁骑大将军也不是不能接掌。至于指挥使,那就空着吧。”
“是明着还是暗着?”
“苏家家主便连光明正大的魄力都没有?”苏峻却是疏朗一笑,看向苏岚。
“全凭爷爷吩咐。”
“还要谢谢那位今晚布局的人,出手的目的不算,起码搅乱了这一池春水。”苏晋的神色倒是松了一些,竟也隐隐有了几分浅淡笑意。
苏岚垂下头饮茶,神色寡淡,眼光微微闪瞬。
离开书房时,天色已漆黑如墨,苏岚心里粗粗一算,大概已是凌晨四点了。
他一路缓缓地穿过双面游廊,绕过抱厦,行了半个宅邸才到了自个的院子,这院子在外府和内宅之间,以一片竹林与外间隔开,背靠着苏家内宅的花园,景致极好。
竹子上积了雪,他脚步一重,便有雪落在肩头,索性将肩头大氅甩给他身后静立的护卫郦青,自个着着锦袍入了正房。
“哟,这还穿着官袍呢。”郑彧正坐在与正房相连的小花厅里自斟自酌,见苏岚挑帘进来,便笑着说。
“我先去东厢换件衣裳罢。”苏岚亦是笑着看他,“怕我这从三品官袍让你心里不舒服,毕竟郑爷官低我一级不是?”
郑彧神色一恼,苏岚笑的颇有些挑衅,径直过了东厢去。
东厢里,眉目清丽的扶月正为苏岚选着衣裳,苏岚只歪在一旁的罗汉塌上,一脸的疲惫。
“今儿您也是累坏了。”扶月选了身天青色锦袍,并青玉簪和同色腰带放在苏岚身边,坐在了他榻边的锦凳上。
苏岚叹了口气,将发髻上的簪子取下,那一头黑发便垂了满肩,本就雌雄莫辩的五官,显得媚色逼人。
扶月将他身上的官服缓缓褪下,解到中衣时,手微微一顿,看了眼苏岚的脸。
“只怕是要再缠上一次,有些松了。”苏岚唇边落了几分苦笑,声音也压得低了些,“不过,郑彧在外间,不好叫他等,外衫宽松也无妨。”
“是。”扶月便紧了紧他的中衣,服侍着他穿上天青色锦袍,束了腰带。
“腰身上还是太细了些,倒是不像。”扶月看着镜子里已束起长发的人,低低地道。
苏岚却是反手握住她的手,道:“月姐姐,我便是再像,也不是苏岚。”
扶月的面色一黯,却是一笑道:“并无什么不妥,且去罢,莫喝的太晚,明儿有的忙呢。”
苏岚轻轻抚着喉结,眸色一沉,便站起身来,出了厢房。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苏岚笑着撩了袍角,坐在了郑彧身边。
“我瞧着你那月姬真是极好,便是比眉意也是不差,你倒是红袖添香好风、流。”郑彧取下温着的酒,给他倒了一杯,“你家的梨花白便是宫里都比不上。”
“且喝你的酒吧。”苏岚在书房里也没吃上汤圆,此时倒是慢慢地吃着,热气微醺,酒酿清甜,还有淡淡桂花香,“我家厨子的酒酿圆子煮的才叫好。”
“我爹倒是可怜。”郑彧一脸的松泛笑意,“这上元也没个安稳觉睡。”
“我瞧着你倒是挺开心的。”苏岚白了他一眼,道,“能在这明堂里饮酒闲聊,我就知足的很了。”
“我倒觉得,京城里勾心斗角的上元节远不如北疆营帐风雪夜。”郑彧叹了口气。
“那是因为,你喝的是我带去的梨花白,而不是高州离人醉。”苏岚语气中的漫不经心,衬着唇边的微笑,显出了几分轻狂。
郑彧亦是一笑,道:“也是。别个时候,也喝不到你那酒。”
郑彧语罢,目光却是落在苏岚执杯的左手上,那道横贯手背的伤疤,在烛火照映下愈发骇人。
“待此间事了,我还是要回去的。”苏岚将手中酒杯放下,“只是,谁在我背后,我都放不下心。我的命只敢交给你。”
“我亦不想留在京城。”郑彧眉心一紧,道。
“郑家三代单传,郑伯父怎能舍得你去战场上搏命。这三年已是极限。你的位置在这城里,郑家只能交到你手里。”
“你呢?”
“安西四州本就是我苏家的旧地,因我父亲的缘故,大权旁落了近20年,合该回到我手里了。我可不仅要将军府的地契,我还要兵符。”苏岚在郑彧面前一向是从不遮掩的,眉宇间依旧是一派轻松,声音却是冷冽的。
“明儿冬围,我瞧着会热闹的很。”郑彧又夹了口雕梅麋肉,“你家这厨子做麋肉当真是极好。”
“如今局势并不明朗,合着整个京城都不好过。”苏岚夹了颗雕梅,“明儿带着这厨子可好?”
“我和你赌明儿东宫不去冬围。”郑彧蓦地兴奋起来,“赌你这厨子如何?”
“最多赌一个铜板。”苏岚将那盘雕梅麋肉端起来,“我赌他去。”
郑彧走的时候,天已蒙蒙大亮,捧着一坛子梨花白的身影,走的摇摇晃晃。苏岚揉着发疼的额角,站在院子里,默默的拧了拧湿透的广袖。
“这个时候了,我也睡不下了,便就叫桶水来,泡个热水罢了。”苏岚看了扶月一眼,默默的叹了口气,通红的眼睛,显得有几分可怜兮兮的模样。
“郑公子便是一直喝,您还一直陪着?自己什么身子真就不知道?”扶月虽是语气不善,可还是动作麻利的叫人备了水,亲自给苏岚拾掇起来。
将苏岚送到浴间,扶月默默地退出了内室,在外室的屏风前安静站立。
第六章 卿本佳人(一)()
密不透风的内室里,苏岚站在落地的穿衣水晶镜前,缓缓解开了自己的衣裳,一层一层。胸口的布条被素手揭开,只与一人相对,最后一道秘密,亦无从掩藏。
波澜起伏的曲线,昭示了,他根本就是一个,女人!
执起丝帕,轻轻擦掉眉梢眼角的易容粉,这张脸似乎依旧,然而细节的几处改动,便将这张脸变成另一个人。
尽管如此相像,却也不是一个人。
“二哥,我从来都不是你。”她缓缓抚上镜中人的脸,却再不敢看向那面镜子,缓缓沉入了浴桶,蜷缩在水中。
浸没在水中,灵魂如同漂浮在虚空,往昔时光竟也一同上涌。
这是她来到这个世界的第十五年。从三岁穿越到这个身体起,她被叫了十二年的苏颜,三年的苏岚。
这片土地被称为至和大陆,到如今已是诸国割据三百年,大抵是三国并立,小国夹杂的局面。
而她是齐国大将军苏胤和望族柳氏的嫡女柳烟的小女儿。说起她的穿越,那又是另一桩狗血的八点档剧情,知名历史学者目睹爱人的背叛后车祸枉死。这已是痛彻心扉,可比起她更为狗血更为惨淡的这几年实在是塞牙缝都不够。
她的父亲苏胤,本是这楚国人,出身楚国第一世家苏家,却因为爱上她的母亲,而不惜叛国远走他乡。
楚国尊奉门阀世家,虽皇权至高,而门阀盘踞朝堂,把持高位,隐隐左右政局。门阀以九世家为尊,而世家又以苏家为首,她的父亲,正是现任家主苏晋的嫡长子。在楚国,世家家主地位极高、权柄极重,而作为苏氏家主,更是权倾天下。然而由于她的父亲,苏家的势力在这近二十年间,实际上有所衰落,使其他世家并清流派系迅速崛起。门阀之争、储位之争在这十年间,已成楚国政局的主导。
齐国则是典型的文人治国,士家掌握朝野,可自苏胤开始,武将也登上了政治舞台,而武将势力也在她成为太子妃的那一年达到顶峰,随着父亲的死亡,又归于平静。
周国则是后起之秀,寒门与所谓贵族并无区别,皆一视同仁,可周国地处偏僻,国中多人行商,因而富商在周国极有势力,为了保住资深财势,他们结为财团,背靠朝中权贵,隐隐左右着周国的局势,因而无门第之分的周国,却是以财势衡量地位。
她破水而出,胸口传来隐隐的钝痛,她不知是在因水下停留还是被这回忆折磨。明知再想下去,又是挣扎,却无法控制自己的思绪,叫回忆迅速上涌,顷刻间将她笼罩,不可忍受的心痛一瞬间将她淹没。
说到底,她来这的头十五年又是小说里赚人眼泪的后妈情节。受尽父母兄长疼爱的她,义无反顾的爱上了齐朗。高门贵女、嫡出皇子、两情相悦,她以为在这个父母之命的年代里,幸运的遇见了真正的爱情。父兄不遗余力,一路将她送上太子妃高位,却不料,还未成亲,便一夜大火,燃尽誓言。
父亲被杀,母亲自尽,二哥苏岚枉死。曾经的储妃之家一夜倾覆。
她与大哥、姐姐苟且偷生,辗转回到楚国。红颜掩去,算谋之后,从此世人只以为苏颜死去,而苏岚浴火而生。
许是宿醉勾起冷硬心肠下最后的柔软,她几乎是不由自主的嚎啕大哭起来,她不知为何,自那一夜后就干涸了的眼睛,竟然流出了泪水。以为已经百毒不侵钢硬如铁的心肠,竟敏感脆弱到了这地步,不知被哪一桩事牵动了情长。
是那一年的梅子时节,那一把画着水墨的二十四骨伞下的青衣男子。是那一天十里红妆,迎她太庙祭祖。
是那一年,他牵她手,说无千里江山如何守倾城之色。还是那一年,他冷冷看她,说功高震主好自为之。
还是那一天,父亲亲手砍了院里那出生一年便种下的香樟树,装了两箱丝绸,笑着说,这便是两厢厮守的意思,还是那一晚,火光冲天,烧红了半座都城,衣袂倾城的母亲,素衣风流的哥哥都化作了焦尸。
还是那一天,他赠她九鸾钗,笑着说,孤鸾不鸣,逢偶则齐飞九天。
还是那一夜,她单衣陋巷,身后是追杀她的杀手,耳边却都是为太子大婚而鸣的爆竹。
“齐朗。”她硬是压下去了所有的哭声,红唇已然咬破,血腥味弥漫口中,眼睛也灼的通红,“我怎样爱过你,就怎样的恨你。”
齐朗,如今已登基四年,是百姓口中勤政爱民励精图治的南国新帝,而她,是杀伐决断,英勇无畏的楚国将军,却依旧相差悬殊。
从跌堕云端的那一刻起,她无可选择地选择了向齐朗复仇。成为苏岚,一步一步攫取楚国的权利,倾楚之力荡平齐国,才是最好的复仇,尽管艰难,却能将齐朗彻底摧毁。
然而,这条路,从一开始便血色弥漫,孤苦无依。
初入楚国朝堂,便展露头角,以苏家嫡二子的身份倒向三皇子,自请戍边,从此三年驻守镇西将军府,大漠飞雪,只为掌握兵权。将庶姐嫁入三皇子府为侧妃,以此逼迫苏家参与到这储位之争。朝堂上手段毒辣,战场上以命相搏。如今人人提起苏岚二字,都会想起那个雪夜里,家破人亡的她得到的那句批语,而她步步而来,也将那句批语慢慢兑现。
思及此处,她猛地站了起来,溅起水花模糊了镜子,她狠狠看向那镜中人,唇边笑容讽刺的刺眼,语气却是化不开的悲苦:“哥,我可曾玷污了你的名字?”
布条一层一层地束紧胸口,以银针在颈上刺了几下,又细细粘好喉结。
她仔细看着镜中的自己,缓缓地穿起了扶月放在一旁的衣裳。今日,是大楚上元节后固定的节目,皇家组织京城中的勋贵之家到郊外御林苑中进行为期三日的冬围,待得此事结束,这个年节才算是真正的过去了。这冬围历来是勋贵世家相互走动,青年男女相看的好时节,因而能否参加冬围倒也成了评断各家的实力的时候。
细细的穿戴好,然后坐在镜子前,勾勒自己的面部。在高州待了几年,倒是不需要故意将白皙的肌肤弄得黑些了,只是面部棱角不够刚硬,眉不够长,这双眼睛也有些太妩媚了。她一一改动着这些细节,镜中人的面目再次变得陌生起来。自家二哥当年本就是齐国男子里顶好的相貌,颇有几分惑人之姿,他们家兄妹几个,也数他们二人最像,皆是随了母亲那艳丽而妩媚的面相,若苏岚真像是爹爹那般,除了削骨磨皮,她也没有其他法子能扮作苏岚了。
扶月被唤进来,帮苏岚打理着发髻,道:“刚才郦青来通传,说是今儿早上圣旨到了东宫,陛下解了太子的禁足,叫他随驾。”
“昨夜闹了一场,陛下哪里敢把他放在京城。”苏岚笑着点了点头,选了支墨玉簪子递给了扶月,“今儿我不下场,骑装马靴可都打点好了?”
“昨儿大爷夫人就吩咐了,已经给您装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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