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饶有兴致地问:“殿下何以见得?”
他指了指头顶,清透的眸子望着我:“命中有定数。我长得好看,可兄长们都说我心智不全,难当大任。”他很认真地盯着我的眼睛:“那你一定很聪明。”
我忍不住笑出声来,他说的坦诚,听起来像是讽刺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竟然不会令人有半分反感。多干净的孩子!
我也学他的模样,盘腿在榻上坐下:“起先要嫁给殿下的不是妾身,是妾身的妹妹。”
他乖乖巧巧地坐在我对面听我讲。
我说:“妹妹同齐王妃一样好看。”
他点了点头:“我知道,齐王妃是你的长姐。”他还是素素条条地道:“我本来以为我会有个同齐王妃一样好看的妃子。”
我笑:“所以妾身原本是不配做殿下的妻子的。”
他不置可否,只是说:“娶了就娶了,这一定是我的命数。”他又想了想,很诚恳地望着我:“我听母后说,你虚长我两岁。从今往后,我便叫你阿姐罢。”
(四)衷儿听阿姐的()
其实陛下一直不大喜欢衷儿。只是念及衷儿的母亲是皇后,如今又有我贾家的鼎力相持,也的确难以撼动衷儿的地位。
只是他心里一直对衷儿心智不熟多有顾忌,我心里也知道,衷儿这样纯善,不是个做皇帝的料。
我便问衷儿:“你想做皇帝么?”
衷儿想了想:“做皇帝有什么好?”
我说:“做了皇帝,就像你父皇一样,想怎么做就怎么做,都得听你的。”
他眨巴着清透的大眼睛,想了半晌,认真问我:“阿姐,你呢?你想做皇后么?像我母后一样?”
我摸了摸他的脑袋,跪坐到他身后,替他理着柔顺的长发。这孩子生的极好,缎子似的墨般的长发,莫说我这种丑夜叉,即便是寻常女子也要羡慕的很。
我坦然道:“妾身自然想。”
他乖巧地坐在我面前,往后靠着我的身子,精致的小脸落在我的颈窝旁,鼻息间幽幽泛香。
“我的兄长们说,我不配做皇帝。”他困惑地侧脸望着我。
我冷笑一声,环着他伸手抚摸着他如瓷的面容:“你往后不要听你兄长们的,他们每个人都怀着鬼心思想做皇帝,可你才是咱们大晋最尊贵的太子殿下,他们那是妒忌你。”
我环抱着他,他便伸出冰凉的小手握着我的手,枕着我的肩,安安静静地合着眼睛。
我伸手捂着他冰凉的小手,笑道:“妾身从前在家也是这样替妹妹捂手的。”
他深以为然:“所以你才是我阿姐嘛。”
我不放心,也不知他将我的话听进去没有,便又叮嘱道:“你往后谁的也不要听,知道么?你身处尊位,多少双眼睛盯着呢,个个儿心怀鬼胎想暗害你。”
我摸着他小巧的耳朵,轻声道:“你就听阿姐的,懂么?阿姐同你才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所以阿姐才是真心待你,真心想你好的。知道么?”
我搂紧了这个干净透彻的孩子,鼻息间萦绕着他特有的清嫩香气,那是这东宫里的沉香混着凛冽的瓜果清香。
他是格外喜欢蔬果的。
他蓦地睁开眼睛,大而清明的眼睛凝视着我:“那阿姐,你是因为喜欢衷儿才对衷儿好,还是因为你想做皇后,才想要衷儿做皇帝?”
我微微一怔。
但其实当我真真面对这样一双清透如水的眼睛时,我是永远说不出那些虚与委蛇的话的。
他是一个不容易的孩子。
我只能坦然道:“都有。可阿姐想你好好活着的心绝不是假的。”我掐了掐他娇嫩的小脸,“那这样,你怪不怪我?”
他摇摇头,复又合上眼睛:“衷儿猜到了。”
我暗自咋舌,都说这孩子心智不全,可从这点来看,他的心智却比寻常孩子更敏锐些。
我缓缓摸着他圆润白净的额头,顺着他的发丝,同他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衷儿,你不是也觉得阿姐相貌不好?”
他合着眼睛乖乖巧巧地应了一声。
我笑:“可阿姐喜欢好看的人,”我掐了掐他的下巴,“比如你。”
心里头烧的滚烫,像是水烧开了,翻滚沸腾着,未来似在眼前,我一眼就能瞧见那满路的荆棘同尽头的似锦繁花。
我注定要踏上这鲜血淋漓的路,但这血,需得是别人为我铺就的路。
“阿姐也想要这世上最好看的东西都在阿姐手里。所以啊,阿姐要帮你做皇帝。”
衷儿身上的香气幽幽飘来,我也不知他听进去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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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年,正是东宫墙角白梅凌寒自开的时候。
清晨,侍女替我奉茶,附在我耳畔压低了声音,轻声道:“娘娘,北苑的李孺人有身孕了。”
我眸色一凛:“什么时候的事儿?”
侍女道:“听说是有两个月了。”
我冷笑一声:“衷儿日日宿在我这儿,她倒也有法子见缝插针地将衷儿勾去。”
侍女不敢应声,我举起茶盏来,茶水上的茶叶碎末飘在泛香的茶水上,我厌恶地用茶盖子将茶沫子拨开,冷冷道:“你瞧,好好一盏茶,非得要这些脏东西。往后不仅给我的茶,给殿下的茶也把这些脏东西剔出去,听着了么?”
侍女忙躬身应了一声“是”。
她迟疑了一会儿,道:“那娘娘。。。李孺人那儿。。。?”
我斜她一眼,冷冷笑道:“我方才说的话都白说了?”
她额前濡湿一片,面色发白,正要开口,惯常伺候衷儿的内侍疾步敛踞,快步前来跪下拜倒:“娘娘,宫里头陛下派人来,殿下正发愁呢,请娘娘去拿个主意。”
宫里头的事儿必定事关衷儿的前程,比起那个狐媚子和她肚子里头的小杂种来说,自然是衷儿更重要些。
我挥挥手:“你先去罢,我去前头瞧瞧太子。”
侍女拜下,我接着道:“李孺人的事儿先搁着,不必上报。”
我随着那内侍匆匆往议事厅去了,衷儿孤零零地盘腿坐在案前,直勾勾地盯着面前的一卷宗卷。
我诧异了一下,上前道:“如今正是议事的时候,属官们都哪儿去了?”
衷儿可怜巴巴地抬起头来看着我,一双通红的大眼睛望着我:“父皇召他们入宫宴饮了。”
我越发诧异:“那你怎么没去?”
衷儿冲我张开双臂,一个瘦瘦小小粉雕玉琢的小娃娃如此,我自然抗拒不得,便上前搂过他,揉着他的小脑袋,随意往桌案上一瞧,见那上头朱笔题了几道题,心里霎时明白了。
好一个皇帝,怪道今日将东宫有些能耐的人都传走了,原来是变着法考衷儿呢!
我点了点那岸上的题:“这题衷儿会不会?”
衷儿摇摇头,他年纪比我小,身量却比我高,如此盘腿缩进交椅里,脑袋恰恰好好地能埋进我怀里。
他有些委屈地闷声道:“衷儿总不会读书,平日里父皇问起,都是他们帮衷儿答。”
我忍不住叹了口气,想了想,叫人来吩咐道:“将这题目誊写一遍,叫外头的人作答,不必说明出处。只说若做得好重重有赏。”
那使官忙捧了这份题卷去了,我一心多用,又记起那北苑的李孺人来,心烦意乱地摸了摸衷儿的脑袋,悉心宽慰道:“衷儿别急,阿姐在呢。”
衷儿扁了扁嘴,乖乖巧巧地道:“衷儿听阿姐的。”
(五)暗箭难防()
衷儿乖乖巧巧地窝进我怀里,不出半盏茶的时候,我只觉得怀里的小脑袋越来越重,低头一看,这孩子倒是心宽的很,上一刻还泪眼汪汪的,这一回却反倒睡着了。
我委实无奈,又觉得可爱,又觉得好笑,斜了他身侧伺候他的内侍一眼,小声问:“殿下怎么这样疲累?”
那内侍轻着嗓音道:“陛下这几日传召殿下问了殿下的课业,发了好大的脾气。殿下夜里辗转反侧,总是惶恐难眠。”
我神色一厉:“怎么不早来禀报?”
那内侍“扑通”一声,冷汗涔涔,伏跪在地上,嘶哑着嗓子低声道:“殿下哭闹着要找娘娘,奴才等去请了娘娘,说是娘娘睡下了,殿下便吩咐奴才等不许再打扰。”
我叹了口气,摸了摸怀里如玉如瓷的小脸蛋:“傻孩子。”
我睨了地下伏跪着的内侍,那内侍纤弱的很,此时吓得浑身战栗。
我道:“把殿下抱到里头去罢。给他盖些东西,别着了凉。”
内侍小声应着,袖子蹭了蹭额前的冷汗,从我手中小心翼翼地接过衷儿,往内室去了。
我坐在交椅上,撑着下颌等了小半晌,侍女上了一盏佛手杏仁露,我含了一口在口中,抿了抿。
有意思,陛下知道衷儿天赋如何,平日里对他不寄厚望,若不是皇后一直在后头力保衷儿,抬出立嫡长子的祖宗家法来,衷儿保不齐一早被陛下封了王扔出去了。
看来那几位兄弟没少在陛下面前栽赃陷害,委实是委屈他们了。
我勾了勾唇角,冷笑着将那盏杏仁露随手一巴掌砸到地上,吓了进来禀报的东宫使者一跳,忙跪下道:“微臣该死。”
我见了他,霎时来了精神:“张大人快快请起。”
张泓双手呈上那些宫外名士的答卷,我略扫了扫,见上头辞藻极尽华丽,横贯古今,那辞藻是引经据典,看的人眼花缭乱。
我将那几张纸拍在桌上,望着张泓:“张大人以为如何?”
张泓拱手道:“愿闻娘娘高见。”
我笑:“才华横溢,满腹经纶。个个儿挑出来都是今年高中状元的料。”
张鸿道:“只是微臣瞧着,怕是不妥。”
窗外半边天色浓烈似焰,血色如炽,将金砖地面映的红热生辉。
我饶有兴致地挑了挑眉,杏仁露冷了些,我舀了一勺,牛乳有些发腥。我不喜欢破败的东西,便将这杏仁露推到一侧。
“张大人请讲。”
他拱了拱手,恭声道:“恕微臣直言,殿下平日里不通文墨,如今若是呈上这几篇上去,如此引经据典,长篇大论,难保陛下不生疑心。”
我点了点头:“我也是这个意思。”
我想了想,点了点那张题卷:“不如。。。张大人来答,如何?”
张泓双手上前,接过那卷卷宗:“微臣领命。”
我叫人来给我换了一盅燕窝。陛下虽将众多使臣都传召到宫中,但却未将衷儿传唤到宫中当面考察,如此可见,这次考察也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既然如此,自然要让陛下有台阶下,若用那些文采飞扬的答卷,陛下自己劝服自己都难。
当东宫里头幽幽点起几盏灯火时,张泓将那答卷呈给了我,我接过来扫了扫,言辞虽不华丽,但句句皆是道理,极有说服力。
我点了点头,这才安心露出笑来,将那卷答卷递给身边的侍女,命她叫人封好了,呈到陛下面前。
张泓一叩三拜地下去领赏去了,我想了想,唤了人来:“你叫人去宫里盯着,看看陛下那儿是什么态度。”
那内侍应了一声,我又道:“最紧要的是瞧瞧这回究竟是谁在陛下跟前儿多嘴了,回来禀报。”
内侍拱手应是,匆匆去了。
我坐在交椅上发了会儿呆,烛火莹莹,帐帘微掩。
过了一会儿,卷帘微动,衷儿撩了帘子,少年身量,纤细白净,他揉了揉眼睛,奶声奶气的小模样,叫了一声:“阿姐。”
我忙抽了神,应了一声,笑着迎上前去,他虽比我高些,但那模样却是十足的孩子模样,问我:“阿姐,又有人要害衷儿?”
我有些愕然,拉了他在榻上坐了,抚了抚他的发丝,问道:“怎么是‘又’?从前有人想害衷儿不成?”
衷儿打了个呵欠,不以为意地道:“衷儿知道兄长们不太喜欢衷儿,冬天的时候骗衷儿赤身,将衷儿推进河里。。。”他想了想,又道:“还在衷儿靴子里头钉过钉子。”
我听得心里微微泛酸,伸手摸了摸衷儿的脸。
衷儿的小脸贴着我的手蹭了蹭:“阿姐,你的手怎么这么冷?”
他盯着我的脸,讨好地蹭了蹭我的手:“阿姐,你别难过。衷儿不疼。”
我沉默片刻,咬牙道:“衷儿乖,这个仇阿姐一定给你报,等你做了皇帝,阿姐都给你一个一个讨回来。”
衷儿拍手笑道:“好啊好啊,阿姐聪明,衷儿听阿姐的。”
我笑着捏捏他的脸,骤然记起李孺人的事儿来,脸色不自主地沉了下去。衷儿有些怯怯地望着我:“阿姐?”
我清咳一声,将衷儿的身子扳正,直视着他,见他满脸委屈,目光清澈,又不好发作,只得沉着脸道:“衷儿前些日子去瞧了瞧李孺人?”
衷儿点了点头,老老实实地道:“李孺人说想衷儿啦,哭的可伤心呢。”
我冷笑一声,好一个瞧准衷儿心智不熟的小贱人!
我循循善诱,尽量扯出笑来,问道:“李孺人还说什么啦?”
衷儿翻着大眼睛想了想,不遮不掩:“李孺人还说,东宫凄凉,想有个孩儿陪伴左右。”
我自觉脸上笑意已经挂不住,便只能严肃了神色道:“东宫里头这些女人都是外头人塞进来的,衷儿太纯良,哪儿能知道这群人的用意呢?往后少去,知道么?”
衷儿忙道:“衷儿记下了,阿姐别生气。”
我这才舒展了神色,微笑着点点头:“衷儿这才乖,往后后院的事儿你不必管,有阿姐替你打点。你只消记着,不管你愿不愿读书,在陛下面前都得做出个样子来,记下了么?”
衷儿乖乖巧巧地道:“衷儿记下了。”
我扶他在榻上躺下,柔声问他:“饿不饿?要不要用些晚膳?”
他摇摇头,我便将他的被角掖好,握着他的手柔声道:“睡吧。阿姐在这儿呢。”
衷儿握着我的手合上眼睛,不一会儿,呼吸声渐渐均匀,已是睡熟了。
我手心里被他握着,濡湿了半个手掌。外头烛火莹莹,帐帘微动,青衣内侍悄没声地缓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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