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个傻孩子。。。满脸都是血。。。一声一声地唤我公子。。。”他顿了顿,已经有了几分嘶哑的哽咽,“沈姑娘。。。你知道我为什么不让你唤我公子了么。。。”
他握着我覆在他心口的手,死命地按了一下,像是用尽了所有的力气,颓然而撕裂地躺在榻上,撕声颤抖着:“疼啊。。。”
他哭了。
我也哭了。
(二十五)后记()
我一边掉眼泪,一面伸手轻轻替他拭去眼角轻飘飘的泪。
他重重地咳了起来,我吓得忙去顺他胸口的气,几乎以为他要咳出血来。
可他只是咳了许久,苦笑了一下,似有若无地轻声问道:“今儿个是什么日子啦?”
我算了算:“五月三十。”
他微微滞了一下,旋即淡淡地露出一抹了然地笑来。
我问他:“爷为何笑?”
他自淡笑着,微若低语:“那一日,也是五月三十。”
他又睡了一会儿,黄昏时分,虽然目光涣散,可好歹还是醒了。
我开口低低地唤了一句:“爷,您觉得怎么样?”
他身子骤然一僵,眼神早已散了,可那一只苍白瘦削,几可见骨的手在空中胡乱地抓着,呼吸也急促起来:“绾绾,我听见你的声音了。”
他惶急地四处抓着,我想,他是已经糊涂了。
我反倒没有泪了,只是伸手握过他的手,轻轻搁在我脸上:“爷,我在呢。”
他摩挲着我的脸,惯常冰凉的身子此时倒不知是不是因为高热不退的关系,那只覆在我脸上的手格外灼热,竟是要烧到我心里去。
他摸了摸我的脸,尽力扭过头来,想要瞧瞧我的脸。可那目光分明已经聚不齐了,不是惯常的冷寂,只是明亮里头弥散着深深的空洞。
他有些急了:“绾绾,我怎么看不见你?”
我将他的被角掖好,笑着颤声道:“公子是累了,歇一歇罢。”
他固执地摇头,而立之年的人了,如今倒像个小孩子似的:“我不敢闭眼,否则等我醒了,你又该走了。”
我摇摇头,温声道:“我去哪儿呢?我就在这儿陪着你,哪儿也不去。”
他这才略略放下心来,手上也已经泄了力,滑下去抓住了我的手。躺了一会儿,复又开口,声音虽低弱,却是很欢喜地模样:“绾绾,你没见过海亮,你放心,海亮是我带大的,如今已经比同龄孩子出挑许多了。”
我笑着,伸手抚一抚他的脸:“我怎么不放心?你教的孩子自然是好的。”
他露出一抹笑意来,顿了顿,却又有几分委屈似的,摇了摇我的手:“绾绾,你怎么才来接我?”
我半是无奈,半是心酸。他是彻底糊涂了,以为这是在冥界呢。
我便依着他答:“我不想你太早来找我。”
他摇摇头,言语间颇有责怪之意:“绾绾,你该早来接我的。”他幽幽地对着我的方向,叹了口气,“这日子没劲透了。”
他转了眸子,慢慢地道:“你走后第二日,我便又生了寒疾。比从前那次更厉害些,我一度以为自己要死了。我当时欢喜的紧,天公作美,我只以为自己能去找你了,只是当日命数未尽,额娘伏在我床边哭的不成样子,连海亮也抱到我床边来,只说让我看在海亮的份儿上不要生了轻生的念头。”
那画面被他娓娓道来,竟鲜活地跃动在我眼前。
我一边听,一边悄悄地流泪。
他缓了缓气息,才又开口道:“我想着海亮还小。。。他没了额娘,总不能连阿玛也没了。。。到底咬牙撑着。。。只是如今。。。海亮已经长大了。。。我也安心了。。。”
我一手捂住自己流泪的眼睛,闷声道:“容若,你歇歇罢。”
他摇摇头,不过喘了几口,又道:“绾绾,算我对不住瓜尔佳氏。。。我已经留了话,等我死后,我的尸身便要同你葬在一处。。。至于瓜尔佳氏。。。自当遣返家中。。。”
他淡淡地笑了一下,摇了摇我的手:“绾绾。。。你说,我做的好不好?”
我重重颔首:“你自然做的再好没有了。”
他便笑道:“绾绾,我做的好,你还爱不爱我?”
我的记忆如洪水决堤,轰然而开,将我整个人浸在那段悠远的回忆里。
我略略顿了顿,俯身轻轻吻了他的额:“我这一生都爱你。”
他露出一个满足的笑,紧紧握着我的手,柔声道:“我啊。。。我是真的爱过惠主子。。。”我心里一凉,却听得他喉头微微一哽,气息渐渐微弱下去,我只能凑上前去,俯身在凑到他唇边,才能勉强听到他断断续续地一字一字地将话蹦出来:“可是绾绾。。。从我遇到你的那一刻。。。就爱了你我整整的一生。。。”
我颤抖着咬唇,几乎站不住身,竟连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的脸颊上忽然触上了一抹温热。
我微微有些错愕,耳畔传来低低地一声轻笑,一如昔年那样,带着几分宠溺,几分温软的轻柔。
我有些恍惚地失神,却似乎瞧见了那个带着冰凉的神情和满身酒气,在缓缓飘落的大红盖头后露出的穿着吉服的清瘦少年。
那时候,我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地想要在这偌大的纳兰府觅得栖身之地。
我从未想过有朝一日,我会爱他至此。也从未想过,我即便换了身份,改头换面,也注定要同他整整纠缠一生。
握着我手的那只瘦削的手缓缓松开了。
我怔怔地跌坐在榻边,榻上的男子风华犹存,唇畔微扬,一如他十几岁的翩翩少年模样。
“现在说似乎晚了些。。。”我僵硬地扯了扯唇角,喃喃道,“恭喜你。。。你又要做阿玛了。”
他眼角徐徐滚落了一滴泪。
我起身,坚定地,一步一步地朝屋外走去。那里春华如炽,落英满地,我扶着门框,对上了跪在屋外的,那个孩子的眼睛。
他深深地望了我一眼,对我磕了一个头。
我笑了一下,上前搀起他,恍惚道:“你进去见你阿玛最后一面罢。”
他红着眼眶,正要往里走,脚步却又顿住了,转头望着我:“沈姨娘,我安排人送你回去罢。”
我摇了摇头,勉强笑道:“不必了。”
我抚了抚自己尚且平坦的小腹,从今往后的路,我终究还是得自己走。
这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见我自己的孩子。
一年后,江南。
“王婶儿,你们隔壁那家的姑娘没啦?”前去药铺取药地妇人探了身,压低声音道。
王婶儿替她抓了药,叹了口气:“可不是?孩子才生了没几天,白天从京城那儿来人把孩子接走了,晚上就找了根绳在梁上吊死了。”
“啧啧啧。。。”妇人吓了一跳似的,用手帕掩着口鼻,皱了皱眉,“那不是京城哪个大户人家的私生子么?当真不知廉耻。”
王婶儿不置可否,只是言辞间却也客气了许多:“倒也不能这样说。。。到底是可怜人。不过听说她从前是个极有名的歌姬,许多世家公子一掷千金为搏她一笑。”
她将包好的药递给妇人:“您拿好了。”
妇人冷笑着伸手接过药:“不过是妄想攀高枝儿罢了。如今落到这个田地也是咎由自取。”
王婶儿皱眉想了想,慢慢道:“她走前将身上的珠宝首饰,连带着些积蓄一并留给了王公子家那个不受宠的小妾。下葬的时候发现她怀里头还揣着一本词集。。。”她叹了口气,“也是风雅之人。”
妇人颇有几分不屑:“到底是下作人。哪儿来什么风雅?”她摆摆手,“王婶儿,我走啦,家里头还等着药呢。”
王婶儿回过神来,应了几声,亲自将妇人送了出去。
街上桃花已经开了大半,粉团似霞,煞是好看。
王婶儿幽幽叹了口气:“又是春天了。。。”
她转身进屋,回到后院儿去了。
外人怎么能知道呢?那本词集,是他和她交织错杂的一生。
(一)姐姐比你更需要这个妃位()
我嫁给他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是万般无奈之下的退而求其次。
若要论起来,我就是那个“次”。
泰始七年,陛下下了一道诏令,派我的父亲贾充去长安镇守。诏令一出,我们阖府上下便都陷入了窘境。彼时陛下篡位登基已有几年,我父亲在朝中势力也已是盘根错节,此时正是手握大权的好时候,一旦被调开,朝中便再难掌控。且已到父亲这个地位,朝中视他如眼中钉的人绝不在少数,如今不过忌惮父亲权势,可一旦权柄旁落,我们贾府上下,一个也别想保全。
何况,陛下如今诏令想来也少不得任恺等一众大臣的旁敲侧击,任恺忌惮父亲也并非一日两日,此番不过寻个安抚边疆的由头就是了。难为这由头这样合情合理!
父亲思虑周全,自然是不愿去的。可圣明难为,一旦上书,又难保陛下不生疑心,这该如何是好?
好在此时,荀勖这个聪明人建议道:“大人何不同陛下再结一门儿女亲家?”
我父亲的眼光倏然亮了,彼时我大姐贾褒已被父亲嫁给了齐王,若再出一门亲事,一来足以令我贾家地位稳固,二来也可拖延调令,实在是再好不过了。
只是嫁给谁呢?
父亲心中早有计较,长姐既已嫁给齐王司马攸为正妃,再出一个王妃倒也不必。而太子司马衷年已十三,正是该娶正妻的年纪。既要嫁,便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嫁给这天下将来最有权势的人,不是更好?
可又该嫁谁呢?
父亲犯了难,将我们姐妹诸人一并叫去,同母亲一一打量过去。
我同二姐濬,小妹午揣手立在堂下。我悄悄瞧了几眼父亲,他目光在我们姐妹三人身上打着转,愁眉不展。母亲只是漫不经心地饮茶,似乎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
半晌,父亲终于开口:“濬儿也该许个人家了。”
二姐性子懦弱,平白没事儿就只会哭,我一贯是不喜她的。更何况,我同她又非一母所出,府里人嘴上不说,但心里头总觉着她才是贾府名正言顺的嫡小姐,却不知他们这位高高在上的嫡小姐除了那张皮相,委实懦弱地让人厌弃。
“但凭父亲做主。”二姐怯怯弱弱地拜了一拜。
果真是这句话,我冷笑一下,垂了眸子,将满眼不屑尽数掩去。
“那。。。”父亲隐有喜色,一个字刚蹦出来,端得要起身,母亲便重重搁下茶盏,沉了脸色,皮笑肉不笑地道:“濬儿今年十八了,怕是略大了些罢?”
父亲讪讪地搓了搓手:“说的也是,说的也是。”他又坐下了。
我暗笑,母亲一贯如此性子,从前陛下登基时下旨让父亲迎回原配李婉,并特许母亲同李婉并为正室,赐个左右夫人的名号,且祖母柳氏也多提了几次,按说这由头足够充分。可因着母亲勒令不许,父亲便也再不做此想。
后来我三岁左右的时候,听说李婉病入膏肓,她所出的长姐褒同二姐濬跪在地上哭成泪人,一边磕头一边哀求,求父亲念及旧情去瞧瞧李婉,母亲闹了一场,父亲不也终究不敢?
母亲见状,又和颜悦色地上前拉了二姐的手,柔声道:“等过这一阵儿,母亲便再替你另择个好人家,好不好?”
二姐微微瑟缩一下,又怯怯道:“但凭母亲做主。”
啧啧啧,我冷笑着摇头,没骨头的软东西。
父亲思量片刻,道:“那就午儿如何?”他转脸望向母亲。
他略过了我。
我早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
本来就没什么可抱怨的。只要父亲没老糊涂,自然也不会选我。
我垂眸盯着自己的绣鞋脚尖,一言不发。
我受这皮相连累了十五年,我也能预见到我将会受它连累一生。
毕竟,皇家姻亲,地位虽重,却也要脸面。
说来也怪,我母亲生的极美,容长脸,柳叶眉,吊目凤眼,是以午儿全然传了母亲的容貌,不过十二岁,便早已美出了几分端倪。更别说父亲原配李婉所出的两个女儿,长姐褒我见的次数不多,洛阳城内人人盛传齐王妃的容色极盛,配得上一个“褒”字。(我猜着,大家是想到那个祸国妖姬褒姒了。)至于站在我身边的二姐,虽性子怯懦软弱,让人发恨,可好歹上天眷顾垂怜,给了她一张楚楚动人的脸,同她那软绵绵的性子倒是绝配。
我是府中最见不得人的那一个。
我今年已然十五岁,可身量却比十二岁的午儿高不出多少,甚至比站在我身边的二姐矮了大半头。这且不论,府中诸姐妹皆生的肤如凝脂,白腻如瓷,唯我面目青黑,朝天鼻,包天唇,眉后还有一块脏黑的垢物。
我知道府中姐妹是断不会有我这种感觉的,早上起身,侍女替我梳妆时也皆是一副不知从何下手的模样。别人家的姑娘对镜贴花黄,那是锦上添花。换成是我,怕是东施效颦罢。
我恨自己这副模样很久,最严重的时候,我对着泛黄的菱花镜望上许久,最后砸了镜子,发自肺腑地觉得自己恶心。
这种感觉她们是不会懂的。
此时父亲骤然提及午儿的名字,午儿略有几分迟疑,许久,才想出一个令人信服的由头:“午儿年岁尚小,不想过早出嫁,想常伴父母左右。”
我轻笑,父亲怕是不知道她的心思,难道我还不知道?什么不想过早出嫁,只是看嫁给谁罢了。
父亲又蹙起眉来,午儿此话却是摆明推脱了,他厉声道:“婚姻大事岂是儿戏?哪儿有自己做主的理儿?”
“父亲。。。”午儿涨红了脸,一时间竟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看准时候,恭声道:“婚姻大事,自古以来便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只是午儿年纪太小,又难得孝顺,何况兹事体大,父亲不必急于一时,大可让午儿回去细细想清楚了,再做决断不迟。”
父亲思忖片刻,挥了挥手:“崳Ф档挠欣怼!彼乓獾懔说阄缍辶酥迕迹骸澳闾闳愕幕埃雇缤宰樱烂矗俊
午儿垂首,喏喏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