肯为了他上刀山下火海的心从没变过。
饶是如此,我仍旧忍不住问了一句:“爷,这是为着我,还是为着她?”
他泰然转眸,唇畔含笑,满目萧凉:“沈姑娘以为呢?”
我坦诚心中所想:“爷是拿我做大奶奶的替身罢。”
他不置可否,只笑道:“你不怪我?”
我自然不怪,甚至心里头还有些许欢呼雀跃的欣喜。
“我不怪爷,却也需得说一句,爷太自我了些。”
他泰然自若:“我的确自私,你没说错。”他自用了“自私”二字,却也是对自己的行径颇有准确的定义了。
这样坦然地自嘲,莫说是我,便是换了别人也是不忍责怪的。
他自顾自地闲倚在门前,悠然地望着远处,可一双眸子却是死水一样的清寂。
我转回屋内,耳边传来他似有若无的喃喃声:“我啊,前半生同她相遇太晚,相守太短。便是后半生再没多久,我也情愿要一个同她相像的人陪我走完。”
我忍住眼泪:“可爷,替身总归不是她。”
他自轻笑:“我知道没人能代替的了她。可我愿意自欺欺人。”
清风卷帘,裹来阵阵花香。
(二十三)她永远都是十九岁的模样()
我最后还是没得到名分。
或者说,是“沈宛”最终没得到名分。
至于曾经得到过别人人人艳羡的“大奶奶”这个位份的卢绾衣,到死也终究没快乐过。
我如今记起,还是唏嘘。要么说,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这些都是命。
容若待我不坏,也不过多替我争一争位份,只将我安置在德胜门处。其实我暗暗松了口气,明府太过森严,而我光是想到觉罗氏的面容,便恨不能自裁而死。
这宅子不大,却处处精致,既揉着灰瓦白墙的江南山水,又似有两广旧宅的风土人情。
我颇有些诧异。
他见我问及,便笑道:“一则是你言谈间带几分广州口音,又是因为你曾同远平言及你在两广长大,是以才有此想。”
远平,便是那位顾公子,顾贞观的字。
我心里慨然,即便物是人非,他的脾气也早已今时不同往日了,可待人接物时恰到好处的温柔体贴却是分毫不少。
他顿了顿,又淡淡地道:“而且,她也是在两广长大的。”
他抚上那单片灰瓦下如雪般清白的墙壁,唇畔的笑意苦到我心底去,声音低哑,仿若呓语。
“我一直想,若是她住在此处,究竟会不会欢喜?”
我抿了抿唇,笑着福了福身:“大奶奶欢不欢喜妾身不知,只是妾身格外欢喜。”
他闲闲颔首,眸色淡淡:“那就好。”
可我知道,他其实压根儿不在意我究竟觉得这宅子好不好,他在意的那个人早就死了。
我轻轻叹息一声,回屋去坐下,怔怔瞧着丫鬟忙上忙下地打点整顿着我的行装。
不负我望的一点是,容若高中了那年的进士,被皇帝擢三等侍卫,不久,又被擢一等侍卫。每每宫里当差回来,我除了在绣花,便是在看书。
他也不是多话的人,历来就不是的。他便拿了书在临窗下的炕上歪着,又暖和,又柔软。对他日渐凋敝的身子有好处。
他偶尔会望着窗外发呆,然后转过头来,凝神望我一会儿,一双眸子痴痴怔怔的:“沈姑娘,你是什么时候生的?”
我答:“康熙六年生人。”
他“哦”一声,沉吟片刻,复又转头望着窗外:“十年。”
沈宛与卢绾衣整整差了十岁。
我自觉乏味,垂下眸子去兀自绣花,窗外梨花满院,天明如水,日华如炽。
“爷的悼亡词我读过几首,写的极好。”我手中穿针引线,翻飞如蝶翼,不过须臾,一只活灵活现的虎头便已成了雏形。
他唇畔勾出一抹淡而嘲讽的笑意:“我宁肯此生不用悼亡词。”
我一时语塞,恍觉此话时触了这位爷的逆鳞了。
半晌,我才迟疑道:“爷,大奶奶若是如今,怕是也有三十几岁了。”
我故作松快地笑了笑:“女子的花容只能维系几年,若是大奶奶还在,只怕她愿她将自己最美的模样留在您心里罢。”
他微微皱了眉。
我有些咄咄逼人地笑了一下:“爷不会当真以为大奶奶愿您看到她垂垂老去的模样罢?”
茶盏砸在地上,砰然炸开,四分五裂。
他苍白甚至是惨白的面颊上泛起一抹怒热的潮红,可他语气却是平静的,声音冰冷而生硬,苍白而嘶哑:“沈宛,你不是她。”
我愕然失神。纵我知道他是断然不会喜欢那句话的,只是他却也是头一遭发这样大的火,我一时之间却也愣住了。
他察觉出自己的失态,抬手扶了一下前额,冷冷淡淡地撂了一句:“抱歉。”
我摇摇头,信口叫人来将这满地崩的七零八落地碎片收拾了。
他后来再没说过话。
我也不说,只乖顺地捡起方才的绣活,安安静静地去绣花去了。
一直到半夜时分,我还是面朝墙躺着,身后人似乎像个冰窖,连呼出的气息都冷的令人发抖。
我叹了口气,低低地嘀咕了一句:“你怎么这样冷呢。”
身后人轻笑了一下:“惯常如此,从前绾绾也时常这样说。”
其实那段日子,我是不愿想的。
我似乎用了整个上辈子,用了一腔热血去暖他冰若寒冬的身子和似乎千年不化的心。
太累了,累到每次我记起哪怕一分,都冷的发抖。
半晌,枕边人轻声道:“沈姑娘,其实我想了十年了,她老的时候究竟是什么模样?”
我笑了一下:“那爷可想出来了么?”
他摇摇头,轻笑一声,泛着微微的苦涩:“她在我心里,永远都是十九岁的模样。”
我没敢回头,只是悄悄擦掉了满脸的泪。
容若啊容若,你真是一个多情的公子爷。
……
暮春时分,阴雨绵绵。那日容若惯常同顾贞观及一众汉人好友小聚。其实那日他出门前我便隐隐不安,他那时身子已经格外颓败了。可他执意要去,我便只能由得他去。
可他这一去,接连数日便再没来过。
五月三十这一日,明府派人来亲自接我。
我只远远瞧见那熟悉的丫鬟装束,心里便凉了半截,若不是侍女扶着,压根儿连站也站不起来了。
那丫鬟走近了,面色沉郁,只是低声道:“请沈姑娘随奴婢走一趟罢。”
我的声音似乎都不像自个儿的了,颤颤道:“大爷出事儿了?”
她微微颔首,垂下眸子,砸了一滴泪:“沈姑娘,大爷想见您最后一面。”
我是被小厮和丫鬟七手八脚地扛上轿的。
不过半个时辰的路,我歪在马车里,手脚早已冰凉,可却一点点地冷静下来。
人总有一死,左不过是时间长短的事儿。
我这样想着,越发把自己蜷起来,咬着唇无声地流泪。
容若,你说,若一切当真是上天注定,我如今才知道世上的有缘无分,到头来终不及你我二人。
丫鬟引我绕过曲折绵延的游廊,穿过亭台楼阁,雕栏画栋,最后竟停在我昔日住过的地方。
她打了帘,屋里空空落落,唯有一个十岁左右的少年跪在床畔,清瘦而绝丽,同容若颇有几分相似。
我缓步而入,那少年转过脸来,一双漆黑的眸子看得我心里重重地一沉。
他红着眼眶,迟疑片刻,起身对我微微拱手:“沈姨娘好。”
我同他素未谋面过,可不过这一瞬,我便欣喜若狂地意识到,他便是我亲生的孩子。
我的身子不受控制地欢喜地颤抖起来,却将想抱抱他的心思死命压了下去。
他的亲娘早就死了。
(二十四)阿玛,您早该解脱了()
我垂着眸子,死死咬着唇,将那半口气吐出来,福了福身:“二公子有礼。”
他避了一步,一双清透的眸子定定地望着我半晌,沉静道:“姨娘抖得厉害。”
我不敢再瞧他,只徐徐上前,在榻边缓缓跪下。榻上的人是我朝思暮想了半生的人啊。。。
他曾说,卢绾衣在他心里,永远都是十九岁的模样。而他又何尝不是呢?容若在我心里,始终都是那个揭开我盖头的一瞬间,那双沉寂如灰烬的眸子此生住进我心里头的人。
纵然如今,他形销骨立,高热不退,惨白破败如一缕轻飘飘的棉絮。
我颤抖着伸手,轻轻擦去他唇畔的血迹:“大爷?”
他合着的眼睛微微动了一下,缓缓睁开眼睛,艰难地觅到我的眼睛,微微一滞,那死寂的眸子里隐隐泛起几抹光来:“绾绾?”
我心里一疼,笑吟吟地垂首道:“大爷,我是沈宛。”
那抹转瞬的光倏然黯淡下去,再瞧他时,已如往常,灰败而平静。
他“哦”了一声,合着眼睛,低低地唤了一声:“海亮。”
少年上前来,随我一道跪在床畔,握住他的手,含泪哽咽道:“阿玛,儿子在。”
他勾唇淡淡地笑了一下:“见过沈姨娘了么?”
海亮不解其意,却还是颔首,乖巧道:“已经见过了。”
他咳了几声,方道:“你额娘同沈姨娘有一双一样的眼睛。”
少年忙又侧脸,原本少年老成的面色骤然亮起,竟有几分贪婪地死死打量着我的眼睛。我便笑了一下。
海亮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脸色微微一红,垂了垂首:“海亮失礼。”
容若笑了一下,轻轻拍了拍海亮覆在他手上的手,落在帐顶的目光已经渐渐涣散开来,声音嘶哑,低若呓语:“海亮,是阿玛的错,你原本该有额娘陪你长大。。。”
海亮红着眼睛,哽咽着道:“不怪阿玛,不怪阿玛。儿子知道额娘走了这十年,阿玛比谁都苦。”他流着泪伸手去擦容若眼角湿润的水渍,“阿玛,儿子说句大逆不道的话。”
容若淡笑,气若游丝:“你说。”
海亮抽泣一下,低低道:“儿子如今竟有几分欢喜。”
我心里一滞,有些愕然。
海亮叹了口气,沉声道:“您早该解脱了。”
容若轻笑一声,两颊已瘦的凹陷下去,可却依稀可见过去的风华。他抬手抚了抚海亮脸,淡淡道:“好孩子。去叫你颜姨娘和大奶奶来罢。”他顿了顿,补了一句,“不必劳动你祖父母了。”
海亮低低地应了一声,冲我垂首见礼,一步三回头地去了。
我早已经泪流满面,我从未尽过一日做额娘的责任,可这孩子在容若身边照旧被深深地爱着,被教导成如今的模样。我很感激容若,发自心底地感激。
容若艰难地侧首,定定望着海亮的身影,不经然露出几分温情来,半晌,轻声道:“你瞧这孩子,好不好?”
我忍着泪笑道:“二公子必定也是人中龙凤。”
容若松了口气,合上眼睛,缓缓笑道:“那我也算是对的住他的额娘了。”
他闭目养神了好一会儿,我一刻不敢松懈地紧盯着,生怕我眨眼间的功夫便是最后一眼了。
一盏茶的功夫,屋外窸窸窣窣地已然有了声响,隐隐听得海亮稚嫩的声音格外沉着地吩咐道:“劳大奶奶,颜姨娘同诸位兄妹在此稍后,海亮需去回禀阿玛。”
说话间,那半大的孩子已然撩了帘子匆匆步入,跪在榻前,像是生怕惊扰了他阿玛一般,伏身上前,低低地道:“阿玛,大奶奶同姨娘已经在外头候着了。尊阿玛的命,未曾叨扰祖父母。”
容若尽力扯了扯唇角,颤颤巍巍地伸着手,海亮忙将脸颊凑上去,贴着那只手,咬着牙流泪。
容若气力渐消,只缓缓摩挲着他的脸颊,断断续续地道:“好孩子。。。你也去外头等着罢。。。阿玛同沈姨娘说说话。。。”
海亮应了一声,已退至帷幔处,却又顿住,沉思片刻,郑重地跪在地上,对着容若重重地磕了三个头。
我忍了又忍,最后还是掉了泪。海亮是个乖巧的孩子,他也知道,这怕是最后一面了。
容若的神智已然模糊起来,目光涣散,只能伸手让我握住他的手,方才能察觉出我在他身边。
他浑浑噩噩地又昏沉了一会儿,我心如擂鼓,不时地去探他的鼻息,虽探到他微弱的气息,可我心里头也早已做好了准备。只是到头来,终究舍不得罢了。
约莫一炷香的时辰,屋外渐渐起了啜泣声。
我心里一揪,便听得海亮稚气十足地厉声道:“大家也不忙哭,诸位皆是海亮长辈,如今海亮却也只能请大奶奶恕海亮不敬之罪。阿玛如今还躺在里头,那口气还吊着呢,如今哭,怕是还早了些。没得让阿玛听了心里烦。若是谁有哭处,回自己屋里偷着哭去,我若拦一下,便不配做纳兰家的人!”
令人烦躁的哭声骤然而止,海亮身为嫡子,又被容若亲自养大,如今即便瓜尔佳氏尚在,却也能做的了主,想见我的孩子是怎样的受宠,怎样的显赫。
我心里又酸又愧,这样的孩子啊。。。
容若似是气若游丝地轻笑一声,握了我的手:“这才是我的孩子呢。。。”
他半张着的眸子已然聚不起光来,自然是瞧不清我的。
我沉默一会儿,伸手替他掖了掖被角:“海亮被教的极好。”
他淡笑着,有一句说一句:“我不许他叫瓜尔佳氏额娘。。。”
“这是为何?”
他笑:“他额娘还活着呢。。。”他颤抖着,艰难地握着我的手,贴在他心口的位置上,露出一个极淡极淡,却格外满足的笑意:“在这里。。。”
我颤声问他:“爷,你是什么时候发现自己爱着大奶奶的?”
一滴泪从他眼角滑下来,他涣散着目光,神情温然含笑:“她离开的时候。”
“她是个傻孩子。。。满脸都是血。。。一声一声地唤我公子。。。”他顿了顿,已经有了几分嘶哑的哽咽,“沈姑娘。。。你知道我为什么不让你唤我公子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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