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宁看他们兄妹的神色,已有些猜到,心底无限感激,但人家这样做,是摆明不要她感激的,她便不说了,且聊一会儿天。思啸过几天就要去北平念书了,思凌问:“你一起来送送么?”
许宁是想的,但经今天这件事,更不敢见陈家人,咬着嘴唇为难,思啸已在旁道:“不过读几个月书,暑假又回来了,送什么。再说要送也不必拘泥到车站,这一顿当送别好了!”
三人谈谈说说,许久才告别离开,才走,却一群美国兵拥着个人也进了茶室,有个美国兵见到思凌的背影,呆了呆,别人拉他:“走啊!看什么?”他揉揉眼:“刚才走过去一个人,好像那个中国美丽女孩。”
别人笑:“中国人在你眼里都是像的,”又对当中一人,“truman,不是说你。”
truman摊手:“我实在是中国人,又回了中国,等再过几个月,混在人群里,你们一定也认不出来了。”
众人哄笑:“何至于此!”又道,“可惜你没见到刚才那美丽女孩。你把我们美利坚的女孩子一个都看不上,就是等那样的中国女孩罢?”
truman只是笑:“胡说。”却也忍不住向外瞟一眼,思凌的身影自是早已不见了。
第十三章 绿蒂斜开()
过了几日,仁爱医院将店面给了许家,思啸也北上念书了,隔三岔五给许宁寄封信来,倒也没说别的,只是讲讲功课情况。许宁揣着鬼胎,隔几封才憋一封回信,汗淋淋比做功课还累。许妈妈过来人,有什么不懂的,与许师傅计议了半夜,白天起来问许宁:“陈大少爷有信给你啊?”
“嗯。”许宁手抚着辫梢,脸看外头花影。
“说什么呢?”许妈妈绕到她面前,追问。
“叫我用功读书呢!”
“这么懂事!拿来给我看看。”许妈妈手伸到她面前。
许宁辫子一甩,跑了,信拿出来,想丢掉,不妥,想烧掉,舍不得,夹在书里,想想又不妥,拆出来,展平,夹在练字的大摞纸张里,料父母找不着了,这才放心,又写封回信:“我妈妈看了你的信”不对,把纸撒碎,想想,重新写过:“妈妈叫我向你问好。我要用功读书,不能常给你回信了,请陈大哥也好好读书,不要辜负清华园的名师。”
这封信去,思啸再也没信来。
许宁却是确实要用功了。她念的中学,是普通学校,只有初中部,再往上升,要去其他学校,考得好些,便能去得好些。思凌见她拿了些学校介绍回来看,道:“挑什么?与我一起读便了!”
许宁嗔道:“祟德多贵,我怎进得去!”
“也有奖学金呀!最贵的那一档,够学费、生活费还有余,我看你读书的成绩,很能争取一下呢!最多我帮你补英文。”思凌道。
许宁心动。思凌又道:“就是奖学金只提供给信教的女生,不如你跟我一起去听礼拜?”
许宁摇头笑:“这才叫医急求神仙了!哪有为念书去信教的?”
思凌道:“主是无比慈爱的。你为了解决烦难,向主求助,那是可以的呀!去听听神父的布道嘛!去嘛!”将许宁的手臂推了又推,眉目媚极,许宁笑着躲道:“别闹别闹!我去就是了!什么时候去呢?”
思凌点头:“正是这样巧!大哥来电报说他是这个周末的火车回来,便定这个周末罢!作完礼拜我们一起聚聚,你说多好?”
许宁怔了怔,道:“好。”
两人便跟许家二老说定,这个礼拜天,许宁跟思凌去教堂。一大早,许宁换了新衣服,往陈公馆来。
新公馆比老公馆大了一倍不止,原是个英国富商的宅院,二战后,英国富商走了,陈太太作主买下来,略加修缮,气象不凡,分主楼侧楼,姨太太和她们的子女都去侧楼住了。这其中还有曲折:陈太太布置新宅子时,重提旧话,说人太挤了,姨太太该住侧楼,那边自带会客室,腾出主楼来好做大客厅、大舞厅、大书房。
安香认为这是流放,恼得嘴里没轻没重的,这才带出大姨太太那话。那大姨太太早年就跟了陈大帅,南征北战都在身边,后来陈大帅娶了陈太太,原怕她们妻妾要吵架,不料一个贤能容下、一个屈以奉上,竟融洽得不得了,后来大姨太太病死了,陈太太哭得比陈大帅还伤心,道:“妹妹,你走了,我再到哪里找这么可意的人儿一同服侍大帅!”大帅听得心酸,心里把这死去的人更当个超凡入圣的存在,不容人指摘的。安香说的那事,本也有些影子,是陈大帅一次兵败时,大姨太太和他失散了,在他一位袍泽那里住了阵子,虽不得已,却也惹人生疑,若大姨太太活到今天,说不定陈大帅也要拎起旧事来质问她的,但她既死了,陈大帅便不许人说了。再说打老鼠还忌着玉瓶儿,陈家大公子是大姨太太的儿子,她偷人,那大公子是谁生的?传出去不是个笑话么!陈大帅怒屋及乌,把安香和贝儿都赶到了侧楼里。
这两人一过去,尹爱珠便到陈大帅面前求情,屈起双膝跪下来:“大帅,我住到外宅都不打紧的,只求儿子住在父亲身边。”
陈大帅双手扯起她道:“你这是干嘛?谁叫你住外宅了?只是一个楼住不下,分两个楼,谁会赶你们走!太太是那种不容人的?从前我跟你说什么来!思斐不是都活泼泼到这么大了。”
原来尹爱珠刚生下思斐时,陈大帅极为欢喜,夸她生了个儿子有功,她却郁郁叹道:“若生的是个女儿,怕还好些,能母女平安”
说了半句,就吞住,陈大帅还是听懂了,咬牙道:“谁教唆你这种混帐话。太太是大度的!”
说得斩钉截铁,尹爱珠忙道:“大帅说得是,我糊涂了。”掀过此节,再也不提。到今日,她却含泪道:“我若和大姐姐一般去了,只怕太太也能疼斐儿如啸儿般了。如今看来,我还是早去的好。”
陈大帅不得不动气了:“你今天怎么了!”
尹爱珠娇弱的垂下头,默然半晌,眼泪落下来一滴,片刻又是一滴。陈大帅不得不放低声音,哄她道:“你别怕,告诉我。”
尹爱珠这才怯生生道:“我听到有人讲,是我叫香妹妹说大姨太的事,陷害大少爷,好让你只宠斐儿一个。”
这句话戳到陈大帅心窝子上。尹爱珠瞥着他反应,连忙噙泪道:“这话我都是辩都辩不得的。我也不辩了,斐儿总是无辜,大帅总怜念斐儿便是。”
陈大帅面青如水的来找陈太太,陈太太察颜观色,只是沏茶,并不多言,陈大帅自己忍不住开口问:“侧楼打算住谁?”
“只有香妹妹母女过去,未免尴尬,人家也要多嘴,”陈太太缓缓道,“不如让三少爷陪四小姐——”看了陈大帅眉眼,“我问了三少爷,原想叫他陪他大哥住,三少爷却啼哭起来,定要跟他母亲同住,我也无法了,想只有顺着他。若叫珠妹妹也住过来呢,只剩极小的房间,比起香妹妹她们侧楼独享大房间与客厅,岂非太委屈珠妹妹,因此还是遣他们母子也住在那边的好,好在走廊都通这边,来往也不过几步,大帅以为呢?”
第十四章 素军带()
陈太太的解释,句句稳妥。但越是这样水泼不进的稳妥,越是坐实了尹爱珠“太太要把我们都赶走”的告状。陈大帅驳不得太太,心里却堵得慌,憋着气去了。陈太太暗中查问,也知尹爱珠给自己下了绊子,这时候她大可挽回,把尹爱珠母子恭请回主楼,思啸反正异地念书去了,就把他房间留在侧楼,他假期回来住阵子,也不会说什么的。但陈太太最看不上尹爱珠这种暗地里使软绊子的,赌了一口气,还是叫他们四个人全滚到侧楼去。
陈太太作事,是绝了点,但也有好处,许宁来陈公馆见思凌,暂时就不用跟思斐他们碰头碰脑的了。女佣把许宁延进小客厅待茶,禀报小姐客到,思凌正跟母亲看一根新置的军腰带,正配陈大帅新军装。陈太太道:“可惜素点。你珠姨针线好,央她绣个好花样,大帅看了一定欢喜。”
思凌也知父母这阵子有点不对盘,当中很有珠姨的份,看母亲买新腰带去讨父亲欢心,那是正常的,却带携珠姨作人情,大不似母亲作风,瞥母亲一眼,陈太太笑笑,正未细说,女佣来报许小姐到。陈太太挑起眉毛问思凌:“我听说你大哥很给她写了几封信?”
思凌道:“我不知道。阿宁要升学了,我叫她考虑教会学校,跟我一道作礼拜看看的。”
陈太太又笑笑,这笑容也很有点深,思凌见了不太舒服,又不知从何说起,陈太太已道:“既然人家来了,你们先去罢。我到车站接你大哥去。”
思凌便与许宁同去教堂,路上,思凌问许宁:“我大哥——”许宁慌道:“哎?”粉生生两颊滚滚染上酡颜,如同夕阳的光倾注在新炊出的糯米团子上。思凌暗叹口气,道:“没有什么。”看教堂到了,便挽许宁进去。
许宁此生未踏进过教堂的大门,最多在外头瞄瞄,今番进去了,看地上钉的红绒毯子、一排排的原木色长凳、彩玻璃拼的玫瑰窗、窗边垂下的深紫帘幔、高台上的圣像和银白蜡烛,既觉新鲜、又畏惧,紧拉着思凌的手,大气也不敢出。礼拜时间还未至,人已不少,有位伯母,家境普通,拍陈家马屁一向奋勇争先,见思凌,真好比黑夜里见到一粒明珠,排众挤过来,满口问候,卑躬曲节的,许宁在旁看了都替她脸红,她自己有滋味得很,说个没完,又问起陈太太入教的事,思凌答道:“她哪里真的入教呢?不过前几年被日本人吓着了,看着上帝的仁爱教义,觉得好,便到这边定一定心。听多了,嘴里学着说两句,我看她毕竟没有彻底开悟罢!”
那伯母忙道:“也快实打实做满一年的礼拜了。听她说要领了你一起受洗呢!我看她心思是很定的,总是你要求太高了?”
思凌笑起来:“我哪敢?我是最愚昧的,到现在也没有开窍,只求主什么时候点拔我罢了。”嘴里这么打着鬼狐禅,忽听一阵骚动,人群往教堂西边簇拥过去,嗡嗡嗡,听见说什么“发急痧了!”又有人说“是抽羊角风!”看来是谁发了病。
思凌身边不见了许宁。原来那伯母挤过来寒暄,许宁不好意思,放开了思凌的手,错后一步,人群一挤,就不见了。思凌担心,越找越远,也没理会西边人群里个身材高大、髦发乌黑浓密竟如雄狮一般的年轻人大踏步上前,摸病人体温、看他鼻息与出汗,按着他脉搏看表,命众人散开,道:“是热衰竭,不要围着他,让他静卧,上来两个人帮忙扇点风。”又问:“有湿布吗?”
许宁正在一圈人中,抢着拿出了自己的帕子。
她听见有人发病,出自本能的关切,不知自己能帮上什么忙,也先挤过去再说,猛抬眼见到那雄狮般的年轻人,一呆,好像看见太眩目的阳光。
思啸对她的关切,让她惊慌、也有点虚荣的满足,但她实在想不出自己该怎么办。而在这一刻,她突然知道了,如果你真的喜欢一个人,是不需要想的。你只是走到这里,抬头,看见然后也没有怎么办,只不过他照亮了你的世界、你再也退不回去,这样而已。
许宁一直以来像个糯米捏的小娃娃,软软、怯怯坐在蒸气中,对外界懵懵懂懂,忽然一下子,蒸笼盖子打开了,她眼底心底,都被过于灿烂的阳光照亮。
每个少女,或许都是为了跟生命中的太阳相遇,才获得双颊红粉绯绯的美丽。
那黑髦发年轻人一问:“有湿布吗?”她想也不想,立刻把手帕掏出来,递过去,不敢直接给年轻人,手斜了斜,往病人面前递,意识到自己做得不对,可是改不过来,双颊热得像一个盛春。
年轻人取过她白地印水红蔷薇花的手帕,看了她一眼,说声“谢谢”,旁边正好有人带着水杯,把她手帕浸湿了,便替病人擦拭降温。
病人神志略为清醒过来,年轻人仍叫他静卧,请人端杯淡盐水来,一边自己额头早也出了汗,许宁正恨没有第二块帕子可以替他擦汗,他从自己的上衣口袋里掏出了一块麻纱手帕,抹了额角脖颈的汗,动作大大咧咧,却那么潇洒。接过淡盐水喂病人,他又与人一起将病人抬到后头休养,让出大堂来做礼拜,却把自己和许宁的手帕,都不小心落在了地上。
许宁看人不注意,弯腰拣自己的手帕,偷偷把他的也拾起来。
问人要湿毛巾时,他忘了自己也有一块手帕吗?白色底子,边上有浅咖啡色打的条纹,洁净而带着淡淡的香气,让人想起海洋、礁石和某种植物。
许宁将两块手帕都好生揣进口袋里,直起腰,见思凌正瞅着她。她心跳得跟作贼似的,幸而思凌只招手道:“刚才哪儿去了?过来,我母亲已经坐那边了。”
第十五章 孙家提亲()
陈太太坐在长条椅上,拿了圣歌歌谱细细的看,思啸倒不在她身边,原来是跟陈大帅见一位要紧父执去了。一时钢琴弹响,神父主持仪式,唱诗班歌颂圣恩,众人鸣唱相和,庄严优美,更妙在那急着拍马的伯母就挨着陈太太坐,碍于仪式肃穆,一句口都开不得,清净了众人耳根。
那神父于台上深入浅出,潺潺道来,倒也动人,统总讲了一个多钟点,又经祷文、祝福、阿门颂等仪式,礼拜结束,众人有些往外走,有些留着与神父说话儿。思凌搀着陈太太胳臂立起来,闲闲道:“母亲你适才来晚了,没见到有位老伯急痧,亏得个医生救了他。我都没见过本堂有这样的人,母亲你有印象不?这么高、这样的年纪、这样的头发眼睛。”
许宁悄悄支起耳朵。陈太太难得听女儿谈问起年轻小子,也用心思索,不记得有这么个人。旁边那伯母凑过来道:“刚刚援手救人的呀,我也见了,好像是江兄弟、刘姊妹家到外国习医的小子,叫楚人的。”
这么一说,思凌倒也有印象:“不是好几年前就说出去了么,现在才回来?”
那伯母道:“前几年,咱们不是打战,乱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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