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家二老直到共产党宣布全国解放后,才接到儿子的死讯,并晓得找凶手已经是不可能了。他们成为比从前更虔诚的教徒,收养了walter作义子,默默的度晚年。om
陈大帅在浦江大战中殉国,思凌和陈太太两个人,辗转又到了台湾,买了块田,作花木生意,思凌学会了插花,竟然略有名气。
她一生未嫁。
孙菁则嫁给了一个作金属生意的商人,有时还来看看思凌,问:“你是不是在等谁?”
不是。没有刻意的在等谁,只不过,有些事情,是一旦过去就再也不再也不。
思凌再也不能与其他任何人共同生活,她只是一个人在碧绿的岛上,静静的插花叶。连陈太太都再嫁了,嫁给当地一个老实人,给思凌生了一个妹妹,那妹妹长大、结婚,生了个女儿。那女儿很快能遍地的跑,看着思凌插花,咕咕的笑:“阿姨真厉害!”
三十年。
大陆对世界封闭了三十年。
三十年后,那道碧色海峡,才有船只可以来往,陈太太也托人找了找思啸,理所当然的毫无结果。思凌去听消息时,回了一次大陆,跟了个“旅行团”,由浙江登岸,去上海,再回台湾。所经所见,天翻地覆,老相识连一个都找不到,户籍簿子全换过,行人的衣着气质不同,连方言腔调都改了,到处红红火火、大步流星,如果有幽灵在的话幽灵也黯然离去了吧?
甚至没有人记得浙南肆虐了十三年的鼠疫,单衢州一地,死亡便有几万人。卫生部长周诒春向军部求助,派遣去的军人,相当一部分也死了,其中一个,叫陈思啸,尸骨未还。
他们连自己烈士陵园里的名字都记不全了,怎会记得前朝泥石流中一个见习士兵。
记得他,乌黑睫毛、笔挺鼻梁、坚毅下巴,微笑的样子很静,膝盖有旧疾,十九岁就在抗日的战场上开过飞机。
陈公馆都已经化为乌有,那片地方建了厂房。旧街道的走向完全看不出了。仁爱堂倒是还在,号称本市难得保存完好的几座珍贵建筑之一,思凌去看了,单在外头眺望,确实完好,如果木乃伊比起活人来也算得完好的话。
她没有走进去,提前订了回台湾的船票。等船时,见旁边有妈妈拿脚踏车推着十岁大的女儿匆匆走过去,一边教训:“钢琴要弹的呀!英语要学的呀!我跟你讲,英语一定要学的!还有数学。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
女儿打着呵欠,揉着睡眠不足的肿眼泡。她们没有注意到路边穿着旧式衣服的女人,不知道她在这片土地长大,从小烫着漂亮至极的长发,用英语、法语向授课修女问好,同哥哥一起与洋机械师交流与争论,兄妹各自的订婚礼上,来贺喜的车子都排出了一条街。
――那又怎么样?
那些往事中的人,还没有死尽,但那些事,已经像幽灵般从这片土地上退去了。
思凌望着这对母女。如果许宁没有在那些浩劫中过世,还在这片土地的某个角落里活着,应该也是这样带着孩子、过着日子?
她眼角望到街角店檐下,有个中年男人站着,白汗衫,松垮垮的灰蓝裤子,微驼着背,嘴里咬着根烟,絮絮跟店里的人讨价还价。那声音传一点到耳朵里,倒仿佛,有点像陶坤。
她伫立良久,没有上前。都是心魔而已。这样上前就荒谬了。她转身走了。
这男人回过头来,但见一个女人的背影,穿着旧式旗袍,那花色让他想起多年前无法形容的年华,埋藏在记忆里,终归于苍渺,仿佛暮色里的烟云。
再三十年后,思凌因心肺功能衰竭,死于仁爱医院。真奇怪,又是仁爱医院。大约这两个字在世上太稀罕了,故人们格外喜欢将它挂在匾牌上。
思凌在病床上静静躺着,身上插着些管子,听着仪器的滴滴声、还有医生护士在匆忙脚步中简短的对答,先还觉得难受,渐渐宁静下去。仿佛慢慢在泥潭中沉下去,那样的宁静。
那十七岁少女的故事早已结束。如今,作为一名老妇,她知道,这已经是人生的收梢了。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牵挂。她这一生对己对人,皆无亏欠。略有节余,早写下遗书捐赠圣心孤儿院。母亲已死,妹妹又生了小囡囡、自有别人照料,皆不需她悬心。连她的器官,都早填了意愿表,允许医院在她死后拿去随便给哪个需要的人换上。哪个器官还能用、谁该得这器官?都自有规程,她只要放心撒手瞑目便是。
真奇怪,到此时,她心中浮起的,并不是那经上著名的“尘归尘土归土”,倒是一句戏言:则俺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或许也是福气。
然她唯一的遗憾是:在最后的时刻,在她陷入的昏昧中,并没有一棵枝叶茂郁的树,向她温柔的低下身子,许诺她:从晨至暮,无时无刻。
(我看着你们。
我看着你们而无法决定我脸上的表情。
我知道是我创造了你们。我知道他们说生活就是如此。我知道凭你豪门朱户、牙笏玉骢,于岁月流转中,并不比一粒微尘更有特权。
然而梦之所以为梦,大约总比现实更多些自由。
你可知你是我一生骄傲奔流至干涸最后剩下来的梦。我以为最后之后还能有以后,我真的试过。然而你知道,那是不再有了。你是我杜鹃啼破了心溅出来的血。是我最终的未了。
然而你可知当我生命中清泉刚开始奔流的时候,还有多少个梦境曾经按捺不住的涌跳出来。那泉太细太弱、承载不起,它们也就被虚掷在路边了。后来泉道健大时,才有梦腾龙而去,自成一番天地。那破碎的,我原也顾不上它们。直至如今,鸦头暮色风吹冷,忽倚杖藜访旧程。
在很接近最初的地方。
在它之前的水影几乎都碎得不成形、在它之后的波澜都自诩比它老道。
我看它在地上,仍然扑闪着翅膀,时隔如此之久再轻轻一触,仍然漫天飞影。
梦之所以为梦,在于梦中人相信他们是真实的。织梦者真的要把自己的生命都织进去、像信着自己存在一样信着它们的存在,才能溉之为梦。否则,不过是傀儡而已。
那时我仍然有生命可以分给它们。
如今我却需要溯涸道而上,去拣拾从前的生命。
我双手的习惯仍在,还想牵丝起舞,却只是个傀人而已。
而那丝的尽头――那片残梦的翅膀,我小心的拈起来,一点都不敢裁动,试着粘在这片梦的尽处。
莫要怪我唐突――你们实在都是我创造的,然而――父母蹲在摇篮边,朝篮里瞠目而视、满面敬畏,实在是有的。
据说有画家苦恼:不知怎样才能表现婴儿的权威?――那指的是圣婴。
不必圣婴,实在也有父母对孩子敬畏的。你们的生命来源于我,却已超出我敢裁动的范围。
我只有连缀成篇,愿你们都喜欢这更繁远的生命篇章,如此而已。)(。)
第一章 凤皇归来()
那梦开始时,听得声声脆啼:归来兮!凤皇归来!
既曰归来,则先要有离别。om
暗的夜,火在熊熊燃烧,烧得像血一样红。
那是光明帝国帝都的所在,将士的血流在那里,不知何时才能讨得回来。
铁骠将军冷冷站在山峰上,望着帝都。叛臣已将它攻陷,整片河山已经完了,他所率领的全部京都将士也差不多都战死了,他本来应该冲进那片血海,以身殉国的,只不过――
婴儿的啼哭声响起,奶娘慌忙用自己的胸将它的口掩住,喃喃道:“不哭不哭,公主不哭”
光明帝国还有一支血脉存在,还有希望。他要用自己的生命护住这支希望。
然而太难了,这个帝国几乎全部沦于敌手,就算边境还有几位武臣可以倚仗,他有几分把握能到那里?就算到了,又有几分把握那几个老相识不会投向贼子的一边?他手里只剩下这一点点兵力、这一点点赌注,太危险了啊。别说复国了,恐怕很快,连小公主的性命都保不住。
“咯咯咯”婴儿轻轻的笑声。奶娘背上,她的亲生女儿在笑。这个女儿真是奇怪,和公主同年同月同日生,连相貌都相似,只不过公主爱大声的哭、她爱不太出声的笑。皇后很是喜欢,叫把她放在公主身边养大,襁褓中就赐封号“燕脂郡主”。
铁骠将军的目光被牵引到这个爱笑婴儿的身上,皱皱眉头:带一个孩子逃亡已经太难,两个简直是送死。恐怕得抛下一个。
大祭司先他一步动手,从奶娘背上解下小小的燕脂郡主。
奶娘一边“哦哦”哄着公主,一边惶恐的看着他们。
然而大祭司没有将燕脂郡主丢在地上,只是将她的襁褓和佩饰解下来,与小公主互换。
铁骠将军明白了,敬佩的看着大祭司:真是好计!
奶娘掩住嘴:“祭司大人?!”
铁骠将军冷冷道:“为了保护公主安全,必须有人做她替身。om你为皇室尽忠吧。”
一行人悄悄在夜色中逃离失火的皇都。
这行人中,一个母亲的眼睛,也在悄悄燃着火焰:不,她不能允许自己亲生的女儿做别人的替死鬼。她要想办法再换回来的!
――可是,真的可以吗?真的肯为了一个母亲的私心,做这种不忠不孝的事?
她的手在微微颤抖。
这双抱着婴儿的手,正抱着将来整个天下的命运。
床上的人翕动睫毛刚醒来时,不知身在何处。
她记得自己是个老妇,寿终正寝于医院的病床上――呵,既然在医院,就算不得“正寝”了。那原是要在自己家里主卧离世才配使用的。
思啸思啸,你可知现代医学也有不好的地方。凭你多少高寿、多少应该在家里平静西归,都要先拉到医院去切割一番、插一通管子呢!
她苦笑。
咦,她周身不是该插着管子吗?为何再没有那种感觉?仍肌肉酸痛、嗓子发烧但实在没有异物的插入感。
难道是医院以为抢救无效,把管子拔了,把她放进殡仪馆了?
思凌这样暗暗的想。
所以身下软软的,就是遗棺垫的垫子?旁边这呜咽声,也无疑是在哭她了?
是谁呢?哭她哭得这样痛切?
思凌睁开眼睛。眼睛闭得久了,乍见阳光,有点疼痛。而光线中的那个人影,让她脑袋里“嗡”的一下,不顾多疼都大张了眼睛!
那是许宁。
那明明是许宁。
许宁见她张了眼睛,更是哭得厉害,抚着她道:“公主!你今后可尽改了罢!”
“你叫我公主?”她的声音很沙,然而仍然确定无疑是青春少女的声音,把她自己都吓到了。
“你”许宁噙着泪,一副不知该对她如何是好的样子,终于道:“天瑶,你以后还是乖些儿罢!”
思凌定了定神。
面前这个女孩子,脸长得跟许宁一模一样,却穿着窄镶滚的如意云头清雅裙裳,是古服,但又不似戏服。仔细看,她肤色比许宁更白净些,神态也更娇嗔。
这女孩捉着思凌的手,用同样青春少女的肌肤,叫她公主、叫她天瑶。
思凌闭了闭眼睛,需要静一静。
这一静,一个名字就跳到她的脑海里:“冰绡。”
裁剪冰绡,轻叠数重,淡着胭脂匀注。
这女孩,公主伴姬、谷家冰绡,赐封燕脂郡主。
“燕脂郡主”思凌道,“我想我需要再休息一下。”
谷冰绡站起来,用那张非常许宁的脸,向思凌非常关注的凝视一眼,低下头,深深行礼,并退下了。
不。这不是许宁。许宁从来不会这样行礼。许宁思凌想笑:许宁小家碧玉,不识礼仪何物。
这一扯嘴角,不知扯动了哪根神经,更多的信息滚滚涌出。
光明帝国覆亡之后剩下的唯一嫡裔皇族血脉,沈天瑶。逃出故国时还是个婴儿,受乳娘哺育,与乳娘的女儿谷冰绡亲如手足,甚至总让冰绡叫她本名“天瑶”,而非公主。可惜两人都才垂髫稚齿时,乳娘就得病死了。从此后,沈天瑶觉得更有理由对冰绡好一些。
“即使不为这个理由,也可以对她好一些的啊。”思凌不出声的纠正脑中这个想法。
帘影轻动,侍女道:“大祭司求见公主。”
“我累了。”思凌道。
即使作千金小姐的时候,她不想见一个人,就是不见。何况如今贵为公主。
然而那人在帘下道:“公主放心休养。本祭并不入帘,只在帘下禀告则是。”
语气非常客气。按影子来看,也执礼甚恭。但她听得出来他只是假装客气,实际上固执得要命。觉得一件事情该做,那是绝不会因为她是公主而退缩的。
难怪脑子里的信息,对于这位大祭司非常不满。两个都固执的人,硬碰硬,难免伤痕累累。沈天瑶对大祭司简直做不出笑脸。
然而如今这病床上已是一个活过一生的灵魂。再见此情此影,想起雪亮的军刀、汗血的宝车、流水一般泻过去的风、风中打散的长发那般踢蹬拼打,结果又如何?
滚滚东流浪淘尽,回首皆是枯骨蒙尘。
思凌的声音不觉黯软下来:“你说。”
大祭司顿了顿,似乎没想到能得她这样的好脸色。不过他的态度可不因此就有所软化。该说的话照样说:他责备她没有好好照顾自己,以至于生了病。万一有个好歹,置复国大业为何地?这都是她的错!她实在应该更仔细些!
思凌听得不耐烦,道:“这样说来,我是应该好好保重自己?”
“是!”大祭司掷地有声。
“嗯。”思凌道,“我病才好些,听你说多了,头又疼了。我要好好保重,休息一会儿,你先退下吧。”
“”大祭司出奇不意被这么一堵,倒怔住。
“――还是说我想睡,你偏不让我睡?你不爱看我睡了身体好?”思凌的语音很讽刺。
大祭司连称不敢。
“还是说我觉得我现在睡觉比较好。你偏觉得我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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