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难说哪一种想法更聪明,但如果所有人都是后一种想法,他们也许会在疯狂的逃跑浪潮中互相践踏而亡、最终也无处可逃。
总要有人留下来,中流砥柱,力挽狂澜。
陈大帅总算拿出了战士的本色,痛骂了一番北方将士软弱不力,亲自披挂上阵,协防长江战线,至于家中妻儿,却还是先转移到后方要紧。
男儿抗外侮,正是为了保护妻儿,若妻儿不保,他们还打什么战、浴什么血、抗什么敌?
这次他会死死撑住。长江如果再撑不住,恐怕,偌大中国,逃无可逃,再也没有什么后方可言。
陈太太打点了丈夫上前线,又打点全家人南撤。陈宅中物色,一半已理好,他们要走了,跟大部分官眷一样,往四川去,听说那里太平些。
而许师傅既没有力量去打战、也撤不了四川那么远,正准备一家人躲到乡下去,想日本人凶归凶,未必吃得下上海也未必连乡下也全扫荡过来罢?
两家的小朋友,就要告别了。临别前,思凌最后一次请宁看电影。小电影机还跟以前一样新,接上思啸做的噪音巨大的发电机,默默播放几年前的动画片,那胶卷倒是储存不当有些损坏了,疙疙瘩瘩放得不太顺畅,也没人说什么,静静的只是看,窗帘沉沉的垂下来,思啸冷骨风又发了,半倚半卧在上,思凌坐在一张软面子扶手椅里,许宁坐在他们当中,不知什么时候形成的格局,以后没改变过。再以后许宁伤感的想,不知还有这样的日子没有了。
思啸的手忽的搁到许宁手上。
许宁吓一跳,以为他要拿爆米花吃,摸错地方了,像从前那样,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她不作声。思啸的手却没拿开。
其实按得不重,就是一个人正常把手放在桌子上的力度,接触的面积也很小,确切的说只是他一点掌缘、一根小指,压住她的三个指尖。
也许他只是想把手搁在案上,像她一样,根本没发现按住了她的手?许宁想。
思啸的手比许宁凉一些,像夏天那种清凉的棋子,按了一会儿,与她接触的地方渐渐暖起来,许宁的手心则几乎要沁出冷汗。
她后知后觉的发现,最开始没有把手抽走,错过了那个时间,现在再要抽也很为难了。
思凌忽问:“哥,橘子汽水在不在你那边。”
一个静默,很短,电影机里的音乐无知无觉的流过去。然后思啸回答:“在。”许宁感觉自己左手上的那只手缩了回去,她松口气,忙忙往后靠,左手收回到膝盖上,右手攥住它,像攥着一串滑溜溜的钥匙,生怕它掉下去似的。思啸拿了汽水递给思凌,思凌起身去接,黑暗中有点立足不稳,就扶住许宁膝盖,摸索着接了,亲昵的擦着许宁的胳膊腿回来,长长髦发掠过许宁面前,扑面的馨香。
许宁忽然哭起来。眼泪蓄满、落下,还有眼泪,双肩抽动发出抽泣声,她哭得停不下来。
电影机停了,思啸直起身,思凌跑去打开电灯,然后跑到边,两兄妹并立着看许宁,过了一会儿,思凌道:“你跟我们走。我找个箱子让你钻进去一路带走。吃的肯定不成问题,其他再说。”
思啸没说话,不知道什么表情。许宁没法儿抬头去看他是什么表情。她痛哭,泪水糊了眼睛,摇头,眼泪溅出去。她的手抬起来,不知是想擦眼泪、还是捂住嘴。腰弯了弯,似乎是鞠了个躬,她转身跑了出去,也听到背后有脚步声,不知是谁追出来,她也不听,跑出陈宅,却听街那头大声喧哗,原来是声称要杀敌报国的人揪着卷铺盖打算逃跑人,不让他们走,骂他们叛国。
想走的急了,恼道:非死在一起才叫爱国不成,我死了对阁下你有什么好处处,我得罪阁下你哪里了,非置我死地不可?
那爱国的就骂:没骨气没担当,中国就坏在你们这种人手里!你还不奋起保卫国土?!
想逃的作揖道:怎么说都好你先保护保护我高抬贵手让我过去呗!
爱国的偏不放,想逃的急了眼,跟演闹剧似的,一会儿便撕扯上了。两边各聚了一群人帮腔,也是各执一辞,说得火起,一团儿打上了。上海街头,动嘴皮子的多,真打的实在少,这也是末世,人人心里乱如麻,一点火星子就着。拳头与碎砖乱飞,许宁贴着墙往家跑,回头看,背后已没有人了,许师傅也听喧哗,正跟伙计在上门板,嘴里嘟囔:“宁丫头还没回来,她回来晓得走边门的”一乍眼,看见女儿从身边冲过去,脸上湿漉漉。他骇得“哟”了一声:“宁丫头怎么了?”许妈妈正给他们递门板呢,忙直起腰看宁丫头怎么了。但是许宁已经跑上楼梯,把自己丢到上,用被子蒙住头,颤抖一会,重新哭起来。她哭得像她的国家已经全部沦陷一样。
第九章 花漫眼()
这场战争比所有人想像得久,八年,久得让人以为它会一直一直持续下去似的,但它到底也结束了。
北平与上海相继光复。
陈大帅在沪北的战事中失利,没能抵挡日寇南下,但到底拖了拖敌人的步伐、掩护了后方民众的撤退,并歼敌上万,也算是难得的佳绩,之后他随大部队撤退,仍始终参与作战,成功掩护了大后方。抗日战争结束后,国民政府表彰他的战绩,授予他将军衔。如今陈大帅比先前更意气风发、炙手可热了。
“他们不要旧公馆了。”许宁站在从前陈宅的门前,想。
这八年,许宁就随父母躲在华亭乡下,日本人也下来扫荡过几次,最厉害时,他们不得不逃到水边,手拉手趴在冰冷的污泥里,一声也不敢吭。许宁觉得这像一场恶梦。
总算也过去。
他们回到老巷,有不少房子已经毁于战火,包括许家的小小胡琴铺,他们在旁边地段又搭了个棚子,卖五谷杂粮,许宁望向陈公馆的方向,没有见到陈家少爷公子、太太姨娘们回来,倒是见几个工人在忙碌。
因为公馆建筑好,日本人征用了去,倒是没毁掉,也许陈家是想把房子翻新一下再住回来?许宁最初是这样想的。许妈妈顺着女儿的目光望去,也有类似想法,喃喃:“要是陈大帅住回来”
“怎样?”许师傅用力拉着棚角的绳子,鼓着腮帮子,问许妈妈。
许妈妈晓得这是老伴不满的表示,忙过来帮他抵着棚柱:“我想啊,我们不是跟陈太太有交情嘛,见到面的话,说说,也许帮我们再弄个店面什么的”
“人家怎么跟你见面!”许师傅喝斥,“本来就是贵人,现在更上去了,老房子都不要住了,卖给医院了。”
“真的?”许妈妈吃惊。
“当然是真的。日本人鬼捣过的房子,他们难道还要么?我去约工人给我们修房子,亲耳听他们说的,格局改改,门面上挂仁爱医院的牌子。”
许宁听到这里,就溜出去陈公馆,看以前光鲜整齐的草坪被踩得癞塌塌的,那些工人搭起脚手架,一副大干一场的模样,默默的想:“他们不会回来了。”
他们是谁?她不敢提,对自己都不敢提。
“阿宁?”忽听背后有人叫。
许宁转过头去,便见大槐树下,两个人并肩立在那里,少男少女,都着改良军装式时装,铜扣子,束腰带,益显得修长而美丽,阳光漏过树冠,把金辉洒在他们头上肩上。他们笑着,那样明亮,好像天地间俊秀,都被他们一双兄妹包揽了。
许宁说不出话来。
“我说是宁妹妹吧?你还不信!”思凌嗔着思啸,几步奔过来。八年过去,她的美更耀目,像骄阳已经升到了天穹,热力完全释放出来,个子也更高,手脚比别人都长,若安在别的女孩子身上简直可能太长了些,幸而她双肩舒展、胸是胸腰是腰的,看着只觉悦目、不觉伶仃。而思啸许宁不好意思看。思啸从来是个美少年,现在简直无法形容了。
“怎么这样巧,你也在这里呢?”思凌揽着许宁的肩,微弯腰,瞅着她的脸,亲密的问,还不待许宁回答,又扭头向思啸笑道,“瞧宁妹妹出落成个小美人儿了,脸怎么可以这样小、这样娇嫩的?”真的开心,脸颊都染上了霞晕。
思啸瞅着许宁,回答思凌道:“这才叫天生丽质、清水芙蓉。”他比从前更沉静,声音也更有磁性。
许宁脸早羞红了:“你们才怎么会在这里呢?”
“过来看看这房子。”思凌道。
“还住吗?”许宁仍有一丝希冀。
“不了,”思凌摇头,“母亲说捐给医院救济穷人。”
许宁低一低头。
思凌拉着她手问:“刚才看你们铺子被扒倒了,我还说要去找你了,可喜你来了。你们住哪里了?”
许宁支支吾吾,说不出口。思啸在旁道:“定是要找新地方了。”思凌也笑道:“想必要时间。我们新公馆找了又找,现在也没安置好,一家人先住在礼查饭店里。那地方现在也杂乱了,不比从前,权且挤挤。我们是三零七、三零八这两个房间,你记得来寻我们玩。”
许宁记着。思凌还有满肚子话要说要问,看看旧房子,尘灰飞着、工人号子喊着,真正不是谈心所在,道:“去礼查坐坐好么?”
他们的车子倒是等在旁边。
许宁挂念着父母水果铺子还在收拾开张,只索摇头推托。思啸道:“不如旁边找个小店坐坐谈谈?”
许宁再推托就不像了,但这么走,也怕父母忧心,总要说一声,终带思凌兄妹过去。两兄妹看看那塑料布搭的棚子、木条箱子搭的柜台、一盒盒一袋袋的乡下杂粮与水果,心中戚戚,替朋友留面子,不露声色,思凌笑吟吟夸赞许家二老:“多年不见,还这样康健!”思啸卷起袖子要帮许师傅搬东西。
许家二老见女儿领着陈家兄妹来,喜出望外,极口的寒暄,怎敢让思啸搬东西,又惭愧小棚子没个地方可坐,听说两兄妹想邀许宁去小店叙谈,忙答应,又装了几袋水果,叫兄妹俩回家前来拿。这样忙乱,许妈妈有本事插进嘴把他们想新建店面、但工钱紧张的事说了,许宁脸上**辣的。思凌大方道:“这没什么呀!”思啸接口道:“百废待兴,大家都要买粮食水果,看我们站了这一会儿,就有人来照顾生意,师傅师母今后肯定是日蒸日上的。”
这是实话,一小会儿就有两个临近的人来称米称面。过日子就要吃东西,店铺怎么样算什么?买米面是正经。刚刚光复,大商人的货品一时还没有调度到位,华亭的粮果运过来,真是及时雨。
第十章 我的二小姐()
许师傅听思啸夸他小店,听得满脸是笑。思凌目光在兄长脸上一闪,一手拉起他的手,另一手拉了许宁,向许家二老告了别,便去找了个小冷饮店,就在街头,是个犹太人开的。犹太人就有这样神奇的生命力,再冷酷的冬天也死不绝,春风一吹,第一批复苏的就是他们,真真的够本事,连冰淇淋都弄了来,只是质量差些,咬着一口冰渣子,却也不必计较了。含一口冰淇淋,看着旁边坐的老朋友,这才觉得从前的日子又回了来。
三人谈谈说说,交换了近况。思凌回来该升学了,父母替她计划,大约是上崇德女中。思啸的膝盖病况见好,大概亏了许妈妈的蚕沙,在云南又经了当地几次艾灸,竟不怎么发作了。他已上了西南联大,这是三所大学在后方的联合临时教学所,他跟的是清华赵教授,机械名家,已经定下来作赵教授正式弟子,这几天回上海跟家人聚聚,很快要赴北平清华园,随赵教授深入研读了。
“你看他上进么?”思凌指着思啸笑向许宁道,“都已经替空军服过役了。”
许宁刮目相看。
“哪里是服役,”思啸澄清,“当时我们一架飞机被打坏了,人手紧张,我跟着教授一起修,如此而已。这也是坏得不厉害,不然怎是我帮得上忙的。”
“你至少开着它飞过了。”思凌道。
“也就是修完了,试飞一小圈。”思啸微微笑道,“这算什么呢?你看李霞卿一介女子,能驾‘新中国精神号’单翼********访问纽约、华盛顿、巴梳、圣地亚哥等城市号召国际友人援华、筹集抗日资金。我们堂堂须眉男儿比起来,作得太少太少。”
思凌也不觉神往:“听说她十六岁就跟胡蝶、阮玲玉她们一起被评为七姐妹,我还想这也不算什么,只不过生得美罢了,谁知又能开飞机、千里万里的号召救国,这才叫人佩服。”
思啸“哎呀”一声:“坏了,母亲正怕你心野乱跑,我倒勾引起你来。”
“如今也晚了。等你造出第一架飞机,我是一定要开的!”思凌伸臂勾着许宁脖子笑道,“我们一齐坐上去,谅他那飞机造得不敢不安全!”
许宁也笑了。冰淇淋已吃得差不多,思啸叫老板来结帐。那黄发红鼻的犹太老儿笑嘻嘻把他那一份捧还他道:“不用了。你是出力抗日的。接受犹太人避难、打日本人,你们是犹太人的朋友。你这次不要钱。”
思凌在旁奇道:“老板,犹太人也会请客?”
犹太老儿笑容有些讪讪的:“帐目归帐目,谁是我们的朋友,我们是记得很清的。”
思凌赞道:“真的!就是要你这样的人请的客,更见珍贵!我在旁见证,也觉荣光。”
犹太老儿中文毕竟不够灵利,听不出她的嘲讽,咧着嘴笑。思啸捅了她一肘子,把自己那一份钱还是留给犹太老儿,走出店,还听见犹太老儿在后面招呼:“今后常来!”
陈家两兄妹将许宁送回去,拜领了许妈妈塞过来的芦柑苹果,坐车走。思凌坐了片刻,鼻子里“哼”一声,跷起脚,天青色绊带皮鞋的圆头踢了踢思啸的军装裤管:“我帮你,你怎么不领情?”
“你哪里帮我?”
“我说你好话,讲你是空军,你怎么自己拆自己的台?”
“不过实话实说而已,”思啸道,“你替我吹个牛就要我领情?那我帮你,怎不见你领?”
思凌叫起来:“你哪里帮到了我?一直拆我台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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