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大军在徐州扎营,洛子云陪着父亲饮酒,喝了几杯忽听洛阳侯道:“原来如此!他布了这么险一个局,引我父子二人上当,这份胆识,这份智谋,真是旷古绝今,叹为观止!”
洛子云大惑不解,问道:“父亲,你在说什么?”
洛阳侯抬眸睨了他一眼,道:“这么多年,你我父子于洛阳早想起兵,却一直欠一个借口。后来你妹妹被贬冷宫,我们终于有了借口,可自从我父子二人打着救你妹妹的旗号挥师南下开始,就已经落入他的计划之中,这点你可想的明白?”
洛子云摇头,“父亲的意思,总不会是他故意要我们来攻打皇城的吧!”
洛阳侯低眉沉思片刻缓缓道:“依你说他是爱那个灵妃还是爱你妹妹?”
“父亲此刻怎问起这个问题来了?”洛子云大觉奇怪,“依孩儿看,他自然是爱妹妹!灵妃之死,他只是愤怒麟儿不听他的话才大发雷霆,实则连个眼皮子也不曾分给那个妖妃,可当妹妹站在城头上要往下跳的时候,为了救妹妹之命,他不顾江山,也不顾自己,连孩儿都甚为吃惊!”说罢霍然抬头,终于想到哪里不对。
“所以,他废你妹妹后位改立灵妃,只不过是设局的第一步罢了!让我们自以为掌握了借口,结果却一步步被他引入圈套。侯府大军长驱直入,最后到了建康城下却无功而返,一则是因为你妹妹以性命要挟,二则也是因为川蜀援军和之前他隐藏在东山的秘密军队两面夹击,这场仗如果打下去,谁也没有必胜的把握,所以他不想打,也料定本侯最后一定会撤兵!可是我侯府军队长途征战,虽然人手损失不多,但耗费军资无数,只怕今后二十年之内再也无力起兵,这才是他的目的!”
说着喝了一杯酒,仰头哈哈大笑,“兵行险着,却赢的这么漂亮!好厉害的一步棋!好一个萧城璧!只利用一个女人,就令本侯一败涂地,此生再无翻身的机会,本侯输了,输的这么不甘心,却又无可奈何!”陡然间目中精光一闪,“但你别以为这次愚弄了本侯,本侯便会善罢甘休!”言罢起身将酒盏摔碎。
洛子云惊骇,问道:“听父亲此话,我父子还有翻身的机会?”
“父亲没有,但是你有!”洛阳侯冷笑,“萧城璧,纵然你用一计换来萧氏江山二十年安稳,只可惜你那几个孩儿没有一个继承你的心术和智谋,本侯倒要看看,到时候你的江山大业会葬送在哪个儿孙手中!”
***
霜气初浓,孤枕梦寒。
梦里他恍似还是年少时的模样,与妻子新婚未久,当时妻子已怀胎四月,颇有些嗜睡,彼时红日已高,却还在寝帐之中沉酣未醒。
他看着好笑,便提笔在纸上写了一阕小词,妻子醒来后看到满面羞涩,握着拳头在他胸口打了几下,他抓住她的手,抱着她坐在窗前看新开的梅花。
“十月小春梅蕊绽,红炉画阁新装遍。锦帐美人贪睡暖。羞起晚,玉壶一夜冰澌满。楼上四垂帘不卷,天寒山色偏宜远。风急雁行吹字断。红日短,江天雪意云缭乱。”
夜已凉,时值夜半,他却依然难以入睡,依靠在衾枕上,幽幽念着这首小词。
小五听了心里难过,不由问道:“皇上,小五心里实在不明白,你既然宁愿舍弃江山也要皇后娘娘安然无事,如今为何还要将太子殿下废贬平江,惹得娘娘伤心,不再理会你?”
“既然洛阳侯大军已离去,那么该做的事还是要做完!”萧城璧咳嗽几声,接着道:“麟儿此去,江山大业就此与他无关,他这一生也可以活的自在一些!”
他这大半生为江山所累,年仅五十便已疾患缠身,几近油尽灯枯,废贬太子,此举虽说是为了稳固大局,只怕也是他疼惜孩儿之故。
“可是皇上如此苦心,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能够理解你吗?”小五心下恻然,“这些年你为了娘娘母子做了这么多事,可却从不肯向她解释一句,皇上,你究竟想要让娘娘怪你到何时?”
深夜幽寒,清溪边的小舟之上却有人举酒话别,昏暗灯光映着二人面色,皆是一脸的落寞与萧索。
白承之喃喃道:“想不到义父竟这般无情,最后还是要将你贬去平江!”
“不是无情,是无可奈何!”萧景明叹息一声,“你呢,离开建康以后,江湖路远,孤身一人,怎能教人放心的下?”
白承之凄然一笑,“我答应过珠儿,这一生一世都要将她放在心上,记得她说过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我答应过她会长命百岁,娶妻生子,儿孙绕膝!我一定要做到,不然我怕她在九泉之下会伤心难过!”
提及妹妹,萧景明心间亦是一阵剧痛,勉强笑道:“那好,只是不管你以后在哪儿落脚,一定要托人送个信于我!”
白承之默然颔首,待萧景明离去后,便解了孤舟,令它随水漂流。
夜月冰凉如镜,照着他一身单薄白衫,幽冷凄清,好似漂移在人世间的孤魂。
他仰头看着那一轮明月,半晌好似从月影中瞧见了珠儿,她笑的那么温柔那么美,可只转瞬便已消失不见,回神时泪已模糊。
珠儿啊珠儿,你怎忍心任我一人漂泊天涯,带着对你的思念和无尽的痛苦,就这么一直活着……
“珠儿——”空旷的河面上忽传来一声叫喊,那白衣少年一口鲜血洒在襟前,闭目昏睡在孤舟之上。
冬气越来越浓,冷宫之中自然更是凄寒。
洛瑾萱坐着缝制冬衣,紫翘和莲芯只能将炭火烧旺,以免她受寒。
珠儿公主夭折,太子又被贬去了平江,二婢知她心下苦楚,可她终日不言不语,只是坐着缝制冬衣,缝了一件又一件,无休无止,实在也不是办法!
相对瞧了一眼,莲芯起身去将那些赶制出来的冬衣拿起来瞧了瞧,笑道:“咱们娘娘的手就是巧,这些冬衣殿下穿了一定缓和!咦——娘娘,这个是不是稍长了两寸?”
说完已瞧见紫翘朝她使眼色,恍然大悟道:“喔,原来这件是娘娘做给皇上穿的,听说皇上最近身体不好,娘娘这时候要是送件冬衣过去,定能宽慰皇上之心!”
洛瑾萱手渐渐慢下来,喃喃道:“他最近身体不好么?”
二婢又对视了一眼,紫翘面露难色低声道:“是前两日李公公说的,皇上已经两月不曾断过药了,身体总不见好,入冬以来,恍似又更严重些,眼下李太医都已束手无策!娘娘,皇上的病情好像……好像……”
她话未出口,洛瑾萱银针已刺中了手,莲芯慌忙将衣物拿开,紫翘也急的走过来,见她表情木然,坐着不动,不由劝道:“奴婢知道娘娘恼恨皇上将太子殿下贬去了平江,可是既然你还深爱着皇上,为何一直不肯去看一看他?李公公说,皇上最近昏迷不醒的时候口里一直喊着娘娘的名字……”
“别再说了——”洛瑾萱怒而起身,目中已带泪,“我的一双儿女,一个生离,一个死别,这一切全是他造成的,我是不会原谅他的,也不可能原谅他!”语毕拂袖回房,留下二人相顾无奈。
又过了将近半月,深冬之际,蒹葭连天,北风入庭,飘飘落雪下,连金楼玉阙亦是萧瑟凄凉。
皇上疾患日重,恐大去之日不远,这消息在宫中已是传开了的,连小五都按捺不下,来请洛瑾萱几次,都被她一言不发打发走了。
这日午后,天空飘着小雪,皇宫之中突然响起了钟声,接连不断。
数着次数,二婢面色大变,紫翘禁不住哭道:“是丧钟!娘娘,皇上……皇上驾崩了……”
☆、锦瑟(大结局)
洛瑾萱失魂落魄站了起来,钟声已停,却还好似无休无止在耳边响着一般。
脑中晕晕乎乎想起了许多过往,从那年在香山上第一次牵起他的手,到洞房花烛那一夜甜蜜的伤痛,再到后来风雨夜莲坞之中执手相随一生的誓言……
将手按在心间飞跑出去,为何他不等着见她,就走的这般突然?
他说过要与自己厮守一生,朝朝不相弃,夜夜不相离,为何不守诺言?
“不……不会的……城璧,你不会不等我就这么走了,对不对?你是不是怪我,曾经跟你说过到死不见?你走了,留我一个人如何活着?”
泪眼模糊,一路狂奔而去,冰冷的空气恍似连她的心也冻僵了。
然则到了含风殿外却不曾闻见哭声,定眼一看,小五正扶着萧城璧站在门外。
乍然间四目相对,两个人都已僵住。
半晌,瞧出她眸中疑惑之色,萧城璧缓缓解释道:“是崔太傅仙去,朕感太傅之恩,命以国礼葬之!”
见他无事,心弦陡然一松,泪珠倏尔滑落,却仍不言语。
她这般俏立风雪之中,萧城璧蹙眉,朝她伸出手来,洛瑾萱却再不向他瞧上一眼转身而去。
身后萧城璧一阵疾咳,竟又吐了一滩血,几乎晕厥过去。
小五惊声大喊,洛瑾萱这才回过头来,慌忙跑过来,将他扶住。
她泪落如雨,惊慌失措;他眼眶模糊,想要说话却又没有一丝力气。
二人将他扶回床榻,咳了许久,他握住她的手,颤声道:“棠儿……棠儿……我要走了……
你……留下来陪着我……好不好?”
洛瑾萱怔然不言,此时此刻,她已原谅了他,回到了他身边,他竟还要离她而去么?
萧城璧见她面色犹疑,心下一苦,道:“我知你不肯原谅我!这十多年来,我的所作所为,尽是为了萧氏的江山大业,到头来夫妻成恨,父子成仇!还有我的珠儿,是我害了她,不过十七岁便枉死九泉,做了北邙孤女!这一生纵然坐拥江山,可却枉为人夫,枉为人父——”
洛瑾萱心如刀绞,摇头道:“不要说了……城璧,不要再说了……没有人怪你,珠儿——珠儿也不会怪你的!”
萧城璧摇头,悲痛道:“棠儿,我知负你太多,可我这一生除了你,从未爱过别的女人,我的心里,一直都只容的下你——纵然此时此刻,说这样的话,已毫无意义!可是如果不说出来,我……就算去了,也不会瞑目……”
洛瑾萱忽而怔住,她爱他如斯之深,在他娶别的女人的时候,她怪过恼过怀疑过,此刻听他这般言说,禁不住又是悲伤又是欣喜,贴着他的额角幽幽道:“这一生爱是君,恨是君,喜是君,泪亦是君!城璧,这一世的爱恋和凄凉,都只为你,如今,你怎可弃我而去?”
萧城璧心下大恸,半晌缓缓道:“棠儿,你肯原谅我了,是不是?”
纵然熬过了这个冬日,洛瑾萱又一直在病榻前照顾,萧城璧的病情却一直不见好转。
只是有爱妻在侧,他心中安乐,不管疾病如何折磨也总是笑颜以对,长子虽不在身侧,也常有书信来往。
这天洛瑾萱看过孩儿的家书以后,面色却有些不寻常,见萧城璧追问,遂浅笑道:“麟儿没事,只是他在信中提到了承之,说承之在颍州遇到了云儿,两人如今已经成婚!”
乍听此消息,但觉一阵唏嘘,怔了许久缓缓道:“想不到承之最后竟会娶了云儿,这两个孩子也算是造化了!”
复又想起珠儿深爱承之,若她在九泉之下得到这个消息,也不知是欢喜还是伤心,心下登时一阵抽痛,又咳嗽不止,不多时又呕了一大滩血。
天气越来越暖,病榻上之人情势却越来越糟,到了暮春之际,几乎已不能下床。
那天早上,他拉着她的手道:“棠儿……我想恢复你的后位……”
当初废她便是因父亲洛阳侯势大之故,于江山有碍,如今他要走了,这个后位又有何意义?
洛瑾萱摇头泣道:“不必……我原本就只想做你的妻子而已……”
萧城璧摇头,“你听我说,如今你父亲已北返,十年之内无力与建康为敌,复你后位也无大碍,只是……要你以皇后的身份帮我宣读两份诏书!”
听他此话,如今已算是在立遗诏,洛瑾萱泪水倾落,默然颔首。
“第一道诏书,立皇二子景宏为太子,待朕驾崩之后,继任大统!第二道,封平江王萧景明之子萧琰为和王,长公主珠儿之子萧玮为靖王,二世以后,第三代帝位之传,需在和、靖两王之间,是谓之《山河令》!”
此言一出,满室皆惊,连执笔的太傅崔琦也是一怔,凝眉细想,皇二子才智平庸,统治十余年安稳年岁不成问题;嫡长孙萧琰年岁虽小,但是聪慧过人,长大成人之后才智怕是在其父萧景明之上,倒是个不错的人选,而珠儿公主之子既已改姓萧氏,若将来由他继任大统,川蜀与建康合二为一,那么大业可定矣!
皇上如此深谋远虑,着实教人惊叹,只是将赌注压在两个年不过十岁的孩童身上,也太过冒险!
诏书既已宣读,含风殿里一日比一日冷清下来。
天气和暖,海棠初开。
萧城璧枕在洛瑾萱膝上,于院中赏花。
“麟儿还没有到建康么?”
“快了,算时间大约还有两日!”
萧城璧微笑,他如今时日不多,若儿子赶不上,也少了一场死别之痛。
“我还记得,当年你生麟儿的时候也是这样的海棠四月天!”
“是呢,那时候麟儿未曾满月,我天天在房中休养,又吹不得风,你总是到院子里摘海棠花来给我看!”
当初有多少美好的回忆,现在回想起来,也不知是甜蜜还是伤痛?
如今他又折了一枝海棠花在手,而后躺回她膝上,“当年我在海棠花林里遇见你,如今又这般躺在花影里面,回想起来,数十年竟如一日!”
洛瑾萱一阵悲泣,却强忍着不敢发出半点声息。
“杨柳丝丝弄轻柔,烟缕织成愁。海棠未雨,梨花先雪,一半春休。而今往事重难省,归梦绕秦楼。相思只在,丁香枝上,豆蔻……梢头……”
手中海棠枝掉落,他的头在她膝上一歪,便再也没有一丝动作。
洛瑾萱全身一僵,半晌低声唤道:“城璧——城璧——”
一声一声的唤,他却再也不能回应。
萧景明带着孩儿赶来之时,父亲的灵柩已在宫中停了两日。
跪倒在含风殿外哭了许久,是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