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都剑乃是神兵利器,小蝶的妖灵若长锁剑中,必定受尽煎熬,可他又怎能弃师徒情义于不顾?
李情天木然起誓道:“弟子立誓,在师父有生之年绝对不将小蝶灵魄放出,如违此誓,天诛地灭!”
几日后,李情天离开烟雨庄,去往巫山。
一路长途跋涉,与小蝶之事早已传遍江湖,在世人眼里他再不是那个一身正气的情天剑客,而是一个受狐妖迷惑的孟浪之徒。
路上遇到不少江湖旧识,对他避如蛇蝎者有之,污言诽谤者有之,甚至连那些倾慕过他的江湖少女也个个横眉竖目。
闲言再刺耳,与他而言也只是些颠来倒去的废话,撩拨不起一点情绪,反倒是他的宝剑有时候会哭。
一路走了大半年,入蜀之时已是隔年春天。
曼曼青柳濛濛雨,晓寒深处,不知何处酒肆飘着一股沱酒的醇郁香气。
李情天遇见柳曼青正是在酒巷口,一身翠衫的少女跌坐在地,一只手放在脚踝上,目带哀怨,一霎间他以为自己看到了小蝶。
当初的小蝶是自己从树上摔下来,假装伤了脚骗得他前去,而柳曼青是被一个醉汉撞倒在地。
见那醉汉骂骂咧咧扬长而去,李情天又刚好经过,遂伸手将她扶起来。
柳曼青面颊绯红低声道谢,李情天默然无言,自她身边走过去。
阴雨天客栈大堂的光线忽明忽暗,明知柳曼青跟进来,李情天也不去多看她,独自坐在角落里,将剑放下。
宝剑微微发着青光,恍似是封印在里面的小蝶在说话。
李情天笑容寂寥,伸手摸了摸剑鞘,“小蝶,这就是我曾经跟你提起过的芙蓉客栈,下雨天会听到雨滴落在屋檐上,像琵琶声一样,还有很好吃的香叶饼和芙蓉糕,这些小点心你以前总是吃不够。”
邻座忽有人将杯盏重重摔在桌上,李情天侧目看过去,乃是几个蜀山剑派装束的女子,而且摔茶杯的那女子他还认识。
去年他在剑阁之时,曾奉师父之命上山拜见蜀山剑派掌门人,在山上盘桓几日,也与门中男女弟子切磋武艺,许多女弟子对他暗送秋波,他都尴尬避开,只有这个名唤池欢的女子受了同门的愚弄,以为自己对她暗怀情义,天天在他眼前搔首弄姿,惹出不少笑话。得知真相以后,便将他当做头号仇敌,几乎欲杀之而后快。
狭路相逢,池欢嘴下再不饶人,“呦,这不是名震江湖的情天剑客李大侠么?”盯着他的脸看了看,啧啧两声,“瞧你脸色不大好,是不是染上了什么疾患?”
预感她接下来要说很难听的话,一个同门忍不住拉几下她的衣角,其实李情天为人一直正派,今日这般到处受人指责谩骂,皆是因为带回去一只狐妖,害死了青梅竹马的小师妹之故,听说那狐妖最后又被他亲手斩杀,个中滋味,单只想想,心下也觉酸涩难忍,又何必再去增加他的痛楚?
偏偏池欢又是个不听人劝的,一把甩开同门,接着道:“哦,差点忘了,听说你之前被一个狐妖迷的七荤八素,是不是被她采阳补阴采的太过厉害,元气大伤才变成了这幅模样?”冷笑一声,“以前的情天大侠俊雅温文,号称天下第一美男子,何等风光何等傲慢,现在的你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一样,不人不鬼,多看几眼都鲆簧砑ζじ泶瘛N铱烧媸呛闷媪耍绷四闶γ茫惚闵绷撕衷诎愕牧礁雠硕妓懒耍隳训啦桓米陨毙蛔锩矗尤换褂辛郴钭牛∧阋晕艿酱ㄊ窭淳兔蝗酥滥愕某笫旅矗俊
话音甫落,楼上忽然响起一个冷冰冰的声音,“李大侠所谓的丑事从江南传到川蜀,传了几千里远,早就已经面目全非真假难辨,倒是你的丑事,亲眼所见的人还真不少,要我一件件说出来么?”
一身红装的艳丽女子从楼上走下来,冰寒的目光盯着众人淡淡道:“堂堂蜀山剑派出了一个这么尖酸刻薄的弟子,旁人忍得,我芙蓉客栈却忍不得,如果不想我动手赶人的话,各位还是快请吧!”
川蜀芙蓉客栈之主正是剑阁老人的女儿沐剑雪,而剑阁老人乃是现任蜀山掌门的师叔,故而论起辈分池欢等人都是她的小辈,听了这般训斥,一个个都嫌自己腿短跑的太慢。
四下登时安静下来,沐剑雪瞧了李情天半晌,柔声道:“情天,苦了你了!”
李情天摇头,笑容苦涩,当日他去往剑阁,第一个碰见的正是沐剑雪。
虽是剑阁老人的女儿,她此去却也是为夺剑而来,两人结伴闯关,最终双双携剑而去。
沐剑雪虽然容颜不老,却已年过三十,比李情天要大上好几岁,便一直视他如弟,纵有异样情愫也羞于出口,之后听闻狐妖一事,心下感触更是复杂。
那狐妖若不露凶相,定是一个懵懂天真的倾城少女,倒是与李情天甚为相配。
斟上一杯清茶递给他,李情天低声问道:“许久未见,姐姐近来可好?”
沐剑雪抬眉看他,缓缓道:“既然你还认我这个姐姐,又大老远的跑来,不如在我这里多住一段日子,也好多陪陪你这个孤苦无依的姐姐!”说着抓住他的手,“江湖天大地大,你又孑然一身,姐姐也实在不放心,不如就留下来吧!”
李情天犹疑片刻,点头道:“如此,多谢姐姐!”
入夜,月明如素,清冷的小院里只有水车的声音。
天都剑半拔出鞘,小蝶的灵魄脱离束缚凄凄惨惨坐在月光下,李情天转过头时,正瞧见她满脸的泪水。
她不去看他,只是低声哽咽道:“情天哥哥,你告诉我为什么事情会是这个样子,为什么所有人都在骂你,难道只是因为我是妖?世上的人都无辜,都是好的,妖就都是坏的都该死么?那我的爹娘为什么会被人抓去剥了皮,做成衣服穿在人身上?”
李情天乍听她提及身世,又是震惊又是心痛,柔声道:“小蝶,别说了!”
“妖在没成为妖之前,有多少被人无辜杀戮?修炼成妖以后,终于有了点反抗的能力,人却又喊着降妖除魔,怎样都是死,妖杀几个人又怎么了,什么都是人说了算,让妖情何以堪?”小蝶面色凄楚,接着道:“情天哥哥,其实我是很恨人的。千年前在我刚出生没多久,就和爹娘一起被人抓了去,亲眼看着爹娘被人剥了皮,肉被一块块割下来卖掉,而我自己趴在笼子里呜呜的哭。后来我也被剥皮的人提在了手里,当那把杀我爹娘的刀也要刺到我身上时,来了一个十几岁的小男孩,他的脸脏兮兮的,可是眼睛亮极了,他冲过来把我抢了去,抱着我一直跑一直跑,跑到山脚下,但那个屠夫还紧追不舍。他好累,把我放下来气喘吁吁地说,‘小狐狸,我跑不动了,你快自己跑吧,跑到深山里躲起来,千万不要被人抓到了!’我听了他的话,哭着舔了舔他的手,依依不舍的离开。我以为我会永远记得他的样子,可是时间真的过了太久太久,久到我完全忘了他,直到那天在红叶山下遇见你。”
“情天哥哥你知道吗,那时候我竟然想起千年前的往事,想起了他的模样,虽然并不知道你是否就是他的转世,可是你是那么的善良,你和他真的好像好像,我被你吸引了,一刻也不愿离开你!”
“我怕人、恨人、讨厌人,如果在世人眼里我是只该死的狐妖,那么他们在我眼里也一样!唯独你,你在我眼里有千般好,甚至在你杀我的时候我都没有恨过你,我只是不明白,一点也不明白……”
李情天闭目泣道:“小蝶,这人世间的法则,只有对人才讲善恶,对于别的生灵杀戮再多也不觉是过错,妖的世界也一样,妖同样也不觉得杀人是错。可是小蝶,如果你生而为妖却入了人世,就必须遵守世间的法则,枉造杀孽便是错,便会付出代价!”
小蝶不由打了个寒颤,哭道:“情天哥哥,你这番话是不是说你小师妹是无辜的,因为我杀了她,所以我该死对不对?”
李情天心如刀绞,摇头道:“该死的不是你,是我!我不该带你回烟雨庄,不该让你见到琪儿,若非当日情势逼迫,我宁愿自己以死谢罪也不会动手杀你。琪儿无辜,你却可怜,这一切的罪全是因我而起,后果也该是由我承担,不是你……不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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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明灭,横塘岸柳丝摇摆,搅起水纹如縠,在脑中一圈圈荡开,骤然间又恢复宁静。
楚岳涵眉尖轻蹙,霍然睁开眼,却见四下红叶纷飞,身侧江越握紧她的手。
万千红叶垒成了一座风墙,将二人包围其中。
“这怎么回事?”
楚岳涵吃惊,风墙越垒越高,最后一片叶子落在她的眼眸上,她不由合上双目,脚下一空,落进了地洞里。
“涵儿,你怎么样?”
地穴幽深空旷,即阴且暗,江越抱着她在地上翻滚数丈才停下,黑暗中瞧不见那女孩儿的模样,只觉她心跳甚快,一双手掌撑在他胸膛上欲将他推来,却软绵绵的使不上力。
江越慌忙起身,那女孩便坐起来,双手抱膝低声道:“好黑!”
话音甫落,石壁上忽而燃起一团团幽蓝狐火,将四下照亮,接着洞穴深处一扇石门轰然大开,从里面滑出一副透明雪棺,狐火明灭,瞬息之间那石棺已到了二人眼前。
楚岳涵见那棺中有人,也不知已死去多久,大骇之下将头埋进江越胸膛间,再不敢瞧上一眼。
江越亦是吃了一惊,定眼仔细一看,不由怔住,半晌皱眉道:“这个人似乎是……”
“你认得他?”
楚岳涵不由转过头,看见那棺中沉睡之人的面容登时大吃一惊,“居然会是李情天——他怎么会死在这里?”
除了那安静冰冷的躯体以外,他的身侧还放着一把宝剑,纵然冰封百年,依旧难掩其光华。
“这把应该就是剑阁排名第一的天都宝剑了!”
长在江湖之间的少女总对名剑有着旺盛的好奇心,楚岳涵不由伸出手想要推开雪棺。
“走开,不许你碰他!”
幽暗的洞穴里红叶纷飞成阵,霎时间楚岳涵只觉心口被一团霜气击中,冰寒彻骨,一连后退了好几步。
红叶影后,一个青色衣衫的少女眼眸冰寒如雪,冷冷看着她。
狐妖小蝶!
“你终于出现了!”楚岳涵道:“我们看到了你的过去,你很可怜!”
“不需要你可怜我!”小蝶冷冷地甩袖,背转过身去,“现在你还是可怜可怜你自己吧,如果救不活情天哥哥,你们谁也走不了!”
“我很好奇,他是怎么死的?”江越忽然抬头,疑惑道:“是自尽还是谁杀了他?”
☆、鸟鸣涧
过了几日,李情天辞别沐剑雪,带小蝶去了巫山。
巫山乃天地间一处灵穴所在,清气充沛,甚为适合修炼,离江南又远,应该比较安全。
李情天拉着小蝶的手,柔声道:“小蝶,从今以后你就留在这里吧,巫山间生灵众多,若有灵狐不日便要产下胎儿,你就去投胎转世,以后就不必再以狐鬼之灵游离世间!”
小蝶瞪大眼睛看着他,泫然欲泣,“你要我去投胎,转世之后,我记忆全无,如何还能认得你?”
李情天苦笑,“总好过你一直做孤魂野鬼,等百年之后灰飞烟灭!不如你重新投胎转世,接着好好修炼,世间万物,天道轮回,再等千年,说不定我们还会相遇!”
千年!千年!
小蝶不敢想,却也不敢哭,不敢说不去。
人世间容不下她,情天哥哥被她拖累至此,她真的还能继续留在他身边么?
“情天哥哥,你答应小蝶,千年之后,我偷偷去找你,你千万不要认我噢,因为我一定还是一只小狐妖!”
后来,在山间寻到待产的灵狐,小蝶笑着道:“情天哥哥,你走吧,你不走我舍不得走!”
李情天忍着一直没有回头看她,待灵狐出世,小蝶的灵魄也已消失不见。
红叶簌簌纷飞,地穴里狐鬼小蝶坐在地上一脸哀绝。
楚岳涵茫然不解,“后来发生了什么,为何你不曾投胎转世?”
小蝶淡淡道:“我也不明白,我对情天哥哥的依恋竟会那么深?本来已经踏进了轮回道,偏偏又退出来,心里想着就算百年之后灰飞烟灭也要跟在他身边,一千年太远,谁又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所以我藏起来了。”
楚岳涵瞧了瞧雪棺,“那么,他后来发生了什么?”
小蝶仰头,“你们可还记得情天哥哥说过要为他师妹采忘忧花,后来他终于找到了,却不知那花原是剧毒之物,他中毒后没多久就去了。”说着苦笑,“之前他曾向他师父起誓,若将我灵魄放出,便天诛地灭,后来就真的应了誓。”
江楚二人对了一眼,对于这样的结局皆有些无言。
只听小蝶缓缓道:“世人容不下我也罢,却不该容不下情天哥哥,自始至终他都没有错,若是有错,也是我的错。世人杀妖无数,连爱上的妖物的人也不放过,难道这就是你们所谓的人性?”
楚岳涵心下一阵酸涩,禁不住劝道:“事已至此,也无法挽回,你不要太难过了……”
听她这般说,小蝶嘴角忽浮现出一丝笑意,“不,还可以挽回!”
她站起身来,看着她,“当年情天哥哥死后,我将他的魂魄羁留在红叶宫中,只要将你手上的天荒珠交给我,再加上我的千年狐魂珠,就可以打破轮回血限,将他救醒!”
江越心头大震,乍一抬眼,颤声道:“你说涵儿手上带的正是天荒珠!这是真的么?”
楚岳涵瞧着他摇了摇头,“这串珠子是爹爹给我的,我也不知它叫什么,更不知道它有什么用途!”
小蝶瞥了他一眼,淡淡道:“天荒珠又叫轮回珠,是聚集天地间万千真灵的法宝,上通碧落,下达黄泉,用它可以作为亡灵复生的桥梁,将死去已久的人救醒!”
江越蹙眉,“可若牺牲你的千年狐魂珠,你自己便会灰飞烟灭万劫不复,这样做值得吗?”
小蝶半跪在雪棺旁,凝着棺中之人沉睡的面容垂泪道:“什么叫值得,什么叫不值得?人世间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