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抬眼:“公子想要什么?”
江昶笑了笑,轻松道:“傀儡虫。”
老人微讶:“只是傀儡虫?”
“只是傀儡虫。”
老人神色复杂,反反复复地打量他。
江昶面不改色。
许久,老人杵杖走近几步,缓缓道:“二位可曾想过,我长胥一族人口稀少,空掌蜃氏樽秘术几千年,为何不曾用此术法复生族人?”
云初本就对此存疑,眼下他提及,顿时神情一凛,竖起耳朵。
江昶却抢在她之前开口:“制作蜃氏樽需灵力强大,更需执着坚毅,自古以来,够格之人便寥寥无几。”
“不多,但也并非无人。”老人并不看云初,只盯着江昶道,“蜃氏樽并非魂魄,无法长久承载记忆珠,即便能成,也仅有十五年之效。”
“只有十五年?!”恍若晴天霹雳,云初失声,“十五年、岂不是……”
岂不是十五年后,江昶还是会死?
漫漫长路,她等了十年,找了十年,好不容易找回了他,却在短短十五年后,还要再失去一次?
云初转过头,望着光影中他气定神闲的侧脸失了神。
目中神色飞快闪过,江昶眯了眯眼,弯起唇角从容道:“原来还有后手,长老不妨直言。”
老人平静道:“公子如此轻易告知,可见内结界松动时辰并非最为重要的一环。长胥一族,想与二位做个交易。”
江昶沉默。
“我族有一圣物名为既生魄,可助公子。只要公子告知那一日结界死门位置,事成之后我等自然双手奉上。”
眉间拧紧,江昶思虑半日,方道:“我们怎知是否真有此圣物,又怎知长老不会反悔?”
木杖轻点,一个木匣于虚空之中浮现,稳稳落入老人手中:“傀儡虫与驭使之法尽在匣中,还望公子收下,权作定金。”
江昶接下,不紧不慢走至沙台边,以树枝为笔很快画出一幅地图,指着一个角落道:“蜃氏樽之术精妙绝伦,在下也相信长胥族中确实有更为神奇的宝物存在。结界死门位置就在图上,但在此之前,在下想先了解一番,圣物所在何处、效用如何?”
一旁,云初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目光逡巡二人,老人咳嗽几声,慢慢道:“既生魄乃聚灵之物,用之一则可抹去公子身上长胥秘法痕迹,二则至少可保公子一百八十年之寿,现藏于西南分支。”
既为圣物,自然是十分重要的,岂能轻易给人?难怪这长老许得这样干脆,原来根本不在这里,不过是互相卖个消息罢了。
云初暗自思忖,听闻长胥各分支互不统属,眼下看来也八九不离十。将圣物所在告诉他们无异于挑动他们盗宝之心,将风险转嫁给了西南分支,而岭南这里倒还能得个探听情报的功劳,好一招祸水东引。
“如此便好,成交。”江昶扫一眼心怀鬼胎的云初,丢了手中树枝,拉过她便走。
老人止住所有上前拦阻的族人,闭了闭眼,任二人来去。
。
直到走出小城,云初甩开他的手,抱臂冷笑:“你画的图,是真的?”
江昶无辜:“自然是真的,比蒸糕还真。”
云初装模作样地生气:“这好歹是族中机密,你竟然为一己之私随意透露!你你你……”
不顾她挣扎,江昶拉着云初往前走:“你也说了是族中机密,连一个小兵都能知道的事,还算什么机密?”
“你那么老实做什么!他们给的消息还不一定是真呢!”
江昶好笑着解释:“长胥族自己也是有探子的,全然用假当他们与你一样傻?七分真,三分假才是取信之道。我所知道的已尽数如实相告,只是有一味至关重要的连我也不知,便不能怪我了。”
“哦?”云初哼哼着停下脚步,斜眼看他,“你瞒的是什么?”
江昶老老实实道:“将军只告诉过我结界松动的时辰与死门推算方法,但据我所知,死门并非一处。”
“不错。”云初目光炯炯,“你说的是哪一处?”
江昶耸耸肩:“自然是悬星河那处,其余的,我也不知了。”
云初彻底放下心来:“悬星河之事所知人不少,反正无伤大雅……另一处须得以星辰推算,若我没算错,这次应当是在明夷山……唔,悬星河与明夷山相距甚远,他们应当无力一并击破。”
江昶并不在意:“你多虑了。结界是风黎部人所筑,非本族灵力的,绝无可能破界。”
“也不是,只有明夷山那处死门需本族灵力方可破。若非如此,我才不会任你说出来呢。”云初道,免不了有些疑惑,“说来也怪,结界是为守护真如界安宁,长胥族与我们同住真如,为何要打结界的主意?暴露了入口,若有大批凡人发现进来,到时候还不有弊无利?”
江昶回头,远远眺望着长胥小城,漫不经心道:“你再想想,风黎部从何而来,长胥族从何而来。”
云初顺着想下去,想着想着也恍然大悟:“你是说……长胥族想回人界?”
真如界乃是伏羲赐予风黎部族的异界,一千年前,人间大乱,长胥一族辗转来到此处,为风黎部所接纳。只是,真如界毕竟不是人间,资源有限,早有风黎部在此世居,肥沃之地早被占得七七八八,长胥一族只能栖身于荒野之处、穷山恶水之地。长久以来,真如界与外界并非毫无交流,风黎族主吕商亦知人界环境越发恶劣,不同种族数目也越来越多,若再有他族来此,恐怕以真如界的物力难以承受,便倾全族之力构筑结界,将入口尽数隐藏。真如界与外界时间并不相等,若全然隔绝,有朝一日人间他族实力强过真如发觉此处前来打扰,真如界难以应对。因此,吕商下令每隔百年便合族主司巫之力送几人穿过结界,前往人间一探。
据千年以来的消息,虽凡人实力仍大大弱于风黎长胥二族,但人界妖、魔、仙皆有出没,几千年来争斗不休,洞天福地也皆有其主,并非久居之地。如今长胥一族却打着回人界的主意,上古遗族、羲皇之后怕也免不了要卷入这争斗之中,未免可惜。
江昶不知她心中感叹,只望着阳光之下的长胥小城,突然道:“同在真如,想不到长胥族过得如此艰难。”
云初留神看去,这才发现相较于风黎部族,长胥人确实寒酸许多,民居几乎全是茅舍木楼,族人穿戴也多是芒履麻衣荆钗布裙。“难怪他们想回人间……”云初低低道,心底不免有些同情,“只是,结界是风黎部所筑,他们注定是不会成功的。”
江昶负着手,淡淡道:“一场豪赌而已。”
。
虽已打定主意前往西南盗宝,但毕竟是未成之事,长胥长老所说的十五年时限就如同阴魂不散的梦魇,缠绕心头久久难以释怀。在前往西南的路上,云初心事重重,一路没精打采,什么话也不说。
江昶不习惯,逗着她说话:“怪了,今日怎么突然这样安静?”
云初瞥了他一眼,张了张嘴,转而提及另一事:“那块木牌的事,你为什么瞒着我?”
江昶摇着头感叹:“我知道你脑子不好使,没想到已夸张到这等地步。你以为长胥长老的木牌是这样好偷的?上有术法,我也是费了好久才解开,若贸然给你,你受反噬还不得怪我。”
“我会受反噬,你就不会?”云初垂着眼闷闷道,“江昶,你以前从来不瞒我的。”
“我若说了,你待如何?”江昶叹气,“云初,我太了解你。若你知道那木牌上藏有禁制,你必然会丢了它不许我再碰,即便它暂时对我毫无威胁。就像蜃氏樽秘术,原本你我大可隐居山林,你却瞻前顾后唯恐族人发现把我销毁,非要找个傀儡虫以防万一。若我告诉你木牌之事,你岂会容下一个危险之物?”
“我……”云初涨红了脸,“不识好人心!”
“我岂会不识。”江昶苦笑,上前将她拥入怀中,“我并非刻意瞒你,我是蜃氏樽,它奈何我不得,但或许会伤及你。云初,你怎么就不明白?”
“我……我明白啊……”云初不敢抬头,闷声问他,“你……当真没事?”
江昶忍不住笑出声:“蜃氏樽是怎么做的,你忘了?执念为基,依凭记忆而生。至少十五年内,只要你不忘了江昶,我便不会消失,术法也好,刀剑也好,都伤不了我。”
“不会只有十五年!”云初急急道。
那双眼清澈见底,满满当当只映着一个人的影子。江昶俯下脸去,在她唇齿间低语呢喃:“对,不止十五年。我们还有很长很长的时间,所以,你莫要忘了我……”
“即便我身死魂散,我的记忆珠也不会忘记你。”云初闭上眼,在心里说道。
色令智昏。
云初晕晕乎乎被牵着走了许久,都没发觉到了一处颇为繁华的小镇。
今日似乎是赶集日,村头人来人往,很是热闹,江昶正跟个小贩商量着什么。
所指之处,立着匹毛色油亮的枣红马,此刻正冲着云初一脸不屑地打着响鼻。
云初一个激灵,终于回过神。
“只有一匹?也好,我要了。”江昶满意地拍了拍马背,随手丢过去两枚金锞子。
云初阻拦不迭:“我们不要马!”
“西南路远,你伤未痊愈。”江昶翻身跃上马背,倾身向她伸出手,温柔一笑,“上来。”
在意识到前,云初便迷迷糊糊地把手递了上去。
江昶笑意更深,顺手一带将她拉上马背,圈入怀中。“坐稳了。”
马鞭一抽,云初只听一声嘶鸣,周遭景致尽数疾驰而去,身体不由自主地往后靠,撞上一个温暖安心的怀抱。
云初回头,那人长发拂过她的眉眼,正低头冲着她微笑。
☆、此别他顾
“你这败家子!一甩手就是两枚金锞子!你知道我存了多久吗!!”云初痛苦地捂着脸,哀怨大叫。
“小气鬼。”山风在耳畔呼啸而过,江昶避开铺面而来的风,在她耳边取笑,“司巫大人几时短过你吃穿用度,不就两枚金锞子也值得这样?”
“你说得容易!”云初怒目而视,“我吃穿是不缺,但月俸也不多啊!从小到大几十年的积蓄掂来量去也就那么点,跑出来后就没月俸了,每日只出不进,能撑过十年已经不错,等钱用完了,我们俩一块喝西北风去!”
江昶当真想了想,正经道:“那也不错。”
“你少贫!”云初拿手肘不轻不重地给了他一记,“你就算要买也买驴啊,马多金贵,每日都要□□细草料,又是一笔不小开支……完了完了,真要喝西北风了!”
“驴也太……”江昶嘟哝了一声,很快飘散在风中。
云初跟着思考了一下,也不得不承认:“驴好像是没有这枣红马好看……其实我们不用马也可以啊,也并不算急,走着去西南也行,路上小心些莫被发现身份就是了……”
“不,很急。”江昶严肃道,“既然是西南圣物,必然严加看守难以下手,唯一的可趁之机只有四十九日后的子时二刻。”
“你是说趁他们破结界之时下手?”云初算了算,“我们尚在岭南,与西南相距两千余里,加之西南山路险阻免不了要多费时辰……倒的确挺急。”
“加紧赶路,四十日后应当能到。”江昶专心驾着马,目不斜视,“你现在觉得,买马是否必要?”
“那你也不能一出手就给两枚金锞子啊。”云初嘀嘀咕咕,仍是心疼,“即便是千里马,讲讲价一枚半也够了。”
江昶摇摇头,无奈:“待事成,赔你千金好了。”
“真是张口就来,你哪那么多钱。”云初撇撇嘴,暗自算起剩下的盘缠够不够养活这匹宝马到目的地。
江昶唇角弯起,又凑近一分:“那,就只能以身相许了。”
云初一僵。
江昶大笑,长鞭一扬,驾着枣红马跃过一侧溪涧,广袖猎猎,携走入冬后第一袖凉风。
。
紧赶慢赶一月余,冬意自北而下,若是在空明城,此刻应当已有萧疏之意了。
云初躺在干草铺就的地上,身畔篝火静静燃着,火光映上脸,覆上轻柔暖意。幕天里星罗棋布,中天最亮的那颗,恍惚像极司巫法杖闪烁的辉光。
“天凉了……师父……”星辰明明灭灭,云初看着看着,朦朦胧胧便觉那夜幕覆下来,遮蔽尽所有光亮。
不知什么时候,眼前好像只剩下了江昶。
从前的江昶粗枝大叶,并不在意穿着,即便给他一身花花绿绿他也不会注意到照穿不误。复生之后,不知是不是懒得挑选其他颜色的衣裳,总是一袭蓝衣,与蜃氏樽初成时所着那件相差无几,清清湛湛的蓝色如苍穹如碧潭,与他记忆珠一般的明朗通透。
而此刻,他的蓝衣似乎带上了一层沉暗,望去,连同他的身影都变得模糊不清。
周围,是不见五指的黑暗,他们像是被困在一个不见天日的深渊之中,没有出路,没有光明。云初走上前去拉他,却总是隔着什么,怎么也触碰不到。
“江昶?”云初急了,凝成灵光打在那层看不见的障壁上,却没有任何作用。
江昶正静静看着他,目光平静而冷漠,像是从来都不曾认识她。
云初心中惶急起来,掌心的灵光顿时化作利刃,反手便往那层障壁刺去。
想象中的阻碍并未出现,意外地,利刃轻而易举地穿透障壁,而原本尚有三步之远的江昶也不知什么时候忽至身前,利刃带着十分功力狠狠刺入江昶的身体,就在云初眼底下。
鲜血喷溅而出,云初难以置信地抬头,江昶的脸迅速灰败下去,忽然痛苦万分。
“云初,你为什么害我?”江昶嘶哑着嗓音道。
云初手一抖,竟一把拔出了利刃,眼睁睁看着他胸口的空洞迅速蔓延扩大,转瞬便吞噬了他全部身形。
无尽黑暗里,只剩下那枚碧蓝碧蓝的记忆珠,却沾染了尘土与鲜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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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昶!”云初惊坐而起,夜凉如水,与梦中恐惧将她周身都浸没。
“我在。”有双手环住她,和声音一起及时出现在她身边。江昶抱住她,柔声道,“云初?”
云初抬头,眼眸之中的惊惧还未完全褪去,怔怔看了他好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