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念本身,而是思念的力量,故非执念之人不能成。
因果相联,生克相继,解铃还需系铃人。
“原来我就是那个系铃人……”云初大笑起来,笑得放肆,笑得无所顾忌,笑得眼角不住地落下泪来。
难怪楚辰这么重视她,难怪长胥上下都这么重视她甚至愿意失去战机放任千余人的残余敌军!
难怪……难怪他不杀她,难怪他要稳住她,难怪一路来,他对她温柔至斯,扮演着江昶的角色与她相知相许,难怪他愿意一遍遍为她疗伤,难怪他眼中……会有那样紧张的神色……
原来,都不过自作多情罢了。她以为赌的是他的感情,原来,无关感情,只是单纯地,她不能死而已。
有什么在无声中土崩瓦解,云初笑尽了所有力气,笑得全身抽搐,直不起腰,笑到最后,声嘶力竭得,如同嚎啕大哭。
一直到天幕真正暗下,云初终于平静下来,缓缓起身,一手抚平衣上褶皱,顾不得布满血丝酸涩不堪的眼,敲了敲房门:“我要见楚辰。”
。
前方传来消息,长胥大军于昨日渡过悬星河,于江南大战风黎部。此战风黎部抵抗空前有力,双方均战况惨烈,战线岌岌可危。
楚辰却赶了回来,孤身一人,千里之遥,不过三日三夜。
云初默然站在门边,看着他一身风尘疾步而来。分明两两相望,却是隔着无穷无尽的时光洪流风霜雨雪,即便望穿星河望穿水月都望不到那双眼睛里。
良久,云初移开眼:“这么远的路也敢用疾行之术,果真是能者无所不能。”
“你不是想见我么。”楚辰笑笑,将她拉入怀中。
云初本能挣扎:“放开我!”
“让我抱会,就一会。”埋在肩窝的声音异常疲惫,“我很想念你。”
心中微动,云初转过脸,属于江昶的脸庞近在咫尺,眉峰潇洒肆意,再无楚辰的凌厉迫人,双眼微阖着,长长睫毛略略颤动,舒展得仿佛从来不曾担负一族未来。
云初忍不住伸出手去,虚虚描摹着他的眉眼,若即若离。
眉心浅蓝印记半隐半现,在指尖将将触及的一刹那突然大放光华,像是碧蓝空中猝然出现的漩涡,深不见底,所有意识都在顷刻间坍塌,不由自主陷入其中。
陆离的光影退去,眼前营帐千里,旌旗蔽日。
“主上!”
“主上!”
“主上!”
长胥将士们里三层外三层地遍布山野,每个人的眼神都热切得灼伤日月,手中兵器无一不被高高举起,竭尽全力的欢呼声响彻云霄。
有人立于山巅,广袖翩飞高高在上地睥睨跪在跟前的俘虏,脸上面具雪映之下更为冰冷无情。
“司巫风纪?”
纵然周围充斥的欢呼声振聋发聩,但那冷漠声音还是清晰地传入耳中。风纪惊得抬头:“你是什么人!这声音……”
“早降免死。”那人淡淡道。
仿佛是极大的侮辱,风纪直起身,压低的眉目之中怒火熊熊:“痴人说梦!”
面具后的目光不停变换,微微抬起的手迟迟未落下,一旁的长老甚至担心主上会不会想不开放虎归山。
眼睑缓缓开阖,在有人防备之前,双眼突然转为暗红,于此同时,几步开外被长胥士兵缴获的法杖上,湖蓝色宝石砰然碎裂,细小蓝色碎片带着暗红光芒如同火流星一般尽数击向长胥族主上。
“宁死不降!”
掌心迅速化开光晕,薄薄的护身结界第一时间在身前撑开。火流星带着长胥司巫所有灵力狠狠打在银色法罩上,强劲冲力掀起疾风呼啸。
冷不防一颗极其细小的碎片斜斜飞来,击中面具。
大袖拂过,碎成两半的面具应声而落。
“江昶……?!”鲜血大口喷出,无暇顾及伤势,风纪难以置信地盯着眼前人,“怎么可能……”
嘴唇微动,楚辰不再犹豫:“杀。”
“不要!”云初发了疯一样冲去挡在风纪身前,甚至没有发现自己竟毫无阻碍地穿过层层人潮。
金色的羽箭破空而来,带着空气焚烧的气息,云初眼睁睁看着羽箭冲破防护罩没有半点迟滞地穿透自己的身体。
一声闷哼,云初惊恐回头,正看到风纪大睁着眼仰面重重倒下,汩汩鲜血正从胸口伤处不断喷涌而出,神识涣散那一刻,口中尚有音节模糊不清:“是……云……初……”
“师父!!!”撕心裂肺的喊声没有引来丝毫注意,双手抓不住任何人任何东西,就连使出的术法轻若云烟消散,只余喷薄而来的无能为力沉沉压下,无路可逃。
冷不防手被拉住,眼前的场景顿时急速退去,仿佛身后是狂风激流正吞没她将她拖进一个永不见天日的无底洞里去。
“云初!”楚辰急急扶住惊魂未定的女子,眉间印记早已消失,“是我错,是我没控制住溯梦之术……”
“溯……梦?”眼中的最后一丝希望被无情掐灭,云初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刚才那些都是真的?师父,师父她……”
楚辰不忍看她:“那是四日前。”
“师父……”云初猛地揪住他衣襟近乎嘶吼,“你怎么可以杀师父!你怎么可以用江昶的身体杀师父?!”
眸子倏地转赤,掌中流光刃扬起毫不犹豫地刺下去。
伤口深及心脉,却没有一丝血,不过一个空荡荡的黑洞。
楚辰没有看一眼伤:“因为我不是江昶。”
气力流失殆尽,云初再也支撑不住,流光刃哐当落地,一点点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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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人长绝
冬夜深沉,四更过后,更是万籁俱寂。声声刻漏中,空明城里所有人都已在梦境中迷失,似乎再没有谁能够保持清醒。
独有一盏昏灯默默照尽所有。
“……我族今日之祸,实皆由云初而起。”
摇摇曳曳的烛光下,笔墨恍然间蔓延出点点鲜红。
“云初愚昧,轻信人言,泄露机密,遭人利用,罪一也;偷习秘术,妄图逆生死之道,以致全族灾祸,罪二也;陷于敌营,苟且偷生,罪三也……”
疾走的笔锋不见半分迟疑,上好的砚里墨色清亮,映照出的脸却面无表情。
一滴墨滴落纸上,云初怔怔看了许久。丝丝夜风钻入半开的琉璃窗,凉得快要冻结人心,目光逆风而去,却遥遥不见故人故土……时过境迁,今事非昨。
云初苦笑,一手拈起信笺,看着火舌转眼间将薄纸卷舐殆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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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蒙蒙,明天想必又有一场大雪。回廊幽深,转弯处有人久久站在阴影中,看着自己的掌心出神。
“师父。”看到风黎司巫的那一刻就有这两个字自然而然到嘴边,陌生与熟悉的记忆一幕一幕交错闪过,一时间险些模糊了理智。
“江昶,今日起,你便是我门下弟子。但切记公私分明,在外不得称我‘师父’。”
“弟子谨记。”
“男子汉大丈夫还惧这小小跃行不成?今日你若不跳就不再是我弟子!”
“师父很高啊跳下去会死的!”
“不论是从军还是做巫觋,都是守护风黎部的好孩子。别忘了师父教你的,平安回来。”
“弟子必衣锦还乡,不给师父丢脸!”
记忆定格在那个春风得意的午后,少年鲜衣怒马,踌躇满志地向着未来进发。迈出城门之时,江昶回头遥遥拜别,站在城墙上的风纪微弯了唇角,颔首领受,目光一直追随到队伍隐没在地平线外。法杖自鸣而起,应和着远远传来的战歌,迟迟未散……谁能想到,一别之后,君已非君,再见不再。
只是……两族交战,岂容半分犹豫?手慢慢握紧,掌间的东西被夜风吹得凉透。
“楚辰?”琉璃窗大开,突如其来的声音让人猝不及防。
“果然是你。”云初神情淡漠,“想来你的暗哨也不至于笨到被我发现。”
楚辰讪讪,抬手:“我只是来把这个交给你。”
记忆珠深邃的颜色像极了风纪的眼睛,云初缓缓伸出手去,风口之中吹得泪流满面:“你准备如何处置我?”
“你跑不了的,云初。”楚辰反手握住她:“留在我身边不好么?我对风黎部做什么都会顾忌到你,对你对风黎部都有好处。”
“顾忌到我?”云初反问,“你刚杀了我师父,难不成还会为了我去和风黎部划江而治?”
“即便我同意,长胥子民也不会接受。”楚辰轻轻松开手:“我长胥族千年前从真如主人沦落为附庸小族,优渥之地尽被风黎人抢夺,我族只能居住在蛮荒之地苟且偷安,甚至自身灵力也受到压制……如今桎梏已去,今非昔比。”
一朝翻身,积蓄千年恨意就如泻闸之洪,没有流血千里天下缟素的报复,如何能甘心。
云初没有意外。
楚辰放柔声音:“我可以答应你,把风黎部逐出真如界,不对他们赶尽杀绝……”
离开真如界……风黎部又能去哪里?人间已天翻地覆,仙妖人魔皆有出没,作为上古遗族的风黎部,一旦离开真如,会被多少双眼睛盯上,会成为多少人的忌惮?届时,风黎部就只能如千年前那般在天地间飘零,在五界角逐争斗的夹缝中艰难生存。
“我有没有告诉过你……”云初打断他,牵扯出一抹惨淡的笑,“你出现之后,我曾梦见过江昶,两次。”
“在梦里,他看着我说‘云初,你为什么要害我?’”
“我一直不明白,他为什么要用那么仇恨的眼神看我。之前,我只当是预兆之梦,预示潜入长胥你会有危险……现在我明白了,他是真的恨我。”
云初抬起眼,空洞地直视他:“你用他的躯体灭他的族,用他的躯体弑师……是我害的他,他必定恨死我了。”
“……”楚辰目中有什么汹涌而起,却依旧一言不发。
“留在你身边,江昶也不会愿意。”
“江昶早已死了。”楚辰道,声音发紧,“死得干干净净,身魂俱散,再无知觉,更不会托梦!你何苦再这样折磨自己?”
“我本就是执念极深之人,不是么?”云初眯了眼,语带讥诮。
“江昶……呵,你对江昶当真情深意重。”楚辰嘲讽地笑,“可若非我,江昶那个笨蛋再过一百年也不会明白你的心思……”
“江昶不是笨蛋。”云初再次打断他,“他比你好多了。”
琉璃窗咣的一声关上。
“明日我便回营。”楚辰低低道:“你之前说,想见我。”
沉默许久,声音才从窗缝间透出来:“我想最后跟你赌一次,你能否,带我去大畜台?”
最后赌一次,破开封印的那一刹那,你我之间,谁生谁死,谁赢谁输。
“……云初,你赢不了我。”
“我不会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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脚步声渐去渐远,烛火渐暗,已燃到了底。
解铃还需系铃人,万事皆有源头,亦必有终。
若长胥族骤然失去能力威望都无可匹敌的首领,纵是不能对士气造成致命打击,也必然能造成他们短时间的失措。至少,各分支的长老们互不统属,推选新首领就足够混乱一阵,这无疑能给风黎部一个各个击破的机会。
目光落在角落,那一堆灰烬里的字迹依然存于眼底心头。“……攸关我族存亡,云初死不足惜,唯愿为我族谋一可战之机。”
在溯梦之术里,云初曾看到以化相林为中心,刺目光芒如湖面涟漪漾开蔓延整个真如界,像是有强大的引力一般将悬身半空的吕商、散落各处的长老们周身灵力吸干。也是在那个时候,她想起小时候见过族主看大畜台的神情,这么多年过去,她才真正懂得那种排山倒海倾轧而来的悲怆。
“春草没兮,故人何归!”
“春草生兮,故人梦归!”
“青山巍巍,白头为谁!”
“白水洄洄,悲歌为谁!”
当日洛丘战迹,黄昏之中老人单薄身影蹒跚远去,与庄严吟诵的长胥秘文一起长久地留在云初记忆里,事到如今,她终于听得分明。
那是为长胥风黎两族而作的祭词,就如这大畜王台镇龙碑阁,不仅是当年风黎部所有精锐的墓碑,还是两族族主的,那里镇压着巨大的秘密和一个不甘不屈的魂魄。
而这个魂魄,此刻就站在她身边,俯瞰真如界的百万里河山。
云初痴痴望着绵延而去的广袤山川,一直望到月上中天,清冷月色倾泻而下,将她沐于其中。
“那里,是我第一次见你的地方。”云初遥遥指着化相林,轻声道。
那个何其相似的月夜,他睁开双眼,见到清明月光下的她。
楚辰转脸望过来,双目漆黑而明亮:“是。”
“你和江昶不一样,其实……”云初伸出手,缓缓张开,“我后来想过很久,其实,我是分得清你们的。”
掌心里金红一抹,是当日他在女娲神像下赠与她的眉心坠。
长睫掩下,不应有知觉的心口,似乎清晰地绞痛了一下。楚辰淡淡道:“那时你不知真相,应允也作不得数。”
但按着心口向娲皇行礼的时候,他是以楚辰的名义——她永远不会知道。
“那么,你说的还作数么?”云初问他,神情看不出悲喜。
接过眉心坠的手一顿,楚辰惊讶抬眼。
“我如今重新应允你一次,还作数么?”云初道,不偏不移地凝视他的眼睛。
楚辰恍然,刚刚狂喜起来的心重新沉下去,再无生路。
一直以来都有太多理由太多借口自欺欺人,记忆、利用、生死,纷杂交织的原因太多太多,却总忘了去正视促使这些决定的最重要原因。今夜是他们的赌局,事关生死,事关两族,事关被卷进这场不死不休战争的真如界。而在赌局开盘之前,有没有那么一点时间,能留给纯粹的感情,哪怕片刻?
哪怕下一刻,就背道而驰,永不回头。
“自然作数。”
楚辰道,眼底唇角都含了吟吟笑意,举起那抹富丽雍容、王后之制的额饰,小心翼翼戴在她头上。
下一刻,有只手轻轻覆上他的眼,云初又近一分,吻上他的唇。
楚辰抱住她,暂弃了国仇家恨两族争斗,只余此时此地,心头怀中之人。
忽而落雪,纷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