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梦中醒来,阿娘就忍不住去想,若她还活着,会是什么模样。到她成年了,会找一个什么样的夫君,会给阿娘添一个什么样的小外孙”
武后泪光闪闪,定定地望住太子弘:“孩儿,失子之痛,若非亲历,你根本无法想象。”
太子弘躲闪的目光中,她的声音陡然变冷:“阿娘已经失去了第一个孩儿,不想再失去第二个阿娘若不狠下心来,只怕不止第二个,还会失去第三,第四个。孩儿你以为,你能有今日,凭的是什么?仅仅是因为你聪颖过人,或者深受你阿耶的宠爱?当日枭氏那孩子,与你相比如何,你阿耶待他又如何?”
太子弘听武后提及异母兄长,脸色更白了。
他再天真,到此时却也明白了,今日的感业寺之行,并非阿娘临时起意。
说什么天气晴好,不过是托词罢了。
阿娘只怕是深思熟虑之后的有备而来。
一想到自己与阿耶这边厢才草草议定,阿娘便有了对策,太子弘不觉心惊。
可从头听到现在,他偏偏却又觉得,阿娘所作所为,确实情有可原,无从辨驳。
“那孩子,阿娘也觉得可惜。”武后苦笑,“可阿娘又能如何?当日阿娘纵想放手,枭氏又怎肯?说起来都是为了自己的孩儿。孩儿,阿娘知你生性善良,可你要清楚,你是生在帝王家,兄友弟恭,从来敌不过对皇权的渴望。越是优秀的男儿,越不甘居于人下。”
她顿了顿,到底还是说了出来:“先帝当日是如何登上帝位的,你自小在宫中长大,岂有不清楚的?亲生兄弟尚且如此,何况你与那孩子,并非一母同胞?枭氏容不得阿娘,她养的孩儿,能容得了阿娘,能容得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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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8、()
玄武门之变,太子弘虽未亲历,宫中多年来依然讳莫如深,当日的惨烈,却是想象得到的。
先帝虽因此而登上了帝位,兄弟相残,到底不光彩。虽然他是被逼无奈的自保之举,但想起死于自己剑下的兄弟,心中仍难免愧疚。
都说阿耶能够被立为太子,原因之一就是,阿耶仁厚。
说到底,先帝怕几个儿子重蹈自己当年覆辙。
“枭氏并非善类,世人只知她失势后的可怜,却不知她得势时何等咄咄逼人。那时蟒氏为后,她连蟒氏都未放在眼里,何况阿娘这个刚回宫的昭仪?”武后苦笑,“连蟒氏都不得不借用阿娘去对付她,孩儿你可以想想,她的手段。”
见太子弘垂眸不语,武后放缓了语气:”也许孩儿你不相信,阿娘虽是蟒氏接回宫的,心底里却很是感谢枭氏。若不是她苦苦相逼,阿娘好不容易才得已回宫,怎肯以身犯险,卷入她与蟒氏的争斗?她逼迫阿娘在先,成王败寇,落得如此结局,也没什么好怨的。若她能安心在掖庭终老,阿娘未必容不得她。可惜她自己不安份,已到这般地步,居然仍想着要挑唆你阿耶。“
武后望住太子弘,唇边的笑凉薄而又苦涩:”孩儿,你阿耶生性反复。见阿娘在感业寺受苦,他便觉得阿娘可怜。见蟒氏枭氏在掖庭受苦,他又觉得蟒氏枭氏可怜。他认为蟒氏枭氏可怜的时候,就忘了阿娘曾经的可怜了。明崇俨说,这叫英雄情结,男子总是同情弱者。而弱者一旦翻了身,便不值得同情了。“
她黯然地望着太子弘:”孩儿你也是男子,你是否也有这样的英雄情结?“
太子弘躲闪着武后的目光:”孩儿从未认为自己是英雄。孩儿这身子,只怕也当不了英雄。“
武后忍不住笑了:”你这孩儿,英雄不英雄的,跟身子有什么相干?你阿耶如今这身子,只怕比你更弱。也许,就因为体弱,所以在他心里,才更想当一个锄强扶弱的英雄。回心院?“
她冷笑一声:”孩儿你只想想,若你阿耶真回了心,蟒氏枭氏岂肯放过阿娘?阿娘若生来便是那有手段的,先帝在时,何致于白白浪费十年光阴?那可是女人最美好的十年。“
太子弘不语。
武后的目光转向殿中的长明灯,一盏,两盏,三盏连她与李治,加上五个孩儿,一共七盏。
独独少了大公主那一盏。
摇曳的烛光中,她似乎又看见了大公主那粉嫩雪白的脸蛋。
她微微眯了眯眼睛,转头冷声问慧心:”今日可添了油了?“
慧心讨好地道:“回皇后,今儿一早就添了。皇后请放心,老尼日日亲自守着这几盏灯,断不会忘记添油。”
武后对太子弘道:“孩儿,你长姊遭此不幸,阿娘怕了,真的是怕了。你刚出生的时候,虽然有姨母和郛娘守着你,阿娘却依然连眼睛都不敢闭。后来阿娘就在这感业寺,为你点上了这盏长明灯,希望菩萨能保佑你,这一生平平安安,万事顺遂。”
她突然暴怒了:”纵然蟒氏枭氏肯放过阿娘,我的女儿能复活吗?还有你姨母,世人都说你姨母贪图荣华富贵,若不是为了阿娘,当日她何苦留在宫中?你阿耶忘了,当日蟒氏与枭氏是如何待阿娘的,你姨母所受的屈辱,莫非也忘了吗?蟒氏倒也罢了,枭氏那张嘴,有什么是说不出来的?“
“武氏狐媚,翻覆至此!我后为猫,使武氏为鼠,吾当扼其喉以报!”想起枭氏对自己的诅咒,以及这诅咒带给自己的数年噩梦,武后不由攥紧了指头。
“我倒想既往不咎,”见太子弘垂着头,不发一语,武后放缓了语气,冷笑了一声,“可是你姨母若泉下有知,只怕不会答应。”
太子弘偷偷瞄了阿娘一眼,嗫嚅半日,才迸出一句:“阿娘,不是孩儿成心要气阿娘,而是,上一辈的恩怨,孩儿“
武后锐声截断了他的话:”你也知道这是上一辈的恩怨?“
太子弘面红耳赤,”我“了半日,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武后恨恨地饮了口慧心端上来的茶,将茶盏慧心手中的茶盘上重重一摔,拧着眉头想了半日,突然笑了:”阿娘不怨你,怨阿娘自己,总想着自己辛苦一世,总要让你们几个孩子过得顺心遂意。所以那些不如意的往事,全都搁在了自己心底。不知者不为罪。如今你已知道了前情,想怎么做,阿娘也不干涉,等着你给阿娘答案吧。“
太子弘不语。
武后替太子弘整了整衣襟,又伸手抚了抚他的脸,慈爱地叹了声:”孩儿真是清减了。对不起,阿娘本不该让你知道这些的。只不过这几日,总是梦见前事。每晚一闭上眼睛,要么就是你长姊冰冷的小脸,要么就是枭氏在恨恨地诅咒阿娘孩儿你既已监国,想好的事儿,就放手去做吧。阿娘总是支持你的。“
说到最后,武后颓了精神,似乎一下子老了十岁。
“回宫吧。”武后无力地冲着太子弘摆了摆手,太子弘忙扶住了她。
登上凤撵后,武后并没有急着坐下,而是转回身去,久久地望着感业寺。
“孩儿你知道吗,虽然在感业寺的那几年,阿娘吃尽了苦头,可每每回想起来,这却是阿娘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那时候你阿耶”
她慢慢坐了下去,并招呼太子弘在她身边坐了下来,絮絮地对他说起了那些往事。
那些往事,她都记得,支撑不住时,在心里过上几遍,似乎就有了力量。
可是,圣人却早已忘了。
送武后回寝宫后,太子弘心烦意乱地回了东宫。
他还未平复心绪,李治便遣了内侍来宣他。
太子弘心事重重地随着内侍去了李治的寝宫。
以前太子弘一直不太习惯阿耶寝宫中昏暗的光线,今日却暗地里舒了口气。
想着亏得如此,阿耶才看不清自己眼中的心虚。
与武后相比,李治处理事情就简单粗暴多了。
“听说皇后带你去了感业寺?”他开门见山地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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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9、新宠()
”皇后“两个字,从李治口中吐出来,冰冷得不带任何感情,也不知道为何,突然让太子弘觉得很受刺激。
同时,他敏感地留意到了,说到“感业寺”三个字的时候,阿耶的声音依然很冷。
与阿娘充满了感情的回忆,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那些往事,阿娘恋恋不忘的,阿耶果然,早就记得了。
可他却记得蟒氏枭氏,记得她们当日所受过的苦楚。
想起感业寺中的几盏长明灯,太子弘心时涌起一股难言的情绪。
他突然觉得阿娘说得很对,阿耶也许的确是有英雄情结。
锄强扶弱?男子汉自当锄强扶弱。太子弘以前从未怀疑这一点。
可现在他迷惹了,到底谁是强,谁又是弱的?
也许,阿娘说得对,不过时移事移罢了。
因果因果,既种因,便知果。
可世人往往,只知结果,却忘了回头看,当日之因。
“你在想什么呢?”李治见太子弘久不答话,不由皱紧了眉头,“可是皇后与你说了什么,不便告诉阿耶?”
太子弘回过神来,忙一躬身:“回阿耶,阿娘只是告诉了孩儿一些旧事儿,并没有什么不便告诉阿耶的。阿娘与阿耶的旧事,阿耶哪有不清楚的?不过,阿耶若想听,孩儿细细告诉你便是。”
李治皱眉沉思了少顷,不耐烦地摆手道:“罢了,陈年旧事,好好地提它作甚?”
他顿了顿,又道:”君无戏言,阿耶与你商量的事儿,你可得拿定主意。别因皇后一戏话,就改变了主意。如今你虽只是太子,众臣眼里,却早已是帝国之君。一言一行“
絮絮叨叨了半日,李治的风眩症又犯了。他握紧拳头,不停地轻捶着自己的头。
看得太子弘都有捶头的冲动了。
为蟒氏与枭氏正名之事,因太子弘并未在朝堂上宣诏,最终不了了之。
李治虽然恼怒,却无计可施,一气之下,纳了个新宠。
新宠姓林,本是郑国夫人身边的小宫人。
因感念郑国夫人,虽然并未着白,却不施脂粉。
看上去年纪不轻,二十出头了。
多年深宫寂寞,林氏虽然得皇上青睐,仍是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
看得出,是个老实本份的女子。
武后看着她,笑了笑。
小心本份好,在这宫里,小心本份才能活得长久。
林氏原本正与李治演皮影,见了武后,赶紧起身施礼。李治却是端坐不动,似乎没看见武后一般,嘴里继续着自己的词儿。
“该你了。”李治皱眉,眼睛盯着幕布,催促着林氏。
林氏小心地瞄了一眼李治,又瞄了一眼武后,神情尴尬,不知道该听谁的。
武后微微一笑:“演的什么呢?”
林氏不安地捏紧了手中的皮影,犹豫一瞬,双手捧着递到了武后跟前,是个妆容美丽的女子形象。
她不敢回答。
李治慢慢地开口了:“是我和顺娘的故事。”他的唇边,勾起一抹浅得几乎看不见的笑意,“皇后,你来得正好,刚演到我和顺娘初识。我记得那时候,你还不是皇后,是“
他努力回想着,腾出一只手捶了捶额头,这该死的风眩症,让他的记忆力大不如前了。
不过,顺娘当日的样子,却清晰得很。
因为孀妇的身份,顺娘不能打扮,但既然是进宫,也不能一身素缟。
她打扮得很是淡雅:头上简单地插着两只珠钗;脸上薄施脂粉;身上穿了袭淡水色的衣裳。
许是见惯了宫中的浓妆女子吧,他的目光,一下子就被顺娘吸引了过去。
感觉到了他的注视,顺娘既羞赧又不安,不敢看他,只一眼一眼地去看武后。
武后当然记得。
她还记得,自己当时笑得很是淡然。
当时,她的大公主刚刚去世。
那时候,圣人还是她的雉奴,他唤她媚娘。
雉奴对她与他的第一个孩子,是真的疼爱,并未因为是女孩儿而有丝毫怠慢。
相反,因为是女孩儿,所以雉奴更疼。
雉奴说,生在帝王家,还是女孩儿好。
他是真的喜欢这个孩子,一下朝,就守在她身边,象个普通的父亲一样,抱她,逗她笑。
可是,他与她的父女缘份太浅
蟒氏来看过孩儿后,她那孩儿就不语不笑,无声无息地去了。
她哭得肝肠寸断。
雉奴龙颜震怒。
然后,蟒氏被废。
蟒氏被废了,但并没有死。而且,还有枭氏。还有后宫中,那么多女子。
那时候的雉奴,年轻,还未患风眩之症,健康,而且,英俊。走到哪里,都吸引着宫中女子的目光。
蟒氏的结局虽然悲惨,但这宫中,从来都不缺胆大敢想之人。
看到雉奴的目光粘在姊姊身上的时候,她的心里又惊又喜。
酸涩也有,不过只是短短的一瞬。
既然总有人要与她分享这个男人,为什么这个人不能是自己的姊姊?
她在这宫中孤立无摇,能走到今日实属不易。以姊姊的性子,虽然帮不了自己什么,至少,不会妨碍自己。
姊姊素来柔顺,没个主见,遇事儿,总要向她讨主意。
这一次,也不例外。
听了自己的话,姊姊一个都没有说,只是垂头绞着披帛。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她知道姊姊却不过情面,也知道姊姊为难。
可姊姊难的是什么?不过是世人的眼光,儿女的看法。
与自己的难处相比,那算什么难处?
这次扳倒蟒氏,委实侥幸,却也付出了她那孩儿的生命为代价。
即便如此,一个不慎,也许,她那孩儿,就白白地去了。而她,也很可能跟着丢了命。
“姊姊,我不逼你。可你自己想想,他是谁?他是圣人,你已被圣人看在了眼里”她掐着掌心,苍白着脸,淡笑着对姊姊说。
天下都是圣人的,何况一个女人?反正逃不过这结局,与其让圣人费心思,不如,让她主动为他排忧解难吧。
“姊姊,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