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墙之隔,便是春宅的都知娘子,春二娘的房间。
此时,春二娘正姿势优雅地抚弄着琴弦。一双妙曼的眼睛,却不时瞟向斜倚在凉榻上,一手握着酒盏,一手支在额头上,似乎在想什么心事,似乎又什么也没想的白衣人身上。
姿态闲适,神色淡然,唇畔一抹浅笑,身上一袭纤尘不染的白衣。多年旧识,明明是她熟悉的模样。但不知为何,春二娘总觉得有哪里不一样了。
但具体是哪里,却又说不上来。她只觉得心里乱得很,手上一滞,曲调便有些乱了。
“曲有误,周郎顾。”白衣人一向精通音律,这次却丝毫未觉。
春二娘的指尖都有些颤抖了。
春二娘按住了琴弦,琴弦在她指尖下嘤嘤嗡嗡好一阵乱响。
她等了好一会儿,白衣人仍全无反应。
她的心里一阵苦涩,轻轻咬了咬下唇,定定神,挤出一丝笑意,缓缓地道:“武郎,若不然,由奴出面,请四娘移步,进奴房中坐坐可好?”
白衣人浅浅地啜了一口酒,眉毛一挑,神色却丝毫未变。
春二娘一时不能确定,他到底是想见,还是不想。
她怔了一怔,又笑道:“四娘虽然看着性子孤傲,私底下却最是和气不过,与奴亦颇谈得来。她虽定了规矩,若奴诚心相邀”她适时停住了话头,小心地观察着白衣人的脸色。
白衣人终于有了反应,他放下酒盏,站了起身,整整衣衫,张开口,却是唤的:“魄渊!”
春二娘的脸一下子变得惨白,颤声道:“武郎明日不是休浴么,又是这般时辰,早已宵禁,武郎”
白衣人看了春二娘一眼,却并不回答她的话。
春二娘定定神,暗暗吸了口气,挤出一丝笑,对候在外间的贴身婢子红线道:“周国公要回府,还不快去传话,让魄渊备车!”
红线狐疑的目光迅速在春二娘身上一扫,嘴上却毫不耽搁地应了一声:“是,娘子。”退至门外,转身快步出了门。
春二娘掐着掌心,她自然知道,宵禁约束的不过是平民百姓,对周国公这样的权贵阶层来说,不过形同虚设。
以前,她未尝没为此而骄傲,为自己有这样的客人。更难得的是,他对她多年未变,是个长情的。
可今日天知道她有多希望,律法面前能人人平等。
春二娘明白自己失态了,放以前,这样的话她是绝对不会当他的面说出口的。可今日,也不知怎么了,她控制不住自己。
“武郎,真要走么?”她不甘地又问。
白衣人已抬步往外走了。
春二娘咬了咬下唇,只犹豫了一瞬,便微笑着跟了上去。就象以前一样,她要送他至大门外,看着他的马车消失。
不同的是,以前,他的马车是消失在晨曦里。象今日这般,消失在夜色中,却是数载以来的第一次。
路过春四娘的门口,白衣人的步子慢了一慢。只一瞬,下意识的动作,恐怕连他自己都没觉察到。但春二娘却很敏感地留意到了。她的目光一滞,脸上的笑容,却更深了些。
更深露重,华灯初上时车水马龙的大门外一片死寂,与院内的灯火辉煌热闹喧嚣,形成了鲜明对比。
白衣人上了马车坐定,车夫阿寿收起脚蹬,魄渊正欲放下车帘,白衣人突然探身道:“等等。”
春二娘的眼睛一下子亮了,惨白的脸上,也浮起了一抹绯红。
武敏之却没看春二娘,他抬头望着天上。
漫天星光,新月如钩,月色清冷。
白衣人目光闪动,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许久,他坐了回去,淡然道:“走吧。”
春二娘微笑着目送马车走远,直到消失在无边的夜色声,她缓缓闭上眼睛,两行清泪,终于顺腮滚落。
她旋即意识到不妥,微一偏头,不着痕迹地拭去了脸上的泪痕。
她静静地站在那里,不知道过了多久,夜风一吹,倒渐渐冷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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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醋意()
那日,是她看他悒郁不乐,想逗他开心,硬拉着他到窗边看四娘的表演。
她这么做,自然有她的道理。四娘早已声名在外,他想不认识她也难,早迟而已。
三娘初来时,她也曾做过这样的事儿。一半担心,一半还是对自己有信心吧。女人的这点小心思,说起来可笑,细想却又可怜。
也不知道武郎知不知道。
前一次,他没让她失望,看了三娘一会儿,他便摇摇头,回了她的房间,之后眼里便再没了这个人。
这次她故伎重施,因为春四娘戴着面具,更是放心大胆。没想到,偏偏就她攥紧了手,指尖仍止不住轻颤抖。
她清楚地记得,当时武郎原本是闲闲地倚在窗棂上,突然身子一僵。她看到他直起了身子,眯起了眼睛,眼中有异样的神彩在闪动。
虽然只是一瞬,却在她的心里生了根。
花总会败,人自然会散。春二娘在心里安慰自己,说起来,武郎算是个长情的,多少年了?七年还是八年?待她数载如一日,姊妹们谁不羡慕?她应该满足了。
可明白是一回事,要看开,却很难。也许,就因为这难得的长情,才导致她妄生了执念。
细算起来,她自小堕落平康,在这院中近廿载了,坐上都知娘子这位置也有十载了。在这见不得人的地方做这见不得人的营生,每日迎来送往,有钱的都是座上客,待遇只能因客人的大方程度而定。
对钱有执念很正常,真真假假的情意也很正常,因为可以换来更多的钱。最忌讳的就是对人生了执念,若落花有意,流水无情,那真正可算是万劫不复了。
春二娘打了个寒噤,几乎不敢再想下去。
既然武郎并未明言,想来还是顾忌她的,她一定不能先乱了阵脚。细想今日种种,她的确太过失态,明知武郎素来最不喜欢有人揣测他的心思,她却犯了他的忌
春二娘握紧了拳头,指甲掐进了肉里,生疼。
她知道不能在院门口久留,以妨被有心人看在眼里。当下微笑转身,用最优雅的步子缓步进了后院。她进了自己的房间,片刻工夫,又走了出来,春风满面地敲响了春四娘的房门。
绿珠开门通报后,春四娘马上迎了出来。
两个人在里间坐下,漫无边际地闲聊了半日。
春四娘还不习惯这种黑白颠倒的生活,困意早就上来了。但看春二娘谈兴正浓,也只得陪着。
她捧着茶盏,微笑着听春二娘侃侃而谈,心里却忍不住嘀咕:她可真是好兴致,即便现在算平康坊的白天,可到底是上班时间,不好好工作,特地跑来找她谈平康坊的娱乐八卦,是怕她初来乍到,不了解情况吃亏所以特地来科普的么?
若自己对春二娘说声谢谢,她会不会微笑着回答:“不用客气,请叫我雷锋”?
绿珠上前替春四娘斟茶,春二娘的目光,也随着春四娘的目光移到了绿珠身上。
春四娘对绿珠笑道:“突然觉着饿了,你去厨房熬两碗莲叶粳米粥来,这里不用伺候了。”
绿珠应了声“是”,放下茶盏,躬身退了出去。
待绿珠的脚步声消失了,春四娘一边替春二娘斟茶,一边笑道:“姊姊找我何事,但讲无妨。”
春二娘微笑着掏出块布料,双手推至春四娘面前:“四娘来了数日,奴一直想着该送个见面礼才好,只是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可巧今日收拾箱笼,这块蜀锦,是年前周国公送的,说是宫中赏的,奴觉着倒算是个稀罕物,一直没舍得用。如今看倒配得上四娘,四娘若不嫌弃,且请收下,做件半臂应该还穿得出去。”
春四娘看了一眼,少不得推托道:“无功不受禄,这也太贵重了,我如何敢收?”推让了一番,
春二娘坚持要送,甚至说出了四娘若看不上,随手赏给绿珠吧,话到这份儿上,春四娘只得含笑道了谢。
春二娘似乎舒了口气,慢慢道:“其实也没什么事儿,不过是闲得慌,想找人聊聊罢了。”
春四娘捧着茶盏含笑不语。
春二娘幽幽地叹了一声,又道,“四娘是明白人,奴也不想虚言敷衍。只是,真不知从何谈起。奴最近总觉得心烦意乱,不知是否上了年纪,好端端地便伤感得很。”
春四娘含笑问道:“敢问姊姊芳龄几何?”
春二娘有些苦涩:“二十有五。”
春四娘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不过是双十年华,姊姊风华正茂,怎么说出这话来?这般老气横秋的,不知道的,只听姊姊这话,还以为姊姊古稀之年了。”
“风华正茂?”春二娘摇了摇头,“四娘就莫安慰奴了,奴这般年纪,哪里敢称风华正茂?至于四娘说的古稀之年,年轻时候,奴真是想都不愿意去想,只希望青春永驻才好。到如今,倒有些羡慕那些华发老人。也不知道奴有没有那福气,能安然活到那般年纪。”
她拧紧了眉头,是真的心慌。
春四娘不胜诧异,看样子,春二娘倒真是要对她倾心吐胆了。两个人认识时间不长,交往也不算多,why?
又是穿女的魅力,不但吸引男人,连女人也不由自主地想要靠近,以寻求一点温暖么?
“看姊姊面相,便知是个有福气的。”春四娘安慰她道,“姊姊如今贵为都知娘子,风头无两,院中姊妹谁不羡慕?姊姊何必自寻烦恼。”
春二娘缓缓摇头:“都知娘子,不过是虚名罢了,当不得真。风头无两?”她忍不住轻笑了一声,似笑非笑地望着四娘,“在四娘面前,奴哪里当得起这四个字?”
这话听着有股魏家芹菜的味儿,不过,难得春二娘有这般见识,知道这都知娘子不过是虚名,春四娘决定不与她计较。
她神色淡然接道:“姊姊谦虚,姊姊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而且谁不知姊姊是平康坊最厉害的席纠,我对此却是一窍不通,拿什么与姊姊比?我这竿木舞,上不得台面,难得客人们捧场,不过是图个新鲜罢了。日子长了,还不知怎么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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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谈心1()
“须知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何况这秦楼楚馆,来往的俱都是无情之人。”春四娘长长地叹了一声。
春二娘只觉脑子里轰的一声,一直想表达却又表达不清楚的意思,竟被春四娘简单一句话,说了个清楚明白。
她默然了好一会儿,才道:”妹妹说得好,人无千日红,花无百日红。纵然真的风头无两,又能维持几时?谁又能长盛不衰?”
见春四娘目光灼灼望住她不语,她忙解释:“四娘休要误会,奴并非嫉恨妹妹。”
她自己也觉得有些尴尬,笑了一笑,又叹口气道:“奴的意思,却跟妹妹一样,只是,奴不如妹妹这般,会说话罢了。“
春四娘一笑,转开了目光,点头道:“是啊,谁又能长盛不衰呢?在这种地方,今日不知明日事,想要求个长久,岂不是痴人说梦么?“
春二娘沉默了。
春四娘见不得她这样子,叹了一声,想打破这沉默:”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闲愁最苦。”
话一出口,她便忍不住想打自己一个耳光。
作为一个有素质的现代人,版权意识她还是有的。
学生时代,她的作文写得还算不错。后来跟着乔之仪学着作了几首诗,明明看着古人的诗句简单得很,以为不在话下,结果却很不得要领。
她知道自己在古代不能靠诗作成名,不可却主动在乔之仪面前下了保证:穿越后绝对不会去动剽窃古人的心思。
当初在春玉娘面前作诗,只是为了增加留下来的砝码,情有可源。春宅不过是她的权宜之计,她自己的诗作水平不够,李杜等名家的吧,又怕才华出众让春玉娘以为奇货可居,日后不好脱身,可怜她绞尽脑汁,才想出篇文才平平的无名氏的作品。
如今总算有了落脚之处,也算站稳了脚跟,倒剽窃起名家大作来,乔之仪若知道了,会不会悲痛欲绝地摇着自己的肩膀问上一句:“说好了不剽窃的,人与人之间最基本的信任呢?”
不过,也不怪她。谁让这这古人的诗句言简意赅呢?若让她用自己的话解释清楚这意思,还不得浪费几升口水?
况且,她又没说这是自己的诗作,引用而已,算不得剽窃。
“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闲愁最苦。”春二娘重复了一遍,又长长地叹了口气,低头沉吟不语。
“姊姊能有这般见识,我倒佩服得很。”见春二娘伤感,春四娘忙赞了一句。
“当日四娘一舞惊人,姊妹们都说,飞燕在世怕也不过如此。”春二娘抬起头来,“只不知这玉环又是谁?”
这玉环么,此刻应该养在深闺人未识。
春四娘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心里觉得很有些不舒服,她皱眉道:“在我家乡的传说中,玉环是与飞燕齐名的女子,环肥燕瘦,二人都是极擅长舞蹈之人。”
“环肥,说的莫不是四娘?”春玉娘脱口道。
春四娘挑眉道:“怎会是我?我不过多长了几斤肉,些须会跳两段舞,这脸皮得有多厚,才敢与飞燕比肩?”
春天二娘怔怔地出了半日神,不觉敬佩道:“四娘果然见识广博。”
春四娘微笑不语。
春二娘皱眉又道:“可不是,闲愁最苦。飞燕贵为六宫之首,结局却如此凄苦。这玉环奴虽未曾听说,但能与飞燕齐名,想来也并非寻常人物。既与飞燕同有此感慨,想来结局想也比飞燕也好不到哪里去。她二人身份尊贵,尚且发出如此感慨,奴”
她到底没忍住,眼泪夺眶而出。
春四娘也不由默然,待她稍平静了些,才道:“姊姊比她二人明白,既知世事难料好景不常,未雨绸缪便是,何必伤怀?”
春二娘以帕拭泪,哽咽道:“让四娘见笑了,奴不敢自比飞燕玉环,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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