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澶梳头的手慢了下来:“这层我也想过,只是我觉得,我就算嫁了思谏哥哥,也绝不会与尚姑姑为敌的。”
“姐姐,你知道,我指的是火器。”
周澶呆了半晌,说:“我发过誓的,就算嫁过去,也不能破誓。”
周渊定定的看着姐姐好一会,周澶也与她对视并不回避,直到周渊缓缓站起身来,坐回自己的榻上,端起冰镇酸梅汤,才将目光错开。周渊喝了一口,忽然笑了:“对不住姐姐,我这样大概让你讨厌了
。”
周澶淡淡一笑:“渊儿,我知道你是一心一意为我着想的。”
周渊点点头,眼底起了一层雾气。
骁平郡王大婚的时候,已经是秋天。本来燕国使臣盛夏时便要回国,但因为两国缔婚,燕国皇帝便命令使团留在汴城参加婚礼。皇帝的长子结婚,这是新朝建立以来第一件喜事,因此皇帝大赦天下,除身负命案的,一律释放归家。除此以外,免除了一年的关税。
前夜,周澶散了头发坐在镜前,旁边是鎏金孔雀宫灯,孔雀点点翎羽反射出支离破碎的光,也投射出支离破碎的影子,同样在周澶的脸颊上留下几点晕黄。妆台前红烛高照,周澶喜滋滋的对着镜子打量自己年轻无瑕的肌肤。燕国新送来两个陪嫁的丫头青草和绛草在一边齐声奉承道:“郡主自来是丽人,明天自然是最美的新娘。”
周渊也散着头发坐在姐姐镜边,见状说道:“姐姐,你高兴么?”
“明天我要嫁给思谏哥哥了,你说,我怎么能不高兴。我现在啊,高兴得睡不着觉呢。”
镜中一个人影缓缓无声的走近,是尚青云。她上个月刚刚诞下一位小公主,尚在襁褓中便被皇帝封做升平公主,皇帝每天无论政事多么繁忙,一定要过来看望小公主。
周澶回身拉着尚青云的手问道:“尚姑姑,皇上待你这么好,我怎么才能让思谏哥哥也一直待我这么好呢?”
尚青云淡淡一笑道:“你一直待他好,他就一直待你好。”
“姑姑是怎样对皇上好的?”
“皇上要什么,就给他什么……”
“姑姑,你哄我,皇上富有四海,他什么都有,还需要您给他什么?”
尚青云笑道:“如今皇上自然什么也不缺,可是皇上也不是生下来就是皇上的。”
“姑姑,他不是皇上的时候,您给他什么了?”
尚青云捏捏她的鼻子,笑道:“小丫头,胡说什么呢?”
“姑姑,你就告诉我嘛。”
尚青云想了一会儿,看了周渊一眼,方才说道:“皇上不是皇上的时候,我也将他当做皇上。”
周澶笑了:“姑姑,我明白了,你是将他当做你心中的皇上,是不是?”
尚青云愣了一下,也笑起来:“澶儿,你说得很对。”又拿起一柄象牙梳子,说道:“你娘亲不在了,就让姑姑给你梳头。”说罢,拿着梳子柔柔的,一下一下的梳着,一边说道:“头发顺了,今后一辈子,都顺了……”
周澶对着镜子傻笑了一会,忽然转头对周渊说道:“妹妹,以后要经常来王府看我啊。”周渊点点头,鼻子酸了,她起身来到宫灯前面,揭开灯罩,用银针重新剔亮了蜡烛,支离破碎的光变得更白一些,影子却更黑一些。
坠着密密流苏的喜帕覆在繁复的发式上,又戴满了沉甸甸的头面,脑袋有点重,从晌午坐到晚上这会,新房里服侍新娘的喜娘祝妈妈终于得到的信息,喜宴散了。周澶打叠起精神来,她掀开喜帕说道:“我的胭脂化了没有,头发乱了没有,祝妈妈你快帮我看看
。”
祝妈妈顿时大呼小叫起来:“郡主呀,喜帕不能随便揭的,一定要让新郎来揭,不然不吉利的。”侍女们都掩口笑了起来。
周澶叫道:“祝妈妈你就别说了,你快拿镜子来让我看看。”
祝妈妈走上前呼啦一下把喜帕又按了下去,说道:“郡主,您今天是最美的了,快别乱动,王爷就要来了。”
周澶吐了口气,无奈的又端坐好。祝妈妈刚刚站定,门开了。高思谏的脚步有些不稳,长一步短一步的走了进来,祝妈妈和侍女们都请安,然后听见祝妈妈说道:“请王爷揭去喜帕。”
周澶还没准备好含羞微笑的神情,忽然眼前一亮,喜帕呼的一声被抛落在三尺开外。周澶有些吃惊,但看见高思谏英俊的脸庞带着醉意,目光一瞬不离的在她的脸上,她的脸顿时红了。
祝妈妈说:“请新郎新娘用合卺酒。”
高思谏深深吸了一口气,好像在驱散酒意。他和周澶并排坐着,两人接过玉杯,交臂饮尽。祝妈妈收了杯子,又说了些百年好合,百子千孙的吉祥话,便退了下去。
两人面面相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良久,高思谏说:“郡主今天真美。”周澶低头笑了。然而,后面却无话了。
周澶觉得无趣,于是她招呼青草绛草,服侍她卸了妆,回头看高思谏,已经躺在床上的睡着了。周澶叫了一声“王爷”,高思谏忽然抖抖脑袋醒了过来,看周澶已经卸了妆,便说道:“竟然睡着了,对不住郡主。”还没等周澶说什么,又说:“郡主今日辛苦了,早点歇息,本王……先去沐浴。”
周澶足又等了半个时辰,高思谏才穿着睡袍走进来,酒已醒了大半。看周澶还坐在桌边,便说:“郡主怎么还不休息?”
周澶觉得有些尴尬,红了脸说道:“我……在等思谏哥哥。”
高思谏回头看红烛已尽,愣了半晌,忽然咳嗽一声,挥挥手令侍女下去。他吹灭红烛,借着窗户纸上透过来的红彤彤的喜庆光芒,携了周澶的手,走到床边坐下。
黑暗中高思谏的脸有些模糊,唯有眼睛有些许亮光的,如同远村里透出的一点灯火,似有若无,并不真切。忽然有一只手摸到自己左脸上,两片湿漉漉的嘴唇贴上了自己的右颊,周澶很不喜欢这样湿乎乎的感觉,想伸手去擦,但忍住了。当高思谏吻上她的嘴唇的时候,她闻到了酒味,酒味经在鼻中逗留,又进入口中,几乎不曾变成恶臭,周澶猛的推开他,高思谏躺倒在床上。周澶叫进青草绛草准备漱口的青盐和解酒茶。回头看时,高思谏似又沉沉睡去。待得一切准备好,绛草问:“郡主,要叫醒王爷么?”周澶愣了半晌,几乎要哭出来,她呆呆的坐了好一会才说:“算啦,王爷今天也很辛苦了。你们也去睡吧。”
大概是夜的关系,周澶觉得心情十分沉重,也分外的劳累。她默默的走到床边,蜷在高思谏的身边,像一个卑微的膜拜者,一动不动。最后她握起他一只手,心情才终于好了一些: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其实并没有必要这样不高兴。于是她调整了一下自己的睡姿,似乎还刻意带着一丝微笑,也陷入梦乡。
直到新年,才下了冬季里第一场雪,纷纷扬扬,遮蔽了御花园枝叶凋零的残景,装点出另一派肃杀的繁华。陈夫人在金沙池的汀兰榭中置酒赏雪。南边是岸芷阁,北岸正对着一片火红的梅林,于素白之中,仿佛是美人胸脯上一点触目惊心的血痣
。阁中,鎏金雕花铜炉上,正热着屠苏酒。陈夫人穿着一件白狐披风,将手拢在腕套中,内官和宫女们在忙着热酒搬点心。
陈夫人腾出一只手,接了宫女奉上的一杯酒,一心要尝一下酒味,一抬眼皇帝和尚青云携着皇三子高思谚的手从曲廊上缓步走来,陈夫人便知道,皇帝又去看望尚夫人新生的升平公主了,那手中的酒就仿佛没酿好,呼啦一下泛出一股酸气来。
大家团团围坐,信平郡王高思谦,安平公主高思谨,熙平公主高思语;皇三子高思谚等四个小皇子都已经到了,唯有皇长子骁平郡王高思谏夫妇尚不见人影。
陈夫人笑道:“谏哥是怎么了,真是娶了媳妇就忘了娘。”一面又派人去郡王府再通传。
安平公主道:“母亲,你冤枉了大哥了,大哥这些日子都在神机营练兵呢,我昨儿才去营里告诉他赏雪的事,他已经有一个多月不曾回府了。”
陈夫人又说:“这孩子,忙起来就这样没完,新婚燕尔的,一个多月不回府,不是冷落了新王妃么。”
皇帝突然插话道:“为什么不见小周郡主?”因为开平郡主周澶与元平郡主周渊是双生姐妹,时间长了,都称她们为大周郡主和小周郡主。
尚青云连忙回道:“回皇上,我昨天告诉渊儿,她也应了臣妾的,却不知这会儿出了什么事,待臣妾遣人问个清楚。”说罢,叫过一个内官,叫他回思乔宫问清楚。
高思谚忽然说道:“启禀父皇,澶姐姐经常叫渊姐姐去王府里,说不定渊姐姐这会儿正在王府呢。。”
熙平公主道:“启禀父皇,我隐约听说,大周郡主在王府过得并不好,因此才常常叫小周郡主去陪伴她。”
陈夫人呵斥道:“女儿家,不要论断别人的家事。”
皇帝默然不语,眼望北岸红梅。正此时,先前遣去思乔宫的内官回来了,尚青云问道:“怎么这样快。”内官指着一个宫女说道:“回娘娘,宫娥扇儿正要来汀兰榭回话,正巧让奴婢碰上了,因此就带她一起来了。”扇儿回禀道:“启禀皇上,启禀二位娘娘,小周郡主去了王府了。”
尚青云问:“都说好要来赏雪,郡主去王府做什么?”
扇儿回道:“回娘娘,小周郡主本来已经穿戴好了要来赏雪,忽然骁平郡王府内官火急火燎入宫禀告,说是骁平郡王和王妃打起来了,王妃又哭又闹,几乎不曾寻死,小周郡主因此才去了。”
皇帝哼了一声,说道:“只当他成亲就是个大人了,想不到越来越狗屁不通。”
陈夫人满脸通红,连忙说道:“臣妾管教无方。”
皇帝叹了口气:“一家子至亲骨肉,夫人不必如此。只是他们两个闹到今天这步田地,你做母亲的却一点都不知道么?”
陈夫人回道:“知道一些,当时不过当他们小儿女闹意气,谁知闹到这步田地。”
皇帝淡淡的道:“传旨,着骁平郡王今日酉时定乾宫南书房见驾。”
内官躬身领旨,去传旨了。众人方才放下这个话题,收拾心情赏雪。然而于陈夫人来说,那酒,那点心,却怎么也吃不出味道来了。心里思忖着:这一步,究竟是对还是错……
澶渊(五)()
遇乔宫的小室里,暗香浮动,粉釉的落地细口花瓶内,疏疏落落的插了几支红梅,如同血点子泼溅在空中,衬着窗纸雪光,越发的娇艳和诡异。陈夫人穿着一件半旧的长袄,手里捧着装了素饼的手炉,端坐在榻上,浑身紧绷,身后一窗雪光几乎不曾将她照成一尊颜面无光的泥塑,但这泥塑虽然僵硬,却是满面怒容。塌下站着骁平郡王高思谏。
陈夫人道:“你倒说说该如何收场,如今闹得你父皇都知道了。”
高思谏面如死灰,说道:“当初,也并不是我要娶她的,母亲,我心里只喜欢冰珠儿,您不是不知道。”
“糊涂的东西!你若不娶她,你父皇能将神机营交与你管么!你弟弟又不争气,你若不作出些样子来给你父皇瞧,这宫里还有我们母子三人立足之地么?”说着用袖子拭眼泪。
高思谏登时出了一身汗,连忙说道:“母亲,孩儿错了。”
“既知错,又预备怎么办呢?”
高思谏呆了半晌,说道:“孩儿愚钝,请母亲指点
。”
陈夫人站了起来,走到一扇古董架前,正对着一只晶莹剔透的米粒釉薄胎碗呆看了好一会,才说道:“你要让周澶回心转意,冰珠儿腹中的孩子就不能留。”
高思谏失声道:“母亲,冰珠儿的孩子也是孩儿的骨肉啊。”
陈夫人叹了口气说:“孩子,我何尝不疼惜自己的孙儿,但你知道,你父皇如今出入都带着谚哥,像上次在御花园中宴请燕国境安郡主的时候,你父皇的话都叫谚哥说了,那时他眼中可有你这个皇长子?听说谚哥还进了畋园练习射猎,孩子,你十四岁才进畋园,谚哥比你足足早了四年。”
高思谏道:“孩儿愚笨无能,让母亲操心了。”
陈夫人继续说道:“尚夫人生了四个儿子,如今皇上刚登基,她又生了一个孩子,虽是公主,但你父皇爱逾诸子。如今我知道他的心病,只是在神机营,你父皇试探了周澶好几次,都被她巧遁了。你父皇只盼着你能说服周澶入神机营,才准你接管神机营,为要从莫敖手中夺过神机营,你父皇许了他不少好处。孩子,这说明你父皇的心里还是有你的,你决不能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我已经老了,早不在你父皇的的心坎上,你自己要争口气才是。”
“母亲言重了,虽然父皇没有立后,但父亲对母亲的敬爱,我们兄弟姊妹们都知道。”
“唉,你父皇的敬爱只在表面罢了。”说着拉着高思谏的手,两人同坐在榻上,同时压低声音道:“你可知道你父皇为什么不立后么?那是因为他心里犹疑让谁做皇太子啊。”
高思谏惊道:“母亲,这话是父皇告诉您的么?”
“这话你父皇怎么能告诉我?思乔宫的人有一天偷偷听到周渊和尚夫人说的,她也只听到立长立嫡这几个字,回头告诉我,我想了一宿才想明白。哼,周渊那小丫头小时候就使绊子使你父皇不得不软禁了你舅舅,如今有这样的眼光,也不稀奇。孩子,你是长子,且已成年,你如果能管好神机营,太子之位就是你的了。而这第一步,就是哄好周澶,让她入营,她便不入营,也要将她毕生所学都传授于你,你才稳稳的立于不败之地。因此,冰珠儿的孩子绝不能留,不但不能留,冰珠儿还要交给周澶,随她处置,她满意了,你才能哄她入营。”
高思谏几乎要哭出来了,陈夫人安慰道:“孩子,冰珠儿是个好孩子,我看着也喜欢,我知道你喜欢她,不喜欢周澶,可是如果你有朝一日能继承大统,便怎么对她们两个都可以了,男子汉大丈夫,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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