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探寻的目光在我的脸上逗留良久。过了好一会儿,皇帝方道:“皇后擅自处死宫女曾娥,那宫女虽然身份低微,可是身怀皇嗣。如此苛待宫人、悍妒无知,不配为后。”说着将手中的奏折往花梨木书案上随手一抛,缓缓站起身来道:“听说朱大人也参与查证了内史,不知朱大人如何说?”
我身形不动如山,连双手也未觉半分颤抖,恭敬回道:“回皇上,臣女不曾看到在内史中看到曾娥姑娘承幸的记载。”
皇帝微微冷笑道:“果然不曾么?”
我强抑住心头深深的厌恶,说道:“回皇上,臣女确实不曾读到过。”说着,我不禁想到了我今晨的梦境,心底生出一丝愧疚,顿时勇气倍增,接着说道:“皇上,臣女一言,不吐不快,请皇上恩准。”
皇帝撇一撇嘴,似笑非笑道:“朱大人有何谏言,但说无妨。”
我缓缓跪下道:“臣女以为,皇后娘娘惩治曾娥乃是因为偷盗与私逃之罪,是有宫规可依的。且娘娘当时并不知道她有了身孕。而曾娥明知自己身怀帝裔,却始终没有向皇后娘娘言明,如此方致落胎而死。然而娘娘得知曾娥有孕,便立刻停了杖刑,并与臣女一道翻看内史。虽然事后因为错看而遗漏了曾娥承幸一节,但娘娘并非有心处死曾娥。娘娘纵然有错,也只是错在鲁莽行事。若说悍妒无知,臣女以为皇后娘娘实是担不起这条罪责。还请皇上细查。”我切齿,一字一字道:“且臣女也错看了内史,臣女服侍皇后不周,臣女有罪。请皇上降罪。”
皇帝许久没有说话,那双玄色金丝龙靴站在书案边久久未动。好一会儿,方才慢慢踱下来,在我身后的青瓷盘螭熏笼旁站定。熏笼里散出一缕暖香,我浑身燥热起来。皇帝似是烘着双手,忽听双掌轻击的声响,皇帝温言道:“将军打了败仗,怎会怨校尉?朱大人无罪
。至于曾娥之事,朕自会派人去详查。起来,冬日里地上格外凉。”
我没有想到他竟然答得如此轻易,一时愣在当地,忘了起身。皇帝笑道:“朱大人每每见朕,都极其拘谨守礼。罢了,回去用早膳吧,朕一会儿让李演送曜儿去大书房。”说罢扬声叫了人进来,来人正是李演,见我跪在地上,不过扫了一眼,便垂目扶了皇帝出去。
我刚刚站起身来,门外便进来两个宫女打扫书房。此时我方敢环视御书房。只见宽阔的书案上高高堆着两叠奏章,又有几本政论史书随意躺在桌角。书案之后是顶天立地的榆木书架,各样书籍竹册满满放了一架子。两只略有些斑驳的梯子闲闲靠在左右延伸的书架上。靠南是一方长阔的木榻,镂雕游龙的红木桌上摆着未尽的棋局,黑子已处颓势,几粒白子散落在榻上。南窗的窗棂上,是密密匝匝的固本荣枝浮雕,雪白的窗纸漫出阳光和雪光,格外明亮刺眼。这书房虽大,却十分朴素,并无半点浮华之气,然而全国大半的政令,都由此而出。果然便如《老子》所云:大音希声,大象无形。
回到灵修殿,我脱去外袍。一身燥热顿时化作冷汗从身体的每一个毛孔中沁出,腻腻的濡湿了薄薄的中衣。我双腿一软,坐倒在书案前。芳馨忙跟了进来,问道:“姑娘自出了御书房,面色便很不好,不知究竟何事?”
我随手拿起一只中号的紫竹羊毫笔,却发现右手颤抖得厉害,根本写不了字。芳馨将我右手合在她的掌心,愈加急切道:“姑娘怎么了?”
我微一苦笑道:“姑姑,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了。原本我只想在皇上面前承认,我一时大意,错看了内史。可是,我张口便替皇后娘娘开脱求情。”
芳馨掩口惊道:“那皇上怎么说?”
我闭目回忆起书房中干燥温暖的气息和如芒在背的目光,叹道:“皇上说,他自会派人查证,便赶我回来了。”
芳馨似是松了一口气,小心道:“奴婢在门外看到李公公扶着皇上出来了。皇上并没有不高兴,姑娘大可以放心。”
我不可置信道:“果真如此么?”
芳馨颔首道:“奴婢亲眼所见。”
我凝思半晌,吁了一口气,苦笑道:“是了,皇上应允我会派人查证此事,恐怕是一句戏言。皇上一向心意如铁,怎能轻易更改……如今还未查实便将皇后娘娘软禁,连二殿下也不能去请安。若有心去查,又怎会如此?”
芳馨道:“若皇上并未将姑娘的话放在心上,那便最好。”
我重新握起那只紫竹羊毫笔,闭目长叹一声,颤声道:“恐怕我再也没有勇气向皇上谏言第二次了。我……是个懦弱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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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上()
满腹的心事,连书也看不下去了,只是站在院中的红梅前发呆
。御书房的那对玄色金丝龙靴总是在我眼前走来走去,梅香阵阵也未能驱散那抹迫人的龙涎香。又下起了雪,红芯走出来为我披上簇梅织锦斗篷,又合上兜帽,说道:“太冷了,姑娘可要进屋去?”
我答非所问道:“红芯,你还记得旧日我所居住的院中有一株梨树么?”
红芯道:“奴婢如何不记得?记得旧日在长公主府中,小姐妹们最羡慕的便是姑娘能独居一院,且院中有这样漂亮的一棵梨树。每到春天,姑娘总是有新做好的梨花香囊佩戴。”
我轻轻一嗅梅香,似是嗅到了故居的梨香,微笑道:“是呢。春日里我和姐姐洗净了落花缝了香囊佩戴。可惜梨花只在春天开,我们姐妹自过了年,便眼巴巴的看着梨树,只盼望它早些开花。如今在宫里,一年四季自有花房送来新鲜花朵,可是我盼着开花的心境,却不见了。”
红芯似是不解,只是笑道:“可是奴婢却觉得,宫里四季常有鲜花,是很好的事情。况且,既然四季都有花开,又何须盼花开?只管好好观赏便是了。”
我心中一动,说道:“四季都有花开……。”
红芯又道:“奴婢过去在长公主府,只是跟着慧珠姑姑做些传话递东西的杂事,虽然姑姑待我很好,过得又自在,还时常可以偷懒,可是像奴婢这样的丫头,根本进不了长公主和柔桑县主的屋子,任何露脸或是得赏赐的事情,从来没有奴婢的分。进宫之后虽然多了许多主子,又要守着规矩,每日也着实辛苦,但奴婢还是觉得进宫跟着姑娘更好。就好比……爬山虽然辛苦些,可是山顶的风光毕竟更好。”
我大为惊讶,转身问道:“这些话,是谁教你的?”
红芯笑道:“对我们奴婢来说,本来就是这样啊。好比慧珠姑姑,日日服侍长公主,自然比不得奴婢这样自在,可是在府里,人人都要敬着她,月钱也是独一份的。奴婢可不想永远都只在二门上混着。”
我一愣,不觉失笑道:“想不到你还很有志气。”
红芯红了脸道:“奴婢的这点私心让姑娘取笑了。奴婢这一辈子,永远都只是奴婢罢了。”
我拉了她的手,只觉手心里滚烫的一团:“你多心了,我并没有取笑你。我觉得,你说得很是。我一时耽于春愁秋恨,见识竟然短了。”
红芯身子微微一跳:“姑娘的手冰冷,还是进屋吧。这梅花在屋里也能看到的。”
我微笑颔首,随她进了灵修殿。一时间心绪仍未平定,手中摩挲着书卷,眼中只见小字如麻。绿萼上前奉上红枣茶,说道:“姑娘,思乔宫的车大人来了呢。姑娘见是不见?”
此时红芯刚刚从寝殿出来,闻言说道:“她来做什么?平常只会告状挑拨,正事好事全没她的份。况且她从来也没来过咱们长宁宫。”
绿萼笑道:“这会儿姑娘还没说话,你倒是倒核桃车子一般说了这么些。”
红芯揭开熏笼盖子,洒了些香料进去:“她害得于大人还不够惨么?姑娘费了多大的心思才将于大人救了下来?这样的人,来长宁宫定是要害姑娘的。”
我接过红枣茶,笑道:“无妨。请车大人进来吧。”
绿萼便引了车舜英进来。只见车舜英穿着一身柑色水云纹织锦长衣,外罩一件油光水滑的黑貂皮氅衣
。她一进屋子,便放下兜帽,但见她原本细小的五官愁苦不安的结成一团,似是面饼上的芝麻没有撒匀。她从来没有来过长宁宫,但如今情势大变,她的来意我也能猜到几分。
我走下书案,笑道:“车大人今日怎肯劳动玉趾,到我这里来?”
见我还有几分热情,她容色一松,说道:“朱姐姐知道么,皇后娘娘竟然被软禁守坤宫,这可如何是好?”
我将她引入南厢,又吩咐绿萼上茶。她还没有在榻上坐定,又追问道:“朱姐姐可知,皇后娘娘究竟因何事触怒了皇上?”
三位女巡之中,以我的年纪最长。然而车舜英素来只称我为“朱大人”,今日若非情势窘迫,她也绝不肯称我为“姐姐”。我一笑,心中不觉有一丝快意,说道:“难道陆贵妃没有告知车大人么?”
车舜英红了脸道:“昨夜陆贵妃从定乾宫回来时,妹妹已经睡下了。今日清晨陆贵妃方才告诉我皇后软禁之事,只是内中缘由,贵妃没有多说。连服侍平阳公主的乳母都不告诉我。故此妹妹一无所知。”
我把玩着花鸟铜手炉的花苞盖扭,微笑道:“软禁皇后是圣意,你我仅知这一点便足够了。内中因由倒也不必追究。”
车舜英顿时有些不知所措,忙道:“姐姐难道一点不担心么?娘娘被软禁,这……你我该当如何?”
我摇头道:“车大人,我虽然也很想知道个中缘由,可也无从打听。至于你我,照平日一般便是。”
车舜英顿时语结,强抑住眼中的焦灼,呐呐道:“我……妹妹并不似姐姐这般笃定,还请姐姐指点一二。皇后娘娘究竟何时会被解禁?”
我微笑道:“车大人,我是真的不知,也无从推测。但若车大人肯听我一二,倒有一言奉告。”
车舜英忙道:“朱姐姐请说。”
小红木桌上的白瓷瓶里供着一束腊梅,色泽娇嫩,芳香扑鼻。我随手抽了一支出来,瓶中冰冷的水溅了几滴在我手心,如寒星一点。我淡淡一笑道:“若皇后娘娘在小年之前还不能解禁,我劝大人,还是辞官为好。”
车舜英不甘心道:“我……我为何要辞官?”
我注目于手心里的一点娇黄,带着三分恳切缓缓道:“趁陆贵妃还没有临盆,快辞官吧。”
车舜英也自知在宫中不得人心,当下默默不语,良久方道:“朱姐姐也会辞官么?”
我摇头道:“我不会。”
车舜英不可置信道:“宫中人人皆知朱大人是皇后娘娘最信赖的女官……”
我将腊梅抛回瓶中,站起身来笑道:“车大人此言不确,皇后娘娘最为信赖的女官难道不是车大人您么?若论对皇后娘娘的忠心殷勤,我更是远不如车大人。况且我没有撺掇皇后娘娘治妃嫔的罪,也没有苛待公主,更没有害死人家的母亲。我心里有什么怕的呢?车大人,你说是不是?”
车舜英面色大变,霍的站起身来,恨恨的说不出话。过了好一会儿,方如一只断气的刺猬一般松弛了下来。我口角含着一丝戏谑的笑意道:“车大人,你当知道,我说的都是好话。这会儿快公主快放学了,车大人请回吧。”
(四四)下()
车舜英眼睛一红,但她不愿意在我面前落泪,只得草草行了一礼,转身出去了。我长长吁了口气,心中五味杂陈。芳馨进来一边收拾茶盏一边道:“奴婢在外面都听见了,姑娘您真是仁慈。”
我自嘲道:“我?仁慈?”
芳馨微笑道:“可不是么?这位车大人素来与姑娘不睦,又做了好些不光彩的事情。若非姑娘心善,大可冷眼看她被罢官驱逐,说不好,还要受刑。又何必让她辞官?这难道不是为了保住她的体面么?”
我叹道:“她被皇后娘娘选进宫来时,足足小了我们一岁,书也不曾多读。为的不过是在思乔宫监视陆贵妃的一举一动,皇后对她也并不甚信任。这样为官,很是可怜。更可怜的是,她尚不自知,得罪了两宫贵妃。我虽不喜欢她,也不忍见她受罪。况且她也未必肯听我的。”
芳馨道:“姑娘已指了条明路给她,听不听是她的造化。”
我涩然道:“人微言轻,终是无用
。过去我总以为,只要我自己胸怀坦荡,便无惧这人世间的风雨。就如我早知道皇后会有这一天,却一直认为我能心安理得的度过这些日子。可是我明知她的冤屈却没有勇气再向皇上谏言,我才明白自己的无用。坦然无惧,却又无用之极!在这宫中,我唯一可凭借的,不过是我的心智和口舌,可是任凭我怎样费尽心思,都比不过权势如山。当初皇后是怎样轻易的杖死了杜衡姑姑,如今皇上又是如何令皇后娘娘百口莫辩!我这个无权无势之人,当如何行事才好呢?”
芳馨也有些伤感:“奴婢明白姑娘的心。姑娘是深恨自己无法搭救皇后娘娘,故此才不忍看车大人落难。”
我颔首道:“倒也不算错。”说罢重新坐回榻上,以手扶额道:“究竟怎样,才能救皇后娘娘呢?”
芳馨凝思片刻,说道:“姑娘刚才说到权势,奴婢以为,权势能杀人,也能救人。姑娘虽然无权无势,何妨借些来?”说着向西面一指。
一语点醒了我,我脱口而出道:“济慈宫!皇太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