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贵妃道:“桓仙,你先带宜修出去,本宫有话和于大人说。”
桓仙和宜修出去后,我方敢放下一直附在我面孔上的丝帕,锦素一见我,脸上现出不可置信的疑惑,又似喜出望外,正要上前来握住我的手,忽然又红了脸缩回双手道:“玉机姐姐也来了。”杜衡也连忙向我行礼。
锦素穿着家常的湖蓝锦衣,倒还整齐,只是头上的缠丝银环松了下来,鬓边耷拉着几缕碎发。周贵妃亲手将锦素的碎发别到耳后,又拉着她的左手,两人一道在炕上坐了。周贵妃道:“本宫来晚了。想不到皇后竟这样快便定了罪。”
锦素含泪道:“是臣女有罪,臣女实在不该多口的。如此害了母亲,害了宜修姑姑,也害了自己。臣女有负娘娘的深恩,请娘娘责罚。”说着就要跪下去。
周贵妃一把托住她的手肘道:“你既知有罪,日后便要谨言慎行,更不可轻信于人。现下虽然定了罪,但好在皇后娘娘还没有发落,倒也不见得没有转圜的余地。”
杜衡颤声道:“娘娘,您愿意去为锦素求情么?”
周贵妃道:“本宫并非不愿去。皇后对本宫,你们是知道的,只怕越说得多,越是陷你们母女于绝境。如今,只能由朱大人向皇后求情,还有几分胜算。”
有片刻难堪的静默。周贵妃微笑道:“锦素你不要多心,朱大人既然肯来看你,自然是真心想帮你。你们谈谈吧。”说罢站起身来向门口走去。
周贵妃出去后,我和锦素相对而坐,杜衡侍立在锦素身后。我握住锦素的双手,凝视她微红的双目道:“锦素妹妹,我并没有向皇后娘娘告发你,你相信我。”
锦素反握住我的手,恳切道:“姐姐若告发了我,如今怎么还肯来看我?又怎么肯救我?原本我以为是姐姐太狠心。如今想想,那位车大人从来不尊重姐姐,她最喜欢见到我们姐妹反目成仇,她的话怎可相信?”
我摇头道:“妹妹若当时肯信我,便是对质也不怕的。我只说没听过,皇后娘娘也无可奈何。”
锦素苦笑道:“若娘娘再传易珠妹妹来对质,那该怎么办?立太子的事情,我只向你们二人说过,姐姐纵然矢口否认,易珠妹妹却不一定会……她若问心无愧,为何不肯随周贵妃来看我?姐妹一场,何必如此决绝!何况,我一个人认罪也就罢了,何苦再拖累那个并没有告发我的人?”
“若我和易珠一道出卖了你,你这样不就太傻了么?”
锦素流泪道:“姐姐,我宁可相信,你们之中有一个人对我是好的。”
感动如冬日里的炭火蓬勃燃烧,我的心一暖,不禁紧紧抱住锦素,泪如雨下:“我竟不知妹妹是这样想的
。”
锦素的泪水扑簌簌落在我的肩上:“我认罪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是罢官为奴。只要我和母亲都还有命在,还能在一起,做不做女巡,我不在乎。”
杜衡流泪呼唤道:“锦素……”
我忙擦干泪水,扳过锦素的双肩道:“当初你孤立无援,作此打算不怨你。可如今,我必竭尽所能去说服皇后娘娘,保留你女巡的官位。”
锦素道:“姐姐能救母亲么?”
我摇头道:“我尽力帮你留住官位,但恐怕妹妹要受些皮肉之苦。至于姑姑,恕我无能为力。”
杜衡忙道:“只要能让锦素继续做女巡,奴婢的生死有什么要紧?”
锦素哭泣道:“女儿继续为官,母亲却在做苦役,教女儿心里怎么过得去呢?女儿宁可和母亲一道被赶出内宫,也不要这劳什子官位。”
杜衡郑重道:“锦素,你若连官位都不要,不是枉费了周贵妃和朱大人的一片苦心么?你看朱大人身上是宫女的服色,可见她是冒险偷偷来的。朱大人连皇后娘娘的忌讳都顾不得了,你还要如此自暴自弃么?况且我们母女两个一道操持贱役,纵然在一起,也是全无益处。你若还是女巡,将来总还有机会求贵妃将我调回来。你的一双手,是拿来写字的,不是洗衣裳刷恭桶的!母亲的心,难道你还不明白么?”
锦素听得呆了。杜衡向我磕头道:“奴婢的锦素就全仰仗朱大人了。”
我忙扶起杜衡道:“姑姑身为母亲的苦心,玉机明白。”
杜衡满眼是泪,却倔强的不让它流下来:“是奴婢害了锦素,奴婢罪该万死。锦素若万幸能保住官位,日后还请朱大人多多照拂。”
我含泪颔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注:
1,出自《韩非子?说难》,原文为:
昔者弥子瑕有宠于卫君。卫国之法:窃驾君车者罪刖。弥子瑕母病,人间往夜告弥子,弥子矫驾君车以出。君闻而贤之,曰:“孝哉!为母之故,忘其犯刖罪。”异日,与君游于果园,食桃而甘,不尽,以其半啖君。君曰:“爱我哉!忘其口味,以啖寡人。”及弥子色衰爱弛,得罪于君,君曰:“是固尝矫驾吾车,又尝啖我以余桃。”故弥子之行未变于初也,而以前之所以见贤而后获罪者,爱憎之变也。故有爱于主,则智当而加亲;有憎于主,则智不当见罪而加疏。故谏说谈论之士,不可不察爱憎之主而后说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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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身斗奶妈的阶段结束了。从锦素被人出卖开始,朱玉机的考验才真正开始。
不过大家放心,没有什么慎刑司酷刑的桥段,也没有苦情戏。
除了必要的思想斗争,玉机从来都是淡定的。
亲们要多支持啊。
(四〇)上()
九月十五的清晨,我早早便去了守坤宫。时气渐冷,椒房殿中鸠羽色的轻纱帷早换做堇色的重幕,殿角的花架子也撤了下去,预备放冬日取暖的炭盆。大殿正中放了一个三尺来高的兽脚镂花青瓷熏笼,盖子上雕了一只正在哺乳的母兽。
天色才亮不久,惠仙想是刚刚挽好头发,连宫花也没来得及戴上,便出来迎接我。她行了一礼,笑道:“大人今日来得早。”
我忙还礼道:“姑姑,我有要紧的事禀告皇后娘娘,还请代为通传。”
惠仙扶住我道:“娘娘这会儿正要梳头,是个回话的好时候
。奴婢斗胆,这就带大人进去。”
转过七扇紫檀木雕花屏风,从右侧后门进去,只见几个小宫女端着漱盂铜盆、青盐毛巾等物,从八扇大开的镂雕各样吉祥图案的隔扇门中鱼贯而出。走入门中,只见皇后刚刚穿上一件绯色五彩九鸾袍,正要去东偏殿梳头。寝殿中有些昏暗,琉璃灯还没有熄灭,北面的窗上透出些许天光。皇后的神色在半明半暗中不甚分明。
我赶忙上前行礼,皇后这才展颜,伸平双臂让小宫女系上衣带,微笑道:“玉机今日倒早,是为于锦素求情来的么?”
我恭谨道:“于锦素既已认罪,臣女不敢罔顾宫规,为罪臣求情。臣女此来,是有一个好消息要禀告皇后娘娘,娘娘听了也定会欢喜的。”
皇后的长发粗而韧,弯弯曲曲的没有光泽,但蓬蓬勃勃一大把垂在颈后,用丝带绑缚了。她将几欲垂地的长发拨到胸前,随手拿起一柄白玉疏齿栉:“皇上就要班师了,还有比这更好的消息么?”说着将右手轻轻一抬,我连忙上前扶着皇后,慢慢走出寝殿。
皇后在东偏殿的红檀木九重**阔镜妆台前坐下。惠仙忙问丫头要了水洗净了双手,便将众人都遣了下去。我恭敬站在皇后身后,皇后从镜中看着我道:“玉机,你说吧。”
我自镜中看着皇后干燥的双颊,她口唇一动,便牵动眼角的两条细纹,若隐若现。我微笑道:“昨日于锦素告诉臣女,皇上出征前,太后曾劝皇上立太子。”
皇后道:“这事本宫早便知道了。于锦素便是因为妄言立太子之事获罪的。”
我淡淡一笑道:“娘娘可知,太后主张立谁么?”
皇后的眉心微微一动,现出两条深刻的竖纹:“于锦素说她并不知道。太后也未对本宫提过此事。”
我忙施了一礼道:“这正是臣女要恭贺娘娘的,太后正是主张立二殿下为太子呢。”
皇后霍的回头道:“此话当真?”惠仙刚刚挽好的一束头发又散了下来。
我缓缓走上前道:“我朝自开国以来,便是嫡长子继承皇位。先帝为了选定太子,登基三年不曾立后,为的就是让太子做的名正言顺,将来不致兄弟争位。太后必定继承先帝遗志,主张立二殿下为太子。臣女斗胆说一句,二殿下原本生来就当是太子的,只是皇上心中属意于大殿下,才迟迟不立。皇上虽然不立二殿下,可大殿下也立不了,这自然是前朝**都反对的缘故。”
皇后的脸由红转白又转青,手中紧紧捏着一支玉簪道:“不错,本宫的曜儿生来就应当是太子。”说着指着一张绣墩让我坐下。
我紧紧盯着皇后的面色,安慰道:“娘娘也不必太忧心,太后既然向着二殿下,只要二殿下不犯大过,皇上终有一日会立二殿下的。”
皇后对镜叹道:“虽说如此,但天长日久,难免有变故。且皇上喜欢高显胜于曜儿,将来会怎样,谁知道呢……”
我忙点头:“娘娘说得很是。依臣女浅见,娘娘当秉持孝道侍奉太后,又常使二殿下承欢膝下,如此方能长久留住太后的心。只要太后不松口,皇上就不能立大殿下了。”
皇后闭目道:“正是如此。”
惠仙示意我将妆台上的羊角篦子递于她,我趁势站起身来退后一步,看着皇后镜中微带愤恨的面孔,用七分惋惜、三分讥讽的口气道:“可是娘娘却为何南辕北辙?”
皇后睁眼不解道:“本宫如何南辕北辙了?”
我将身子隐在惠仙之后道:“娘娘不是将太**中的掌事宫女宜修问罪了么?”
皇后的眉心松了七八分,笑道:“太后素来最不喜欢乱嚼舌根子的奴婢,处置宜修,是太后首肯的
。”
我微微冷笑道:“娘娘手握**的权柄,太后又向来以大局为重,怎会庇护宜修,让娘娘没脸?可是娘娘却的的确确在**所有人的面前不顾太后的颜面了。问宜修的罪,便是问太后管教不善的罪。宜修在济慈宫多年,是佳期姑姑以下第一个得力的奴婢,娘娘将宜修赶出宫去,太后倘或一时不自在了,娘娘又到哪里去找一个知冷知热的奴婢给太后使呢?且太后未必不知道她的这些勾当,只无心去管罢了。娘娘又何必揭太后的短呢。”
皇后叹道:“本宫何尝想得罪太后,只是也不想纵了周贵妃那边的人。玉机你昨日为何不来对本宫说这番话?”
我捧着兑了捣烂的核桃仁和首乌的刨花水,站在皇后的右后侧道:“娘娘倒问臣女这话。臣女本想今日一早来向皇后说明此事,谁知有人赶着献宝呢。明明是一件好事,却生生挑起娘娘的怒气,得罪了太后。”
皇后看了我一眼,无奈的笑笑:“舜英倒也没有做错,只是她怎比得上你思虑周全?”
我放下刨花水,又拿起一面菱花镜在皇后脑后,说道:“于锦素只对史大人和臣女两人说过这事,若不是臣女告诉车大人的,只有史大人了。”
皇后微微侧头,看着惠仙盘好头发,别上银发针,不由奇道:“她和于锦素同是西宫的,这倒奇了。”
我取了一支紫晶步摇,比在皇后的脑后道:“史易珠向来深恨自己不能服侍皇子,若于锦素被罢了官,她必然求周贵妃让她转去永和宫。周贵妃也需要一个可靠的人去服侍大皇子,自然无不应允。”
皇后大惊道:“小小女孩,竟有这样的心思!舜英只是收到了一封告发于锦素的信,倒并不知道是谁写的呢。”
我又换了一只金珠步摇道:“史大人自小掌家,又熟读史书,计利权益,自然是极熟稔的。娘娘若罢了于锦素的官,最高兴的自然是她了。”我放下步摇,凝视着镜中皇后震惊的双眼道:“于锦素轻信于人,口舌惹过,不过是个书呆子,史大人却心中极有成算。昔日楚怀王欲使甘茂为秦国丞相,范?却说,甘茂是个贤人,决不能让他做秦相以害楚,楚怀王深觉有理,便保举了向寿做了秦相。(注1)娘娘请细想,史大人和于锦素,究竟谁是甘茂,谁是向寿呢?”
皇后恍然道:“本宫要将这个史易珠撵出宫去!”
我看着惠仙将挽好的头发抿得一丝不乱,说道:“臣女斗胆请问娘娘,娘娘有何凭证,说是史大人告发的呢?纵然是,揭发宫中的恶行,乃是忠心于娘娘的义举,娘娘何忍逐她出宫?且娘娘罢了于锦素,驱逐史大人,周贵妃纵然无可奈何,然而他日必到皇上面前进谗言。皇上就要回朝,若听闻太后心里不爽,内宫又不和睦,岂不怪罪娘娘?还请娘娘三思。”
皇后腻烦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依你看,当如何是好?”
注:
1,出自《史记?樗里子甘茂列传第十一》。
(四〇)下()
我见皇后的心已松了七八分,心下一宽,说道:“宜修姑姑自是好说,赏一顿板子便是。只说她昔日服侍太后有功,就不用撵出宫去了。娘娘还要带着二殿下亲自去向太后请罪,只说自己一味的看着这些死规矩,却做了不孝的儿媳妇,太后看在二殿下的份上,自然不忍再恼娘娘了。杜衡是买信儿的罪魁祸首,往日也没什么功劳,且她才是于锦素最得力的臂膀,必得按律处置才行。至于于锦素,若无杜衡在身边,不过就是个没有头脑的傻丫头,娘娘也赏几杖,开恩留着她,且看她和史易珠两人闹得周贵妃日日不安,倒也有趣
。如此大事化小,皇上回朝了定然赞娘娘情理兼顾,处事得体。”
皇后沉吟道:“确是十分周到。”她侧头看了看脑后的发髻和钗环,忽然从镜中对我笑道:“玉机到底还是劝本宫饶恕于锦素。”
我微笑道:“臣女是要劝娘娘饶恕于锦素,但这都是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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