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高及屋顶的书架,一只竹梯闲闲靠着,书架上只寥寥放着几册书。北面是两进寝室,里进较大,西首摆着榆木雕花大床,悬着玉色撒花帐子,东窗下一张宽阔的紫荆花纹胡床,放着一张红木小桌,铺着银鼠灰格的褥子。外进有两张小床,是宫人守夜服侍的场所。南厢房为用膳饮茶之所,除了桌椅,东窗下仍旧摆着胡床。
我一见书桌书架,顿时喜出望外。只见秘色山水雕花大笔筒中插着十来支大小不一的新笔,一方雕松枝眉纹端砚和几支如意云头纹的宫墨陈放于书桌一角,桌面上铺着上好的细白宣纸。我不禁坐在书桌之前,轻轻抚着宣纸。
芳馨道:“姑娘,长宁宫掌事宫女白?听说姑娘到了,领了宫人来给姑娘请安。”
我忙请进来。只见一个二十七八岁的清秀女子领着四个宫女和四个内监走了进来,齐齐磕头请安。我笑道:“姑姑快起来。今后我住在这里,还要劳烦姑姑多多照应。”说罢看了一眼芳馨,芳馨早拆了长公主昨日给的一封银子,赏了下去。
待一切打点妥当,我便有些困倦。芳馨道:“姑娘可要小睡一会儿?”
我淡淡一笑道:“不必了,让绿萼沏一壶浓浓的茶来。”
我一边喝茶,一边思想着午间锦素之事,手一滑,茶盏掉落在地。房外的小丫头听见响声,忙走进来收拾。芳馨道:“姑娘不若去里间歪着歇歇。”
我点点头,走入南厢,坐在胡床上。芳馨重新倒了一盏茶,又拿了靠枕让我斜靠着。我淡淡一笑道:“姑姑请坐,我正好有事要请教姑姑。”又对侍立在侧的绿萼道:“绿萼,你也服侍了一天了,且去歇会再来。”绿萼应声退了下去。
芳馨欠身道:“姑娘面前,奴婢不敢坐。”
我微笑道:“姑姑是引我入宫之人,在姑姑面前,我永远是晚辈。姑姑请坐吧。”
芳馨方才坐了:“姑娘有何垂询,但凡奴婢知道的,必据实禀告姑娘。”
我问道:“姑姑可知道于大人的母亲杜衡姑姑么?”
芳馨笑道:“奴婢怎能不知道她呢。她过去是罪臣之妻,没入宫中为奴,只能做些贱役,十分辛苦。但自从于大人七岁时在周贵妃面前得脸之后,便让她去了藏珍阁做些洒扫的轻役。听说她能写会算,掌事便让她做些点算登录之事,若不是罪臣之属,恐怕早得提拔了。如今周贵妃先提拔了她女儿,她也就跟着出来了。”
我拈着袖口上绣的米珠,又问:“那藏珍阁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芳馨道:“藏珍阁是宫里收纳各种贵重陈设和珠玉宝器的地方
。时常都有各宫的娘娘遣了人支取或送归各样器物,每年内阜院又有一定的例银新造或采买些东西,也是藏珍阁拿主意,因此是个十分要紧的地方。”
我微微颔首道:“她虽然操劳贱役,但仍然不忘教导女儿读书,倒是个不凡的女子。藏珍阁那么要紧,各宫又往来频密,她若有心的话……”
芳馨会意,忙道:“姑娘的心思真是细密。不错,宫人们常趁等候的功夫说些闲话,久而久之,藏珍阁便是各样消息的源出之地。恐怕于大人今日所说之事便是杜衡昨日里在藏珍阁听到的,也未可知。她又是读过书的女子,就算宫人们语焉不详,她略加推断,也能猜个*分。”
见我不说话,芳馨又道:“奴婢有些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我抚一抚微微散乱的鬓发,低头看着左手上的桂枝银戒指,轻轻道:“姑姑请说。”
芳馨正色道:“史姑娘和徐姑娘是服侍公主的,自然不在话下。锦素姑娘与姑娘是服侍皇子的,皇上偏爱皇长子,姑娘服侍的二皇子却是皇后所生,这将来……”
我暗暗叹口气道:“姑姑,我明白你的顾虑。”
芳馨神色愈加恭谨:“姑娘的聪慧自不必言。但只一样,于大人虽和姑娘交好,那杜衡恐非庸常之辈,姑娘还请留心。”
我微微冷笑,摘下手上的桂枝银戒指放在小桌上,说道:“难道今日我还没领教么?昨日封姑娘忽然来送东西,恐怕为的也是皇上亲征的事情。”
芳馨不解道:“这奴婢却又不懂了。她虽然来巴结姑娘,但干皇上亲征什么事情呢?”
我闭目道:“姑姑在宫中也有些年头了,难道不知道十年前当今皇上炮轰玄武门的事么?”
芳馨沉吟道:“奴婢记得。当年皇上还是太子,先帝驾崩于亲征犬猃,废王谏与皇上争位……”忽然恍然大悟道:“皇上亲征,恐怕是连着立太子的事情呢。”说完自知失言,连忙掩口。
我叹了口气道:“锦素与我交好,我原本以为我们出身相近,可在宫中作伴,如今看来,也不得不小心了。”
芳馨感慨道:“于大人如今有她母亲辅佐,母女同心……”
我微笑道:“我也有姑姑提点啊。”
芳馨红了脸道:“姑娘,奴婢没有读过书,比不得杜衡那样有见识,恐怕毫无用处。”
我忙道:“谁说的?来日方长,只要姑姑与我同心,还怕长日漫漫,熬不下来么?”
芳馨忽然跪下道:“奴婢此身都是姑娘的。只要姑娘不嫌弃,奴婢总是愿意长长久久的服侍姑娘。”说罢磕了个头。
我忙站起身来,亲自扶她起身,说道:“有姑姑这句话,我什么也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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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机被册封为从七品女巡,成为一个皇家女家庭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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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用过晚膳,天色还亮着,芳馨道:“姑娘,长宁宫近御花园,如今天色还早,可过去散散心,也消消食。”
我抚腮道:“也是,前日经过御花园,竟没有好生观赏。”
红叶和绿萼备下宫灯,芳馨又叫两个小宫女拿了挡风的斗篷,扶了我慢慢踱出长宁宫。
芳馨一边走一边道:“御花园又叫益园,虽然景致还不错,但必竟小了些。城外还有个行宫叫景园,先帝刚登基那几年都住在那,直到立了皇后,才回到宫里住。”
我不由好奇道:“为什么先帝要过几年才立后?”
芳馨道:“大约是先帝一直宠爱当今尚太后,但太后并非原配,所以先帝一直决定不下。奴婢只记得立后不久,皇上便被册为太子了。”
益园南门在望,重重念头在我脑中闪过,不禁叹道:“自来帝王家,家事便是国事,也难怪先帝难以抉择。”
正说着,已进了益园。但见园中佳木葱笼,奇花盛放。顶头一方奇石耸立,薜荔女萝,垂累而下。一道清流自石上流下,下面一方小池,浮叶白?,青郁可爱。一道水路将池中之水引出,流向不远处一方澄塘。塘边小径的竹架上,娇艳紫藤随风飘摆,又有十几株老柳,似少女在湖边沐首。小径东西各有四方亭筑在高高石台之上,石阶以汉白玉砌成,雕着细致新鲜的花样。我沿小径缓缓走到西亭,但见亭上书写半云二字,左右联曰:“云开一嶂碧,萝合半山青。”(注1)
天色已暗下来,红叶与绿萼点起宫灯,芳馨扶我走上半云亭,但见不远处塘边的芦苇丛里,几只小鹤隐在其中悠然漫步。塘心有一所小房子,两只天鹅在附近悠游。我支颐坐在亭中,发起呆来。芳馨领着红叶绿萼侍立在旁。晚风习习,鲜花的清香中蕴了几分寒意,芳馨连忙为我披衣。
忽听西边隐约传来一个少女娇脆的声音:“闷了这几日,今日总算能来园子里逛逛了!”
芳馨轻声道:“这像是升平长公主到了,姑娘该下去迎候。”
我一边下来一边问道:“升平长公主是谁?”
芳馨道:“升平长公主乃是当今圣上的同胞幼妹,太后和皇上最疼的,如今住在皇城西北角上的漱玉斋里。”
我下亭等候于小径边。远远见两行宫灯逶迤而来,为首一个少女身着金赤色曳地长衣,以金丝银线绣着繁复的玫瑰图案,在灯光下光华灿烂,恍如仙子。她光洁的脸庞亦借着光晕越发显得其白如玉,其质若瓷。她发若乌云,两支碎红宝石流苏步瑶玲玲轻晃,有柔和的光晕在雪腮边点点跳跃。她双目湛湛,顾盼神飞,意态闲闲,宛如神女。我从记事以来,从未见过这样的美人,不由呆了。
直到芳馨催促,我才行礼如仪:“长宁宫女巡朱氏玉机参见长公主殿下,长公主万福金安,长乐未央。”
升平一愣,她身边一个大宫女忙轻声道:“殿下,这是今日才册封的女巡朱氏。”
升平这才笑道:“原来你便是皇兄和皇嫂新封的女巡。恭喜了。”
我忙道:“多谢长公主。”
升平向身边那大宫女道:“回头记得替本宫备一份礼,送到各宫新封的女巡女史那去,千万别忘了
。”那宫女恭声答应。
升平微微沮丧,又道:“选女官是件盛事,谁知本宫竟错过了,真是可惜。”
那宫女道:“殿下,女官以后还会再选的,公主不必放在心上。”只见这宫女只二十来岁的年纪,一张圆脸,身材微微丰谀。
芳馨悄悄道:“这是长公主身边的掌事宫女沅芷,打小服侍公主的。”
升平又转头看着我,笑道:“未知朱大人芳龄几何?”
我恭谨答道:“回殿下,臣女今春刚满十二。”
升平赞叹道:“怨不得母后总让本宫多读书,原来如今十二岁的女孩子就能入宫为官了。朱大人想必十分能干。”
我微笑道:“谬承公主玉赞,臣女愧不敢当。”
长公主笑道:“难得天黑了还能在这园子里遇到大人,本宫又没见识到殿选的盛况,还请大人与本宫一道逛逛,告诉本宫些新鲜事情。”
我本欲自在走走,但公主相邀,不得不遵,只得跟在她身后半步,复又东行。
长公主问道:“朱大人府上是哪里?”
我答道:“家父是熙平长公主府上总管朱鸣。”
长公主道:“怪道朱大人言谈举止不输于大家之女,原来是熙平皇姐**出来的。皇姐近日可好么?”
我答道:“熙平长公主殿下近日康健,只说过几日还要进宫请安呢。”
长公主点头道:“那就好。本宫多日不见皇姐,十分想念。”说完又不断问些殿选的情形,我一一据实作答。
待走到紫藤架下,长公主道:“这紫藤架是奉了皇嫂的旨意做的,白日看来,自然十分娇娆,可是到了天黑,那紫藤垂下,黑沉沉的,常常吓人一跳。”
我听她论断皇后的旨意,便不敢接口。说着便到了东亭下。东亭与西亭一般模样,名为梦溪,左右联曰:“洞隐千峰月,城浮万树烟。”(注2)
沅芷走上前笑道:“殿下,天色已晚,风又凉,还请回去吧。明日再来逛也是一样的。”
长公主颔首道:“也罢,我们回去吧。”说罢回身拉着我的手,将一串红珊瑚梅花香珠笼在我的腕上,说道:“今日巧遇朱大人,却不曾备礼,这串红珊瑚梅花香珠就赠与大人吧。”我忙躬身道谢,恭送长公主西去。
四月初五这一日,我寅时二刻便起身。芳馨为我梳了朝天髻,以玫瑰金环束发。我身着象牙色暗藻纹长衫,露出中裙下海牙纹银丝滚边。腰间玉带上系着皇后前两日赏下的喜上眉梢碧玉佩,手执一方象牙短笏,带着芳馨与红叶,出了长宁宫西侧门向南走去。
守坤宫正门里雕着百鸟朝凤的照壁之后,是两溜青花云凤纹大瓷缸子,各植一棵石榴树。树上殷红点点,石榴花已陆陆续续的开放了。北边阶下两盏铜铸的白鹤衔梅宫灯,守着两道石阶,浮雕龙凤呈祥的图样。宫苑东西各一个汉白玉栏杆的大池子,养了几百尾悠游的各色金鱼,池底伏着碗大的龟,水面上漂着浮萍新荷。
主殿为椒房殿,殿宇高大深阔,建筑在十来级石阶之上
。拾级而上,只见椒房殿上首摆着楠木牡丹雕花凤椅,椅后是紫檀木雕花镂空七扇屏风。殿中有七根木柱,垂下鸠羽色轻纱万重。下首摆着红檀木芍药雕花凤座,那是两宫贵妃的座次。下面挨着两溜榆木座椅,一共四张,铺着簇新的锦垫。
我来得最早。进了椒房殿,早有掌事宫女桂旗引我坐在左首第一张座椅上,又奉了茶上来。殿中沉香细细,如缕不绝,又混着茶香袅袅,不觉沉醉。
桂旗道:“朱大人来得好早,皇后娘娘还在梳妆,请大人稍坐。”我欠身忙道谢。
坐了一会儿,忽听外面脚步阵阵。我站在椒房殿门口望去,但见宫人们捧着盥盆沐具,衣衫鞋袜,走入东配殿。芳馨道:“这是她们在服侍皇子起身呢。皇子公主起身后,都要去皇后寝殿请安,方去定乾宫书房上学呢。”
不多时,只见一众奶母宫人,簇拥着一个小小的人摇摇走出东配殿,只有四五岁,那便是二皇子高曜。只见他身着赤地彩云金螭外袍,头戴金冠,年纪虽小,神色却见几分沉稳。唯双目如漆,顾盼之间,光华流转。只一个奶母拉着高曜的手走入椒房殿,见了我,不觉一怔。高曜不由问奶母:“嬷嬷,这位姐姐是谁?孤从没见过。”
这奶母只二十五六岁,雪白布衫外,穿着秋香地葡萄藤穿福字纹背心,头上戴着一支银丝编成的繁复花簪,颇有几分姿色。她笑道:“殿下,这是昨日新册封的女巡朱大人,过两日离了你母后去长宁宫住,便是由这位朱大人照拂殿下呢。”
他双目清澈如水,在我脸上一转,行礼道:“朱大人安好。”
我忙还礼道:“殿下安好。”那奶母向我行了一礼:“大人,殿下还要向皇后娘娘请安,恕奴婢不能奉陪。”说罢深深看我一眼,拉着高曜往后面去了。
他小小的身影刚刚消失在紫檀木屏风之后,但见桂旗引了一个三十二三岁的女子进来,她右手拉着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左手拉着一个和高曜差不多年纪的男孩,身后跟着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