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满灰尘的桌案上点着一只只余小半截的红烛,明明灭灭的光照着庙里一群零零散散,或坐或躺的人。
庙门口的台阶上,坐着一个女子,正抬头望着夜幕下的繁星。
大概是冷,她抱紧双臂,打了个寒噤。
一个女子来到她身后,温声相劝。
“公小姐,夜露重,您进去吧,别在这外面坐着了。”
可女子姿势未变,神情有些淡淡的忧伤。
“珠儿,你说山下的水要何时才能退啊,我要何时才能见到阿朗呢?”
不错,这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单聪和云七夕找寻多日一直未有下落的阿善。
他们把虎城周围和白州都找了个遍,却怎么也没想到她会呆在这山上的破庙里。
“小姐,你也不必丧气,水总是要退的。这几日是委屈了您呢,可眼下也没有办法啊。”
阿善突地站了起来,焦躁地跺了两下脚,胡乱地踢打着。
“连老天都阻止我,可恶!讨厌!啊”
她的脚尖不小心踢到了台阶上,痛得一声低呼,顿时整个人就更狂躁了。
“啊,连石头也欺负我!”
珠儿忙拉住她,生怕她再伤到自己。
“小姐,你别这样,你也不要胡思乱想,兴许明天水就退了,我们就可以出发了。”
阿善知道,这不过是安慰人的话,这水明天自是退不下去,再烦再急也得在这儿好好呆着。
最后,她只好在珠儿的好心劝说下又重新回到了庙里。
她一个堂堂的公主,让她睡稻草,挨饿受冻,她一辈子都没有受过这么大的委屈。
坐在一堆稻草上,她越想越心酸,眼泪就在眼眶里面打转了。
庙里其他的人都差不多睡了,只有另一边角落里坐着的一男一女还睁着眼。
男人靠着墙而坐,微昂着头,表情若有所思。女人依偎在男人的肩膀上,眼神里有一丝幸福的光。
阿善盯着那男人瞧了好一阵,总觉得这男人看着有些眼熟,虽然穿着普通,可是那眉宇间透出来的一丝贵气,让人不能忽视。
为什么她会觉得他长得跟阿朗有几分像?是因为她太想阿朗了吗?
一定是的!
阿善倒是挺羡慕那个女人的,看得出来,她很依赖那个男人。如果阿朗也在她的身边,即使只是呆在这破庙里,即使挨饿受冻,她也会觉得幸福的。
可是阿朗在哪里呢?他收到她的信了吗?知道她被困了吗?他会想见到她吗,正如她如此想见他一样?
这样的环境,又冷又脏,又有这么多的陌生人,她根本就睡不着。
不知过了多久,桌案上的那截红烛已经越来越短,一滩红蜡凝结在蜡烛的尾端,时而吹进来的风让烛光飘飘浮浮。
突地,安静的环境下传来了女人紧张的低问,“怎么了?你又不舒服了?”
阿善再次看过去,只见那男人紧崩着脸,脸色十分苍白,身子也在微微发抖,看起来确实很不舒服。
大家都是来避难,谁也不会睡得很踏实。女人的声音虽小,却还是让不少人从沉睡中醒了过来。
一个个的目光都看了过去,那男人似是受不了别人好奇的目光,蓦地站了起来,朝庙外走去。
他身边的女人也紧跟着站起来,似是想唤他,张了张口又咽了下去,只是紧紧跟上他的脚步。
“子隐哥哥,那种痛苦的感觉又来了吗?我记得你有很长时间都没有过了,为什么老天爷就是不肯让你好过?”
走到破庙背后,云揽月才喊出了声,扶住靠在墙上的单子隐,心痛又难过。
单子隐低声笑了出来,“揽月,我做了那么多坏事,老天爷自是不会让我好过。”
云揽月含泪摇摇头,拿出绢帕来温柔地替他擦汗。
“不,子隐哥哥,会好的,一定会好起来的。”
单子隐紧紧闭着眼,声音里因克制着痛苦而十分暗哑。
“揽月,你别管我,离我远一点,我不想伤害你。”
云揽月自是不肯走,“子隐哥哥,说什么我也不会不管你,你是不是想喝水,我去给你取水来。”
她说着正要起身,一个水囊已经递到她的眼前。
她抬起头,看着眼前的姑娘,有些诧异,“你”
阿善已将手中的水囊放到她的手中,“拿去吧!他看起来很不舒服呢。”
云揽月也不再推拒,打开水囊凑到单子隐嘴边。
“子隐哥哥,快,水来了。”
单子隐却没有张口,只是盯着阿善。
“姑娘,这山上没有干净水源,这水还是留给你自己吧。”
“本公那个,既然给你,你喝了就是了。”阿善说完已经转身离去。
珠儿看阿善愉悦的表情,很是不解,“小姐,你为什么要把水给别人啊,我们还不知道要在这破庙里呆多少天呢。”
阿善瞥她一眼,扬眉笑道,“阿朗以前说过,希望我像我的名字一样善良,我不会让她失望的。”
大概快天明时,单子隐和云揽月才回到了破庙里来。
次日,有下山打探情况的人兴奋地跑来,边跑边喊。
“有救了,有救了!”
这话振奋人心,大家从破庙里一涌而出。
那人说道,“听闻瑞王殿下和皇后娘娘亲自来了虎城,就驻扎在余溪,说是专程来救咱们的。”
瑞王殿下四个字一入耳,阿善豁地站了起来。
第398章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自铁柱被隔离以后,没人透露他到底得了什么病,紧接着,又有三个人陆陆续续地被送到了隔离区。
为了避免交叉感染,云七夕又在隔离区里隔了一块重症区出来,而铁柱是唯一住在重症区的人。
整个避难区,安静到压抑,看着朝廷的人都在默默地忙碌着,人人如临大敌,这一群百姓隐隐感到了恐慌。
云七夕正站在热气腾腾的大锅边,将一味味药材亲自放进大锅里。
不一会儿,有脚步声匆匆靠近营帐,一个少年掀帘而入,面色凝重。
“皇后娘娘,又一个,第四个了。”
云七夕手指一张,手中的一把药材落入冒着热气的锅中。
她转过身来,看着来人,平静的神色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哀伤。
“童喜,你怕吗?”
来人正是从前在晋王府里跟顾远学医术的童喜,童喜很像当初的小路子,身世很可怜,从小无父无母,自去年晋王府被封以后,本就年迈的顾远告老还乡了,他便一直在一个药铺里面打杂。是一次偶然的机会,云七夕遇见了他。
顾远的医术虽然跟云七夕不能比,可是在当下来说,他确实也称得上是医术高明。童喜跟了他许多年,也学到了不少,只在药铺里打杂,确实有些屈才。所以云七夕把他带回了宫,安置在了太医院里。这一次把他带出来,也是有心栽培他的意思。
童喜很快摇摇头,笃定地说,“皇后娘娘,如果我们都怕了,百姓们岂不是更怕,我相信皇后娘娘的医术,一定可以将他们治好的,大家都会没事的。”
云七夕看了他好一会儿,像是自嘲地笑了笑,声音轻得仿佛来自天边。
“我不是神,也有无能为力的时候。”
自来到了这个时代,她也算是经历了不少,对自己超越古人很远的医术,她一直有一种狂妄的自信,可是这一次,她真的感到一种空前的无力感。
江山,百姓,是单连城的责任和使命,她自告奋勇地来到灾区,是有心想分担他的责任。可现实如此残忍地给了她一耳光。
若是这一次的瘟疫不可收拾地蔓延下去,她担心的不是她会承受多少骂名,而是史书上会如何记载单连城的这一笔?后世之人是不是会骂他无能,甚至觉得先帝当年将江山付错了人?
“等这药熬好了之后,给大家分下去吧,每个人都要喝,不要遗漏了任何一个。”
“好。”童喜乖乖地来到锅边守着药。
云七夕刚出来,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直接跪在了她的面前,抱住了她的双腿,像是为了这个机会已经守候了已久。
“皇后娘娘,您是好人,大大的好人,您让虎子见见爹吧,虎子想爹了。”
虎子是铁柱的儿子,自铁柱被隔离以后,云七夕确实下过令不允许任何人去探望。
虎子娘也跟着在虎子身后跪了下来,直抹眼泪。
“皇后娘娘,孩子的爹是家里的天啊,您就行行好,让我们见一见吧?”
云七夕轻轻摇头,朝站在一边的戈风使了个眼色,戈风就立刻上前将虎子拉开了。
“你们恨我也好,怨我也罢,在铁柱没痊愈之前,你们谁也不能去见。”
说实话,虎子和他娘的哀求让她心里很不好受,可是为了让他们好好活着,她不得不残忍地打断他们的念头。
她套上自制的手套和口罩,径直走向了重症区。
戈风当先一步拦住了她,“娘娘,这里很危险,您不能进去。”
云七夕看了他一眼,执意朝里走,“我不去看他们,难道让他们自生自灭?”
戈风跨前一步再次伸手拦住,“娘娘,您若有三长两短,属下恐不知如何向皇上交代。”
云七夕淡淡一笑,转身正面看向戈风。
“戈风,你跟了他这么多年,你应该了解他的,征战沙场那些年,他在乎过自己的安危没有?若是这一次,我不能拿出解决方案,任其蔓延,后果我不说你也是知道的。我如何向他交代?他又如何向天下交代?到时我和他是不是要自刎谢罪?”
其实事情的严重性她不说戈风又怎能不知?可是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使命,他的使命就是保护她,他不忘!
但她的固执他也是知道的,决定的事通常都不会改变。
戈风不知道如何说服她,只知道僵硬地伸着手。云七夕也没再多说什么,直接推开他的手走了进去。
这重病区的营帐里,只有铁柱一个人。
云七夕进去时,他正斜躺在床上,面如死灰,精神萎靡不振,眼睛半睁不睁地盯着手中的东西出神,待她走近才看清,他手里里是一只用草叶编织的草蚱蜢。
“药喝了吗?”她站在不远处问。
铁柱抬起头时略显吃力,看见是她,惶恐不安地想要下床来。
“躺着吧。”云七夕说。
铁柱迟疑了一阵,这才又躺了下去,神情悲伤,声音有气无力。
“喝了,喝与不喝好像也没有多大区别,皇后娘娘,草民是不是时日无多了?死也没什么,草民只是”
七尺男儿说到此处似有哽咽,停顿了一会儿才继续说完,“只是放不下虎子和他娘。”
云七夕又想起虎子先前抱着她的腿求她时的情景,以及他和他娘的眼泪,一颗心也仿佛突然被揪住了。
隔着并不远的距离,一家人却不能得见,这确实是一种悲哀,但,也是一种无奈。
“悲观的情绪对你的病情没有好处,好好吃药,会有好起来的机会。”
顿了一下,她神情严肃,声音也沉了几分,“假如你真的有事,我会安排好他们母子的。”
身为一个医者,她不该对一个病人说这么直白到残忍的话,可是她猜他应该很想听她这么说,所以她说了,无非是想让他安心。
铁柱听罢,果然释然了不少,感激地看着她。
“那草民便谢过皇后娘娘了。”
看完铁柱刚走出来,站在不远处的石小六大步朝她走来,皱着眉头,脸色很不好。
“你进去了?”
“我不进去怎么了解他的病情?”云七夕平静地反问。
虽然铁柱的病没对百姓们公布,但他们自已这几个自然都是清楚得很。
尤其是看到接二连三的人倒下,人人恐慌不安,都离隔离区远远地,可石小六却偏偏看到她从重症区里走出来,一时情急都忘了身份了。
云七夕倒没在意他的态度,也知道他是关心她,又软下声来。
“没事,我是大夫,该注意些什么,怎样预防,我都知道,不必担心。”
她从他身边离开时,听见他在她身后嘀咕。
“真没见过像你这样的女人,把自己搞得这么累。”
云七夕听他这一刻的语气挺孩子气,不由觉得有些好笑,回过头来,丢了三个字。
“你不懂!”
是的,他不懂!如果她不累的话,单连城就会更累,她替他累一点,他就会少累一点。
从前,她只知权力与安稳相辅相成,如今,她又有了不一样的领悟。
权力的背后除了安稳,还有责任和压力。
今天的水退下去了不少,又打捞上来一些百姓的尸体。可是仍然没有找到阿善。
单聪拄着拐仗站在水边,望着水面,僵得就像一座雕塑。
“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不是吗?”
云七夕悄无声息地来到他身后。
单聪回头看她一眼,视线又重新回到水面上,半响才点点头。
“你说得对。”
铁柱最终还是没撑过去,当天晚上就去了。而这个结果云七夕已经料到了,所以白天的时候她才会对他说那些话,好让他走得安心一些。
消息传出来后,入睡的百姓们全都起来了,明亮的火把遥遥地照着,百姓们远远地围着隔离区,看着两个穿着特制隔离服的人将铁柱从里面抬了出来。
铁柱一被抬出来,虎子娘凄冽的哭声就响了起来,她想冲上去被拉住了。
大家只顾拉虎子娘,没有注意到虎子突然冲了过去。
“爹,爹”
孩子虽小,却跑得很快,边跑边哭,还没接近铁柱就扑通一声摔倒在了地上。
他还要爬起来追上去,就被戈风给抱住了,虎子在戈风的怀里又哭又闹,又打又踢,甚至用手去抓他的脸,可戈风却一直死死地抱住他,没有松手。
在这一刻,孩子的伤痛,完全可以被理解。
在场的百姓无不动容,火光的照映下,悲痛和害怕全写在每一个人的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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