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母原想着晴雯心性灿漫,不曾想到那些子事上头,听得这话,倒是越发信得真切,又想:旧日自己只说这是个伶俐的,可与宝玉使唤的意思,现在看来,这小丫头的心思却是愚钝了些,倒是不合做爷们屋子里的,权作陪嫁倒是个好的。由此,她便笑着道:“你能想到日后,倒是长进了些。”
却没再说下去。
晴雯心下一沉,也没再说什么旁的话,只随着平儿、春纤一道唯唯而已。后头贾母打发了她们去,不多时,就有王夫人使人赏赐了她们,也是一个匣子。春纤便回了黛玉,将那两个匣子打开一看,登时宝光四溢。
贾母原是富贵锦绣堆里过了一辈子的,心性又宽和大方,与的东西自然是一等的,旁人不知道,春纤这里却是一套鎏金嵌宝的头面,光灿鲜亮之极。王夫人便是次了一等,也是金饰,却不过一对长簪,一对项圈儿,一对镯子,也是鎏金嵌宝,却不如贾母用的是五色宝石,端是光耀,不过三色碧玺而已。
黛玉也是瞧了一回,因道:“东西倒还罢了,既是老太太、太太赏的,好生收着便是。再有,你既有这样的好事儿,屋子里头上下的丫鬟婆子,不拘什么,取些铜钱买点果子散了众,也是彼此欢喜。”
春纤本性大方,也是想过这个的,便笑着应了,又斟酌半晌,才是将贾母先前吩咐鸳鸯的话说道出来。
对于这一桩事,黛玉早在心中暗暗有了些谋划,只是一时未曾寻出好时机背了,听得这忽如其来的变故,她一时也是怔住,半晌才是道:“既是外祖母她老人家的话,自是得照做的。且如此一来,你们便是我名儿下面的,日后不拘怎么样,总是在一处的,原是一件好事呢。”
她心内却细细想了一阵,才是隐隐觉出贾母之意——大约也是因此想到日后那桩事,做点子脸面罢了。
就在此时,凤姐打发平儿过来,却是唤春纤过去,又要谢黛玉。
黛玉自是心知肚明,便笑着道:“一点子小事,倒是打发你过来,不拘什么人过来说一声,也就是了。”平儿抿嘴一笑,却是礼数周全,不肯失了半点分寸的,当即笑着道:“姑娘这话,我却不敢应呢。我们奶奶说了,今番多得林姑娘帮衬,才是能好好儿。又有春纤,也是亏得她心思细致。”
由此说了两句,见着黛玉并无别话,平儿才是拉着春纤,告辞而去,路上不免多说两句话:“放心,原是奶奶记得你的好,只是老太太、太太已是赏赐下来了,也不好再赏赐东西,方叫你过去说两句话的。”
凤姐素日颇有几分恩怨分明,杀伐果断,因想着今番一者是在黛玉、平儿、春纤和晴雯上头,一者落在宝玉身上,着实有些感念回报之意。由此,她斟酌一番,先令平儿去了黛玉之所,且将春纤请过来说话儿。
春纤一如旧日,规规矩矩行了礼,并无半点居功的意思。
“今番若非你仔细,只怕我日后还不知道如何呢。”凤姐见着她如此,心内越发喜欢了三分,便唇角含笑,只拉着春纤坐下,又是细细打量了她几眼,才是道:“几日没见,你却是生得越发的好了。”
“奶奶笑话我呢。不过分内的事儿罢了。奶奶素日待我们姑娘亲近,我们自然也是一心盼着奶奶富贵双全。再者,也是您命格儿好,又积下阴德来,便没得我们,自然也能化险为夷的。”春纤忙开口推辞,又瞧着凤姐听着自己说及此事时,她双目隐隐有些森然之意,心中一惊,忙垂下头去,只做羞涩拘束之态。
凤姐只是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想着先前所知之事,心内且腾起一团火来,只瞧着春纤如此,倒是暂且压了压,口中虽还有几分阴鸷,却还算淡淡的,又道:“若非你们,只怕我死且不知道缘故呢。”
“奶奶,日后什么话不能说,什么气恼不能发?只管随性的。如今却还是耐一耐性儿,好好养着才是。先前太医过来,原说请奶奶平心静气,好好养着精神为上。”这却是平儿在旁听得这话不像,又有些阴私夹杂在内里,忙就岔开话题来。
“如今我倒是成了个泥人儿了。轻易动弹不得。”凤姐听得这话,虽心内有些不爽利,到底不过哼了一声,又令取来一个匣子,令春纤悄悄儿收着,道:“老太太、太太都与了赏赐,我倒不好面上再露出来。这些个东西,你只管收下,便是日后有什么事儿,也只管说与我。”
春纤忙要推辞。
凤姐却不是那等黏糊的,本就雷厉风行,端得是那等说是一便是一,利落干脆得紧的。又有平儿在旁说话,春纤只得收下,心下且想了想,便道:“先头那肮脏东西供在菩萨佛祖面前,就是减了阴祟,可见这神佛阴司也是有的。奶奶若因着拘束,想着早些好转,不如积点子阴德——不拘什么寺庙庵堂的,与些子银钱做些舍粥舍饭的事儿,想来也能更好些。”
听得她这么说来,凤姐却是沉默了片刻,才慢慢着道:“这世间当真有那阴司地狱不成?”
“奶奶且想一想,先前那魇魔是怎么样的?却是绞了那五个鬼与纸人放在一处的。这世间当真有这个,我也没见识的,私心想来,大约这阴司地狱也多半是真的。”春纤只做有些惧怕的神色,又道:“况且我旧日也听过一句话,说是不是不报,时辰未到。这样老人家的话,总归有些道理的。横竖也不曾花费什么,便眼前瞧不见,只大姐儿并日后的哥儿好罢了。”
凤姐自嫁入贾家,如今不过一个女儿,素日也是爱如珍宝,又盼着能生下儿子来,身世越加稳固,自然乐意听这样的话。何况,春纤所言并非没有道理,那魇魔的法子,平儿原细细说与自己了的,且又有早年可卿梦中托付一事——既然世间有鬼,那么阴司报应自然也是有的。
想到这里,她忽而想起旧年在水月庵内做下的那件事。饶是素日刚强,这会儿形容如故,凤姐心中却不免生出几分慌乱来,又想:后头自己也是做了几件包揽诉讼的事儿,虽有轻重不公之别,到底不曾伤了性命,也还罢了。只那守备之子并张金哥的事儿,总要描补一二才是。
由此,凤姐便也无心再与春纤说道,只不过两三句话,便道乏了,令平儿将春纤送一送,自己则躺回榻上,仔细想了半日,心内才隐隐有些苗头。
且不说凤姐这边儿如何,春纤与平儿说话却是颇有几分投合。说来,在这府中平儿原是与鸳鸯、袭人情分最好,不为旁个,不过是彼此性情相投,身份也是相当。然则,今番春纤言行之中透出的意思,倒也合了平儿的心,又有前头的那一件事,越加在心底添了几分亲近之意。
由此,平儿思量再三,终究拉着春纤到了一处僻静地方,瞧着左右无人,便低声道:“你们姑娘素日紧守门户,不过偶尔于各处走动走动。这原是林姑娘的好处。只是从今而后,林姑娘若遇到了赵姨娘,千万避让着些。”
作者有话要说:咳咳,终于码完了……
第六十一章 心有成算事缓则圆()
春纤听得这话;面色由不得一变。
先前黛玉便每每提及萧墙,内里意思自是分明;不过疑心赵姨娘并贾环而已。只是到底黛玉也不过寄人篱下的,于此只能听着看着而已;并无旁样文章可做。春纤也就听一听,并无旁话说道。
这会儿平儿忽而这般叮嘱,她不由心中一顿,暗暗有些思量:平儿只说赵姨娘,并不提贾环;与黛玉所思所想不同。难道说;贾母等已是认定了赵姨娘;有心铲除了她……只是这样不体面的事,怕也不能说道出来,她自个少不得存了些警惕,又如何将她铲除?
心下这么想着的,春纤面上几分异色却是一闪而过,口中也不过应承一句,道:“平姐姐放心,我晓得的。”
平儿便没再多说话,只又送了几步路,春纤再三推辞,才是停下,又道:“闲时无事,倒是多过来坐一坐,也是彼此亲近些。”
春纤含笑应下,方才离去。
及等回到屋子里,她瞅着周遭无人,便将平儿那一句话说道出来,又道:“想来都是疑心赵姨娘内里做耗,可怜三姑娘平日里都是个好的,却是每每平白受累。”
“俗语道,清官难断家务事,何况你我。”黛玉自然也想到过赵姨娘,却不曾笃定罢了,如今听得春纤这话,不免一声叹息,又道:“不过老太太、太太都是想着体面的,素日行事也是端正,且又有三姑娘、环哥儿两个在,若非有了铁证,便有疑心,也只能放下。现今连着平儿也这么说,怕是有了些证据才是。”
春纤也是想到了这个,当即点了点头。不过此事与黛玉无甚干系,且又怕她多思伤神,便道:“不拘怎么样,到底琏二奶奶并宝二爷已是好了,姑娘不必十分担心。旁的这些个事,却是不要理会才好。平姐姐既然这么说,我们只远着些,也就是了。”
黛玉幽幽一叹,想要说些什么,却一时说不得,心内烦乱,垂头随意翻了翻自己手上的书卷。不知怎么的,恰巧翻到了王维的《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她瞧着头一句‘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思及自己身世,不觉眼中一酸。及等瞧着后头‘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她却由不得一叹,暗想:赵姨娘虽是可恶,若一时为这事去了,三姑娘并环哥儿也不是什么蠢笨的,府内人人有都多生了一双耳朵一张嘴,到时候兄弟姊妹生了嫌隙,着实也可悲可叹。却不知道,外祖母并舅母那里可真个有了证据?
黛玉此时所想,却正是贾母所思。
贾母正盯着王夫人,半日才是道:“马道婆那里,可真是查出了?”
“这样的事,我也不敢多说,不过送了个信与大哥。我们四家从来联络有亲;扶持遮饰;俱有照应的。他素日又看重体面,性情为人,老太太是深知的,却是暗地里寻了个心腹人将那马道婆告了,让朝廷去查……”王夫人垂着头,目光冷厉犹如刀锋,口中却还慢慢着道:“哥哥这才又使了心腹人过去,也是细细问了那马道婆,翻了她的东西,内里却有几样东西。”
说罢,她便起身将一个匣子送到贾母跟前。
贾母接过那匣子,沉默片刻后,她才伸手打开往内里一看,却是几样不甚华贵的钗环。旁的都还罢了,只有两支,却是烙了贾府的印鉴。她心内暗暗想了一回,这些钗环仿佛正是旧日与姨娘插戴过的。而那钗环下头压着的一张欠条,又明明白白按着手印,她便信了九分,一番怒火登时冲到心口,半晌才咬牙道:“那马道婆可是应了这事?”
“是,老太太。”王夫人口中轻声应了一句,停了半晌,才是又忍着心头滴血之痛,缓缓道:“只是这事儿虽是赵姨娘行差踏错,生了旁个心肠,但三丫头也好,环哥儿也罢,却都不知道这些的。若有什么风声出来,他们必是要受累,旁人岂不是拿眼睛瞧他们?且又有府中的体面在。我想着,倒不如教训一回,也就罢了。”
“这话不必说了。你是个贤惠慈悲的,但这样的东西,哪里晓得这些!她既是存了这样的心肠,就不能留她在这里做耗!今番是宝玉凤丫头两个福大命大,日后呢?这样的毒蛇,断不能再留!”贾母早年也是雷厉风行,才敢果断的,今番赵姨娘又是对着她的心头肉下毒手,越发动了雷霆之怒,便断然道:“她只想着没了宝玉,没了凤丫头,这府中也独一个环儿,阖家便只指着他,才是做下这样的恶事来!这心思不死,事儿便不能完!若不早日了断,日后必定祸事不断!”
王夫人心中快意,着实难以言喻,只是面上少不得还要描补一番,便特特沉默半晌,才是道:“老太太说的是,是我想左了。只是到底不能伤了体面才是。三姑娘、环哥儿也是无辜,总要保全一二才好。”
“如今事情败露,她必定提心吊胆,且过了这几日,后头慢慢行事,周密着来,也就妥当了。”贾母转念间已是想了分明。贾环倒也罢了,素日她便瞧着淡淡的,探春这丫头却还是得她心意的,不免有些保全之心,因道:“后头使人仔细盯着,也整肃些。瞧在三丫头并环哥儿面上,过个一年半载与她一副补药,安安稳稳地去了,也就是了。”
王夫人一一应下,只觉得素日的块垒去了大半,一片畅快之意,着实难以言说,于赵姨娘倒也不似先前那般刺眼,倒是与旧日无甚不同。
赵姨娘已是知道事情发作出来,自然也是提心吊胆的,后头又听得马道婆也被抓着入了大牢,心中一片煎熬,着实难以言说。只是这样的事,她如何敢声张出去?哪怕探春贾环两个原是她肚子里出来的,也是一个字不敢多说,又不敢探问,不过自己熬着而已。
也是如此,三两日她便是瘦了大半,还是后头见着周遭总也静悄悄的,并无旁样事情出来,赵姨娘才敢去王夫人处应卯。又瞧着王夫人一如就往,并无半点异样,她方渐渐松了一口气,心内却不免也有些惊怕,不敢再做那样的事来了。
这些个事情,黛玉自是半点不知的。她眼见着府中渐次安稳,再无旁个波澜,便应下与江澄的邀约,定下后日过去相聚一事,又将此事告知贾母,自然稳妥。
却不知江澄见着她的信笺,一时却有些斟酌不定。半日过后,她才是一叹,又看着自己身边的丫鬟喜雨,道:“阿兄那里可有什么话说?”
那喜雨先前已是被派过去探视江源了一回,此时瞧着江澄神色颇有些凝重,越发不敢以素日含笑相待,便只是道:“大夫说的与先前一般,原是心思太重,且又染了风寒,方有些病症。如今已是熬了汤药吃下,烧热渐平,好生将养几日,必定妥妥当当的。姑娘放心便是。”
“虽是小病,如今却是断断续续折腾了几回,我如何能放心!”江澄听得心思太重四个字,心中着实烦闷。她是知道江源那点心思的,自然不能与旁个一样思量,只是无法可设,想了半日,她也就叹了一口气,道:“罢了,总慢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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