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开,宁谈宣官袍未换,如玉俊颜布满风尘,眉眼间却蕴藏如春笑意。
长歌倚在门上,神色恬淡慵懒,“虎穴易进,留不下二两肉却难出。大人最好慎重考虑。”
宁谈宣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陌生的五官,他唇角勾笑:“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即便牡丹花下死,宁某做鬼也风流。”
闻言,神医师傅当即不悦:“哪里来的轻浮小子?休得放肆!”
这番中气十足的叱责,令宁谈宣吃了一惊,他目光越过长歌,望向里间坐在藤椅上,正提着酒壶,怒目圆瞪的老头儿,“这位是……”
“我师傅。”长歌答他,而后凤眸轻挑,带有几分嘲弄的说:“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宁谈宣喉结动了动,一脚跨入门槛儿,走到神医师傅面前,弯腰拱手,客气有礼的道:“在下宁谈宣,不知师傅在此,胡乱玩笑,宁某知错,还望师傅海涵见谅!”
长歌关上门,缓缓揭开脸上的人皮面具。
神医师傅仰头灌了一口酒,方才冷冷的道:“老头儿一介匹夫,可受不得堂堂太师的大礼。”
宁谈宣不禁尴尬,“师傅,您……”
长歌见状,扯一把宁谈宣手臂,“我们坐下谈。”然后又看向神医师傅,略带无奈的口吻:“烦您出去帮我望望风,成么?”
神医师傅摇头,“那不行,万一……”
“不会的,宁太师是我大哥,他不敢,也不会对我怎样的。”长歌直接打断老人家的猜想,就算她武功还未完全恢复,对付一介文臣,亦不在话下啊。
神医师傅只好走人,但一记警告的眼神,令宁谈宣怵了怵,他赶忙又是鞠躬又是保证,待人出了门,方才面色一松,低声问长歌:“真是你师傅么?怎么从未听你说过?”
“我们并不算正式的师徒,但我的武功有多半是师傅教的。”长歌解释一句,斟茶递给宁谈宣,淡淡道:“师傅爱护我,若有得罪的地方,倒是请宁太师切莫计较。”
宁谈宣接过茶盏,墨眸浮起不悦:“方才称我为大哥,这会儿又与我保持距离?孟长歌,你我之间若真沦为陌生,你又何必寻我?我又何必赴你之约?”
长歌看着他,唇角勾起似是而非的笑,“哪家的大哥可以在危险时,毫不犹豫的拉人垫背?宁谈宣,我原谅过你一次,不承想你会给我第二次惊喜!”
宁谈宣懵神片刻,才算明白长歌话中深意,他神色不改,慢条斯理地搁下茶盏,凝声道:“长歌,不论你信或不信,你孟长歌的命,不仅尹简珍视如宝,我亦是。政局博弈,拼的是谋略,尹简叔侄欲置我于死地,我若不反击,便没有你我今夜的会面。我心知尹简定会护你周全,所以才……”
“呵呵。”
长歌禁不住冷笑,她右腕翻转,猛然一掌劈在宁谈宣肩头,宁谈宣踉跄后退几步,跌坐在了地上,口中腥甜喷射而出,面色惨白一片!
“我孟长歌最恨被人利用,成为旁人争斗的棋子!宁谈宣,小爷从不怕死,也向来瑕疵必报!”
卷四:凤凰台,浮生九重——29 红妆承君意(3)()
宁谈宣抬起右掌,吃力的按住左肩,重伤之下,他几欲爬起身,却异常艰难,殷殷血迹顺着嘴角留入脖颈,他大汗淋漓,气息堪弱。
长歌居高临下,姿态冷睨,她含恨的目光,仿佛一记冰冷的耳光,粉碎了宁谈宣求生的**。
他费力的扯唇,发出凉薄的音,“我承认,我是利用你来对付尹简。我的道歉,你……你不屑要,那么与其将来死在尹简手里,不如……不如我的命,现在便交由你来了断。”
长歌笑,语气不无讥讽,“一朝权臣轻易求死,若非懦弱,便是阴谋!”
“呵,呵呵……”宁谈宣听之,惨笑不已,“我纵横官场十几年,虽非武将气节如天,但贪生怕死亦非我风格。至于阴谋,你大可放心下手,我的人一个也没带出来。”
“为什么?”长歌蹙眉。
宁谈宣道:“你易容来寻我,必有重要之事,且不愿泄露行踪,我若有所准备,尹简的人便会立马盯上我,如此岂不是会给你带来麻烦?”
“好一个替我着想!”长歌一瞬内心五味杂尘。
宁谈宣墨玉瞳孔渐渐染上薄雾,他轻声说:“孟长歌,我千错万错,一命抵过,够了吧?在你杀我之前,我想问你一句话:尹简可曾利用你?你又是否如伤我这般,伤过尹简?”
长歌的软肋轻易便被拿捏,她死死盯着宁谈宣愈发苍白的脸,从牙关挤出四个字:“与你无关。”
“好。”宁谈宣缓缓阖眸,鲜血在口腔中肆虐,他喑哑而道:“动手吧。”
长歌背转身子,右手握拳堵在嘴边,翻腾的情绪令她双肩隐隐颤抖,“我来汴京的第一日,你曾背我去过客栈,我被太后治罪,你曾鼎力保护我,不论我如何混账任性,你总当我是小祖宗。宁谈宣,我不会杀你,只是今后,亦不会再与你亲近。”
宁谈宣咬牙:“那你还不如杀了我!”
长歌回身,眼神冷冽,“尹简即位一年,势力不断扩张,今日的朝堂已不再是你二人平分秋色的局面。我若与你情份依旧,只会让尹简加快诛杀你的步伐!”
“既然败局已定,又何必在乎迟早?”宁谈宣唇角轻扯,灰败的眼中复又燃起火焰,他道:“长歌,我换一个问题,希望你回答我。”
“什么?”
“你会像保护凤寒天那般的,不顾一切的保护我么?”
“不会。”长歌干脆利落,不带半分犹豫,“你们不同,你是有退路的。尹简为君,你为臣,臣子向君王低头,并不屈辱。”
宁谈宣没有立即接话,他沉默亘久后,方道:“孟长歌,我的事,与你无关。我没有能力再护你安虞,你亦不再需要我。也罢,往后桥归桥路归路,只当我们……从未相识。”
他扶住桌腿,撑起摇摇欲坠的身体,长歌一步近前,搀起他臂膀,抿抿干涩的唇,低声道:“我最后求你件事,可以么?”
“你说。”
“三公主现今情况如何?”
“三公主被软禁于紫阳宫候审。尹简离京视察民情,可帮你的人,唯有肃亲王尹诺。”
卷四:凤凰台,浮生九重——30 红妆承君意(4)()
神医师傅为宁谈宣疗伤后,雇轿子亲自送回太师府。
夜里,师徒二人几番商议无果。直接登门找尹诺帮忙的成功机率几乎为零,而盗取尹诺令牌混入皇宫的机率也极小,那么,还能有何办法呢?
心事重重,长歌一夜无眠。既担心尹灵儿,更想念尹简。那两个人的容颜轮流占据她的大脑,令她辗转难安。
不曾想,翌日清早,客栈掌柜送来一个锦盒,长歌打开一看,里面竟有一枚刻着“宁”字的令牌,且附一张字条:拓跋东去,紫阳宫禁,凭物入宫,祸福自求。
“尹简东去哪里?”长歌暗自嘀咕,脑中忽然想到什么,又觉不可能,朝中局势如此紧张的时刻,且他们二人嫌隙越发的深,他怎会……
神医师傅见状,“呵呵”取笑她,“小锤子往东,那自然是往宁州找你喽!”
长歌俏脸一红,装作没有听到。
“丫头,汴京与宁州往返一趟需要多少天,你是清楚的。小锤子千里奔波,空欢喜不说,寻不到你,他该有多着急啊!”
“万一不是呢?他……不是说去视察民情么?”
“嘴硬!”
神医师傅气歪了胡子,“你写了那样的信,他又正好去的是宁州方向,你掐指头算一算时间,我们是抄近道抄小路,送信的官军则是走官道,所以我们虽说迟了三日出发,但到达汴京不过前后脚的事儿,那小锤子定是先收信后出东门!你说,这般巧合会与你无关么?”
长歌瘪瘪嘴,“即便师傅推测正确,那也是他咎由自取!我孟小爷可不是容易消气的人!”
神医师傅默默为尹简垂泪,小妮子性情刚烈又执拗,尹简只能自求多福了。
长歌拿起令牌,强迫自己摒除杂念,一心一意谋划救人之事。经历了灭门济云寺、暗杀苏炎的惨变后,她已不敢再相信尹简,因为她输不起了。
只是意料之外,宁谈宣竟会猜到她的顾虑,且还会出手帮她。可她却不能接受他的心意,以免牵连于他,令他的处境雪上加霜。
“师傅。”
长歌思索许久,忽然扭头问道:“有没有速成的武功教我?”
“没有。你勤练灵山剑法,以你的习武天赋,十年之后必将大成。”神医师傅回道。
长歌蹙眉,“十年太久,我等不及。”
神医师傅神情异常严肃:“歌儿,师傅且问你,若你武功天下第一,你会做些什么?会不会……”言及此处,顿了顿,他方道:“会不会以为自己执掌了生杀大权,顺者昌逆者亡,滥杀无辜?”
“师傅,您说什么呢?”长歌抽了抽嘴角,感觉莫名其妙,“我是滥杀无辜的人么?不可能,师傅您完全不必担心我会成为人人得而诛之的大魔头!”
神医师傅欣慰地点头,“好!长歌丫头的品性,师傅信得过。你随师傅去一个地方。”
春节渐近,汴京城愈发繁华兴盛,处处喜庆。
长歌走着走着,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脚步。
逢佳节,思故人。
过去的那些年,她身边总会有两个人。一是离岸,一是孟萧岑。
离岸会花光攒一年的老婆本,全部用来买新年礼物送给她;孟萧岑会亲手写一幅春联,为她贴在城外茅草屋的大门上,他还会亲自下厨,为她煲一盅福气汤;离岸会陪她上蹿下跳,把烟火燃遍大楚京都……
那时每个春节,都是幸福与热闹。
而今,只剩下了孤单。
习惯是个很可怕的东西,轻易便击溃壁垒,教人束手投降。
长歌忽然蹲在地上,心里堵得难受。
“歌儿。”神医师傅轻唤,并递给她两个信封,“他们给你的。嘱咐师傅挑个合适的时机,免得你撕信不看,师傅觉着此刻挺好。”
长歌讶然一瞬,缓缓起身。
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她怔怔地接过信笺,手指微微轻颤。
卷四:凤凰台,浮生九重——32 红妆承君意(6)()
隆昌客栈外,两名常服男子目送神医师傅与长歌走入客栈后,一人留在原地继续盯梢,另一人快步跟进,找到掌柜询问清楚,然后跳上马背,朝宫中疾驰而去。
少顷,良佑收到消息,立即书写密信,放飞信鸽。
……
整整半日,静谧房间内,只有呼吸声轻轻流淌。
长歌满头大汗,充沛的内功真气游走于奇经八脉,体内仿佛突然多出千百倍的旺盛力量,将她推至爆发的临界点!
就在她忍无可忍的时候,神医师傅终于撤掌,二人各自调息,许久后,才渐渐平复状态。
长歌赶忙斟茶,目中有水光涌动,嗓音里亦溢满感动,“师傅,您辛苦了!您的大恩大德,丫头真是无以为报!”
神医师傅一口将茶碗喝了个见底,而后握住长歌的手,满目慈爱,“师傅习武七十年,分多一半内功给你,是盼你长生,你若想报答师傅,那便永远都记着,你是长生公主,一生都要长安喜乐!”
长歌拼命点头,“是,丫头记下了!”
“你任督二脉已通,以你如今的武功造诣,放眼天下,没有几个人是你的对手!呆会儿,师傅陪你去城外林子里练练,每成功力将会产生多大的威力,你须得心中有数,以免误伤。”
“是。”
“丫头啊,师傅是时候告诉你,关于你尚有亲人在世的事情……”
闻言,长歌心头一紧,正欲凝神往下听,神医师傅却突然射出一只茶碗,紧闭的门板“嘭”一声响,门外隐匿的呼吸声,便暴露出来,长歌说时迟那时快,身子一起,以迅雷之势破门而出,蓄积的右掌紧随其后,毫不留情地攻向对方!
“孟长歌!”
来人反应够快,应敌经验亦十分丰富,沉稳有余地拆了十余招后,低声叫道:“是我!”
“良佑!”长歌凤眸一敛,收手作停,身在房内未易容的她,既然被识破,便坦然一笑,“良大总管莫非长了狗鼻子?”
良佑眉头紧蹙,脸色极为难看,“孟长歌,好歹我是主子身边的人,烦劳嘴下留情好么?”
长歌目光四下逡巡,发现整个客栈二楼被清场,那么不用多想,楼下的大内侍卫已经封锁了各个出入口,完全是有备而来!
她猛地一步欺近良佑,唇角缓缓扬起诡异的笑容:“我孟长歌向来喜欢犯浑,你主子我都敢骂,何况……呵呵,不然你也变成姑娘,让你主子喜欢你?”
“你……”良佑险些被气晕,他扶额叹气,“孟长歌,你为什么秘密回京?为什么瞒着主子?主子为了找你,亲自去宁州,如今都在三百里之外了!”
长歌挑眉,“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监视宁太师的人,发现宁太师不同寻常的踪迹,顺藤摸瓜自然查到隆昌客栈,你易容不识真面目,但我知道主子请大楚神医救你的事情,而且能令宁太师纡尊降贵的人,除了你孟长歌,我想不到别人!于是,我便前来一探,果然是你!”良佑倒也不瞒她,一五一十的说道。
卷四:凤凰台,浮生九重——33 红妆承君意(7)()
长歌听罢,频频点头,语气里满是赞赏之意,“不愧是你主子最器重之人,确实智慧!不过……”她忽然话锋一转,眼神陡变凌厉,“我孟小爷从不吃素,既然你羊入虎口,那小爷便拿你练功了!”
“孟长歌!”
良佑面色阴沉,眼神含怒却只能隐忍,“你怎么逮谁都是敌人呢?看样子你武功恢复不错,但我不会跟你动手,主子的女人,我、不、敢!”
最后三个字,长歌仿佛听到了啃咬骨头的咔嚓声,她不免失笑,“良大总管,你不动手,那我闯宫你拦么?”
“闯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