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流光的目光顺着旋转的茶筅落在沈倾墨的手上,很容易便被吸引了注意力,一时倒不急着沈倾墨回答。说来,李流光很难想象沈倾墨常年握刀的手居然点的一手好茶。虽然他不怎么喜欢现在的茶汤,觉得里面添加的香料杂质太多,但却很喜欢看沈倾墨点茶。每每此时都觉得心平气和,颇有岁月静好之感。
很快,沈倾墨点了两只交颈的鸳鸯推到李流光面前,顺着李流光之前的问题说了起来。
“纥扢斯部落只是人数不足千人的一个小部落,之前的草场应该在北边,离得霍林河稍远。不过他们现在迁徙到了新的草场,估计就在霍林河周边。”
李流光习惯性地将沈倾墨点好的茶当做艺术品欣赏,提到纥扢斯不免有些惋惜。
“可惜离得再近也是回鹘人的地盘。”
“倒也未必。”沈倾墨看着李流光道,“回鹘……”
他刚说了“回鹘”二字,便被门外的杜晋卿打断,依着他的吩咐,固昆被带到了这里。沈倾墨没有再说下去,扬声让杜晋卿进来,视线落在了杜晋卿身后的男人身上。
“见过公子、小郎君。”
杜晋卿行过礼,退后一步露出了固昆。
固昆依然是被抓时的霍林河矿工打扮,待遇比起当日被剥光衣服的范世杰显然好得多。然同范世杰的识时务不同,固昆不仅没有身为俘虏的自觉,反而挑衅地看向沈倾墨。
这并非是他故意,而是出自本能。除开门口的侍卫,书房内共有四人。杜晋卿不被固昆放在眼中,李流光一看便手无缚鸡之力,只有沈倾墨带给固昆沉重的压力,让他不自觉便露出深深的敌意。
好在固昆还有些理智,知道这是哪里。强抑着把视线从沈倾墨身上移开,他极为慎重地打量了李流光一眼,学着杜晋卿刚刚的样子行了一礼。
“见过小郎君。”
固昆一口大唐话说的十分流利,只看他的样子如果不说他是纥扢斯人,李流光只会以为他也是从晋阳逃难过来的难民。虽然不清楚固昆心中如何想,但李流光隐约能感知到他同沈倾墨之间的暗潮涌动。安抚地握住沈倾墨的手,李流光轻声问:“我听说你们寻到了铁矿的线索,想要以此线索换取到霍林河生活?”
他说的委婉,固昆却是顺着李流光的话直接道:“正是。我族仰慕小郎君已久,愿从此追随小郎君,忠心不二,不离不弃。”
李流光:“……”
他最初在仆骨部落听到类似的说辞时,还有些不太习惯。但后面经过郭凤虏和其他部落的效忠,倒是已能坦然接受这些。但纥扢斯不同。作为依附回鹘生存的小部落,李流光找不到对方依附他的理由,现下听固昆这样说,不免有些阴谋论。
“为何?”他干脆也直接问:“我过去从未听过纥扢斯部落的名字,你们怎么会动了这个心思?”
固昆沉默片刻,抬头问:“敢问小郎君可听过黠戛斯部落?”
“黠戛斯?李流光同样没什么印象,茫然地看向沈倾墨。沈倾墨在听到黠戛斯时眼神微眯,若有所思地看向固昆:“你是黠戛斯人?是汉将军李陵的后裔?”
固昆点点头。
看李流光不清楚,沈倾墨低声给他解释起来。
黠戛斯是唐朝的叫法,汉朝时称为坚昆。据说当年汉将骑都尉李陵被迫降匈奴后,被匈奴单于封为右校王,负责管辖当时被匈奴征服的坚昆一带地区。本来黠戛斯游牧于今叶尼塞河上游地区,和中原长安没什么来往,但唐初太宗皇帝在位时,黠戛斯使团在其酋长带领下,千里迢迢抵达长安,自称汉将军李陵的后裔,同太宗皇帝同为陇西人,特来朝贡兼认亲。
一般黠戛斯人多为赤发绿瞳,而黠戛斯酋长一支则黑发黑瞳,身上少有异族的影子,因此“认亲”十分顺利,不仅受到了太宗皇帝的热情款待,黠戛斯酋长还被封为左屯卫大将军。长安在其辖地设立坚昆都督府,黠戛斯酋长同时兼任坚昆都督。
三言两语讲完这些,沈倾墨又问:“黠戛斯和纥扢斯有什么关系?”
固昆坦然:“纥扢斯就是黠戛斯。当年回鹘大败黠戛斯,一部分族人逃亡北方,一部分族人留在这里,改名为纥扢斯。”
“学渣”李流光依然一脸茫然——当年?当年是什么时候?
沈倾墨对此似十分熟悉,再度担任起讲解员的身份。
“黠戛斯跟回鹘的关系一直不好,之前安史之乱,回鹘出兵助中原平乱,黠戛斯趁回鹘后方空虚,发兵攻打回鹘,可惜惨败,至此同长安失了联系。后面大概便如固昆所说,一部分黠戛斯族人逃亡北方,一部分族人留在这里,改名为纥扢斯。”
他这样一说,李流光便懂了。勉强说起来,纥扢斯还算是自己人。但李流光依然不明白,安史之乱距离现在将近百年,纥扢斯这百年来一直依附回鹘生活的挺好,并未见他们同长安有什么联系,现在怎么突然动了投靠的心思?
他眼中的不信任太过明显,固昆再次沉默下来。这一次沉默的时间比上次更久,固昆才谨慎道:“小郎君不信任我族也是应该的。我站在霍林河并非是族长的意思,而是我个人的意愿。”
李流光:“……”
沈倾墨的脸色沉了下来,固昆明显前后矛盾的说辞显然更像是一种挑衅。然不待他开口,固昆已无视了众人的反应继续道:“我族虽然改了名字,但这些年同北迁的族人一直保持着联系。半月前,北迁的族人派来了使者,想要说服我族趁着回鹘大举攻入洛阳,草原人手空虚,同他们一同发兵回鹘。”
“什么?”
一直默默扮演背景板的杜晋卿听到这里忍不住惊呼出声。
固昆扭头朝他咧嘴笑了笑,神色平静道:“我族人口本来就少,现在族内的青壮男子更是被回鹘人征召驱赶至洛阳充当先锋,族内只剩下妇孺和老人……我族族长担心在洛阳的族人,并不怎么赞同发兵的提议。恰逢塔恰木捡到一块铁石,族长便想用铁矿的线索换回远在洛阳的族人。”说到这里,固昆脸上露出一抹嘲笑,“我不信回鹘人,便带着塔恰木连夜离开了部落赶往这里,希望能见到小郎君,为我族寻一条后路。”
他说完这些神色坦然地望向李流光,等待着李流光的反应。
作者有话要说: 晚安~么么哒~
勉强算是昨天和今天两章合一吧~
第126章 意动()
在尚未进入工业时代的时期; 土地是农耕民族最重要的财产。
将农耕民族换成游牧民族,代表着土地的草场同样是其赖以生存的重要财富。
纥扢斯依附回鹘数十年; 饱受回鹘欺凌。草场的规模一再缩小不说,更是被不断驱赶从丰腴之地迁往贫瘠之地。以至于这些年纥扢斯人口不增反降; 遇到灾荒年景更是几次差点灭族。
如今纥扢斯族长是固昆的哥哥巴思匍。巴思匍性软弱平和; 只求纥扢斯不要在自己手中断了传承,不敢有其他的野心。北迁的黠戛斯派使者出现在巴思匍面前劝他一同起兵反抗回鹘时,巴思匍左右为难。既不想日后继续受回鹘欺凌,又担心黠戛斯如百年前一样战败,令纥扢斯的处境更加艰难。加之族内多数青壮男子此时尚在回鹘军中; 几番犹豫之下; 便有些倾向于假作不知此事; 日后无论黠戛斯、回鹘谁输谁赢,纥扢斯只一门心思守着草场安稳度日。
然塔恰木意外发现铁石; 却是让巴思匍动了旁的心思。他虽性格软和; 人却非蠢钝不知事,自是一眼认出了铁矿石; 更知道在缺乏铁器的草原,一个可能存在的铁矿意味着什么——那是一笔难以想象的财富。
巴思匍心知纥扢斯无法守护这笔财富; 便想以此为部落换取最大的利益。想来想去打算两头下注; 分别通知黠戛斯和回鹘。前者算是他的投名状,后者则希望以此消息换回族内青壮,以免族人在同唐军的交锋中被充作了炮灰。至于黠戛斯和回鹘之间的冲突,则等族人回到草原后; 他再伺机而动,看到底要投靠哪一方。
巴思匍自觉思虑无遗,一切都是为了部落好,万万想不到固昆会激烈反对,甚至带着塔恰木连夜离开纥扢斯,不知去了何处。
这几日他带着族人到处寻找固昆,完全没想到固昆的目的地竟然是安北。
对固昆而言,选择安北并非贸然之举,而是深思熟虑的后果。
作为纥扢斯人,固昆体内天生流着反抗回鹘人的血液。然过去碍于情势,固昆不得不在回鹘人面前伏低做小。现在有了这么一个机会,巴思匍不仅不抓住还瞻前顾后、犹豫不决,固昆不免对此失望无比。更让他无法理解的是,巴思匍在知道铁矿的存在后,还打着两头下注的主意,通知黠戛斯不说,还想要通知回鹘。
固昆简直想骂巴思匍一声蠢。对草原各部族而言,铁器的存在可谓是重中之重。巴思匍只想到回鹘看重铁矿,能用这个消息换回族人,难道黠戛斯就不看重了吗?一旦回鹘派兵驻守这里,黠戛斯会如何想,难道猜不到是他们透露了消息?更何况巴思匍相信回鹘人,他却是不信的。如今回鹘可汗骨力裴罗远在洛阳,离着草原最近的便是驻守大唐边镇的图弥渡。图弥渡这个人心胸狭隘,怎么可能把寻到铁矿这么大的功劳让给“软柿子”纥扢斯。保不齐收到消息的第二天便派兵绞杀了纥扢斯,把功劳揽到了自个身上。
想来想去,固昆都觉得纥扢斯的处境极度危险,往北投奔黠戛斯已是来不及,当下最好的选择只能是安北。
一则纥扢斯祖上同大唐也算有些香火情,安北虽反了长安,但上至传说中的小郎君,下至郭凤虏及一众安北军都是唐人,怎么也强过回鹘人。
二则在固昆看来,安北孤悬草原,处境并不怎么稳当。
前有安北同回鹘世代血仇,后有安北同长安闹翻。眼下安北虽然暂时安稳,可一旦回鹘灭掉了大唐,转身回头第一个就要吞掉安北。便是大唐扛住了回鹘,但回鹘已占据洛阳,隔断了安北同长安的联系。安北还不是被回鹘捏着手中,想怎么揉搓便怎么揉搓。
他自觉眼下机会十分难得,黠戛斯卧薪尝胆百年满心满眼都是对回鹘复仇,安北只需要配合黠戛斯行事,前后夹击便是灭不了回鹘,也能截断回鹘后路,使其如无根浮萍困在中原。如此一来,既解了自己之困,又有机会将铁矿收入囊中,岂非一举两得。
固昆将这些盘算掩在心中,十分信任铁矿对于安北的吸引力。哪怕李流光并未立刻给出答复,他也自信对方权衡利弊之下,会给出他想要的答案。唯一的问题是时间,必须赶在巴思匍派人将铁矿的消息告诉图弥渡之前。好在铁矿的大概方位只有塔恰木清楚,依着巴思匍的性格,在找不到塔恰木的情况下,是不敢直接去找图弥渡的。
想到这里,固昆叹了口气。巴思匍性格懦弱、优柔寡断,放在别的部落自是不适合族长的位置,但纥扢斯处境恶劣,正需要一个性子软和的族长。否则被周边大部落欺凌到头上时,很难忍住不作出冲动的决定,进而给部落带来灭顶之灾。
过去正是因为巴思匍的性格,纥扢斯虽然一再被欺凌,倒也平平稳稳地生存了下来。可如今情势陡变,巴思匍还如此,对纥扢斯而言便是祸不是福了。
固昆心中转念,跟着杜晋卿离开时,不免有意试探。
“我听闻……”
“固昆叔叔。”
他刚开了个头,远远的塔恰木便如小炮弹一般冲了过来,直接扑到了固昆的怀里。
“固昆叔叔他们这里好奇怪……”
嘴上说的奇怪,但塔恰木的眼睛却是亮晶晶的,小脸兴奋的满是红晕:“固昆叔叔你知道吗?他们这里的马车不用马,自己就会跑,边跑还边发出“铛铛”的声音,还有还有……他们的帐篷和我们不一样,是用石头搭的,上面还有一种亮亮的东西,从里面可以看到外面。我去他们帐篷里待了一会,感觉特别暖和,比夏天都暖和……”说到这里,塔恰木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小声道:“我饿了,他们还给我食物吃,我过去从没有吃过,软软的香香的,我给固昆叔叔你也留了。”
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烤熟的土豆递给固昆,小声地咽了下口水,强调道:“真的特别好吃。”
固昆的视线落在土豆上,认不出这是什么。他慈爱地摸了摸塔恰木的头:“塔恰木你吃,我不饿。”
“固昆叔叔你尝一尝。”塔恰木坚持,想要把好东西跟固昆一起分享。这也是纥扢斯部落的习俗,因着人口稀少,物产贫瘠,整个部落更像是原始社会,遵循共同劳作共同分食的传统,便连族长巴思匍也是如此。
固昆笑了起来,不再拂了塔恰木的好意,顺着塔恰木的意思拿起土豆咬了一口,眼中极快地闪过一抹意外。“这是……”他的视线转向一旁的杜晋卿,惊疑道:“此物口感绵软,莫非就是众人口中的土豆?”
杜晋卿奉命这段时日看着固昆,闻言点了点头。
固昆大喜,捧着土豆翻来覆去看,口中啧啧赞叹:“我听闻这种土豆是罕见的西域胡种,不仅可栽种于草原,更是亩产能达到25石,足以养活整个安北的人,可是真的?”
土豆的产量在霍林河不是秘密,实是当初的亩产太过惊人,连积年老农都被震撼到说不出话。对于地少人多年年都要挨饿的安北来说,土豆简直是神物,是所有人都能吃饱的保障。自土豆丰收后,上至安北军下至霍林河石炭矿工人,人人都兴高采烈地述说着土豆惊人的亩产,畅想着放开肚子吃到饱的美好生活。从霍林河到云中城,土豆的魅力一往无前,几乎没有人不知道。
固昆已来了霍林河几日,自然也听过土豆的传闻,只是他心中却有些不大信,现下问完更是紧紧盯着杜晋卿。
“土豆是小郎君带来的,自是真的。”杜晋卿肯定道。
固昆在杜晋卿脸上看不出丝毫说谎的迹象,心头一颤,望着土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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