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吧……”
他转身继续向前走去,珠儿在怀里悄悄挪动了一下,这鬼机灵自然是没有睡着的。
她半张脸埋在方若欺的胸前,透过衣袖起伏的臂腕,看见术清只在原地站了那么一小会儿,便还是跟了上来。
她伸手抓紧方若欺的衣领晃了晃:“诶诶,走慢点儿……”
方若欺抬头看了看远处绿色渐浓的小路:“是是……”
他忍不住笑了起来。
从半里城出来,山势渐高,走了大半个白天,风里逐渐感觉潮湿。
顺着山石小道,两旁的植物低到了头顶,相互错落着把日头挡在了外面,脚下一深一浅的全是泥。
三个人就这么一言不发地走着,耳边除了枝叶婆娑就是枯枝碎裂的声音。
术清低头看着自己的衣裙沾满了泥点,虽然不易察觉,但方若欺还是听到了她压低着喉咙叹着气。
“珠儿,把我兜里的东西拿出来。”
怀里的小人依言低头在他腰间摸索了一阵,术清在不远处看着这两人,心底的火气更盛了。
只见珠儿从衣袋里抽出一张白巾,那小丫头低头看了看手里的东西,眼睛一闪,机灵瞬间挂满了整张脸。
不等有人再说什么,也不抬头看这白巾的主人,珠儿越过方若欺的肩头,将白巾朝术清递了过去。
术清冷不丁地一愣,却又极快地收住了神色,看着眼前这个极力朝自己伸直了手臂的小人,阳光在她脸上投下深浅细碎的光亮,像是雨天里掉落在绿叶的露珠。
“再忍耐一会儿吧!”
方若欺回过头来看着她,用他一贯温柔的嗓音说着话。
“自作主张你倒是挺在行的。”
“别对小朋友说这种话……”
“怎么,这么快就认定我说的是她不是你?”
方若欺微微挑高了嘴角的弧度,将珠儿在空中挥动的手揽回到了怀中:“那么,是我失礼了!”
他转身不再说什么,术清看着他逐渐远去再也没有停下来的背影,心中的诧异一览无余。
这家伙是真生气了,因为一个半路捡回来的小丫头,方若欺再也没有了之前温柔和煦的样子。
9。 山岗钟声【上】()
太阳越过午时,天色暗得似乎很快,脚下的淤泥也越发的深了,道路两旁因为树枝的关系,变得更加狭窄,密密麻麻地伸出来充斥着四周。
珠儿被固定在方若欺的怀里,整个人都动弹不得,只能扬起半个脑袋四处张望着。
明晃晃的阳光就在头顶,却因为隔着厚厚的树枝变得柔和。
像是戴着一顶大大的帽子,高温和刺眼都被隔绝在了外头。
珠儿瞪圆了眼睛看了看方若欺的身后,来时的路窄得像条缝一样,远处早已黑得不见五指,只有一点细微的光斑,从遥远的那头,一直被一道光牵引着,越过头顶,到了那头。
风夹杂着落叶在方若欺的肩背后边打着旋,却怎么都到不了身前来。
她抬头看着方若欺表情僵持的脸:“呐!姐姐没有跟上来。”
方若欺没有出声,眉头倒是拧得更紧了,脚下的淤泥开始变得冰冷刺骨。
泥土十分松软,像是长久没有人像这样走过,以至于一脚下去,整个深陷在地里,湿气透过鞋袜,再提起来,鞋里便是厚厚的一层水。
“呐……”珠儿伸手板正了他的脸庞,用那双打转的大眼睛瞪着他,“姐姐不见了……”
“小丫头,要是再这么多话,我就让你下来自个儿走。”
珠儿被方若欺严肃的样子吓得一怔,歪着嘴想哭又不敢哭出来。
方若欺一直留心听着身后的动静,那家伙真的没有跟上来,要知道,那人若是不在身边,自己便什么也不是,更何况夜色降至,前面有什么东西,谁也说不清。
方若欺低头看了看怀里一脸委屈的珠儿,心里展开了盘算。
——————————
目兹峡湾是距离半里城最近的人口聚集地,湾前有道绿色的低谷,谷中布满了大小不一的沼泽。
虽然是最近的路,却只有在每年大雪来临,封冻结冰的时候才能通行。
而正是因为如此,这道低谷将峡湾护在了身后,有关于昨夜的任何消息,都被挡在了山谷的外头。
就连山谷前日夜矗立的岗哨,都对这一切不得而知。
峡湾的这一天过得并不平静,早起的人们像往常一样开始劳作,打开锅灶,升起炊烟。
山岗前的神庙静谧了一夜,虽然时候尚早,但前来求药问事的人,却在庙门外再也按捺不住了。
胆大的人上前反复拍了拍庙门,嘴里嚷嚷着救人,若是换在平时,庙门早就打开了,供奉人会尖着嗓子骂上一两句,再让外边排好了队进去。
一般来说天亮前最后一更钟出门,来神庙前站定,等拿好了药,刚好可以回家吃上热腾腾的早点。
人群中顿时叽叽喳喳地说了起来,大多都是:“怎么还不开门?”
“我锅里还上着火,看看都什么时辰了……”
“一整晚没睡着,翻来覆去地喊疼……”
直到山岗深处传来悠长的钟声,整个峡湾的人都安静下来,细细地数着时辰。
沉闷的钟声在此刻听起来就像是天空中翻滚而过的惊雷,不寻常的滋味一瞬间四散开来。
对于一辈子平静的目兹峡湾来说,无论如何都会开的神庙门,在这样一个大好的日子还紧闭着,一定是发生了什么。
直到那个胆大的人冲出了人群,一路连滚带爬地登上神庙的石阶。
他大哭着跪坐在地上,疯狂地捶打着那扇门。
人群最前端有一个头戴兜帽的少女,被他一把推倒在地。
少女慌乱地收揽着怀里落地的东西,满脸恼怒地回过头,却被那人的哭喊吓得一愣。
“救命啊!开门……救救我的儿子!他快不行了,开门啊……”
少女看着身边的这个男人披散着头发,半张脸被打得淤青,左侧的膝盖上全是血,却不管不顾地跪坐在地上,整个人倾尽了上半身的力量,疯狂地敲打着紧闭的庙门。
“怎么了?”
少女愣愣地问了一句,却被身后的老妇人一把拽了回来。
“诶!小心点,这人昨天夜里惹上不干净的东西了,”老妇人在少女耳边夸张地嘀咕着,“你看你这张脸蛋生得这么好,还是离远点,免得留下点什么……”
一时间人群都炸开了锅,纷纷往这边凑着。
老妇人回头嗔了一句,马上就有人问了:“咋回事,你快说说看啊?”
老妇人拿起自己的袖口捂住了半张嘴:“他就住我隔壁,今天天还没亮的时候,我正从床上起来,想着得早点过来,谁知听见一阵敲门板的声音,我到窗口一看啊……没人!”
“哎呀,你别在这吓人啊……”
“尽瞎扯!”
“谁瞎扯了!我跟你说……我就在那看着,结果敲的不是我家的门,是他家的!”
老妇人被问得急了,再也不压低自己的声音,狠狠地伸出手来指着地上跪着的男人。
“别人家半夜敲门就不正常了?”
“这女人神经病吧!”
人群哄笑了几声,老妇人又提高了嗓门嚷嚷了几句,所有人都没有了兴趣。
她只能又拉过身旁的少女:“诶,我跟你说……这大半夜的,你见过谁用头敲门的吗?”
少女被吓得直往后缩,又被老妇人拽紧了手臂往回拉扯了几步。
她说到这里停下来,斜眼瞟了瞟身后人的反应,又说道:“这人的儿子,中邪了!整个人就站在门外,一个劲地对着门板朝自家里走,拿头撞着门,那声音啊,嘣嘣的响……吓死我了!”
“大半夜的,不好好睡觉能跑哪里去?”
“可不是嘛!然后我看见他出来开门,他儿子跟疯了一样,又哭又笑地拽都拽不住啊!肯定是做了什么得罪人的事!”
人群毫不忌讳地倒吸了一口冷气,相互推搡着想离得更远一些。
少女被老妇人拽在手里,心里怕得不行,又觉得那人可怜,大着胆子回过头来看。
就在这时,“吱呀”一声,庙门开了。
10。 山岗钟声【下】()
所有人抬起头,只见这座神庙的供奉人稀稀拉拉地走了出来。
供奉人的后颈上都有鱼钩一样的图腾,为首的那人却也只是个青年模样。
他的脸上残留着青色的胡茬,一双眼睛布满了血丝,眼眶凹陷了下去,嘴唇上边裂开了无数道翻白的口子。
两旁的人都转头看着他,似乎在等他宣布什么东西。
直到离得最近的人再也按耐不住了,伸手碰了碰他的后腰:“伯玎,时候不早了……”
他这才回过神来,颓丧地摇了摇头:“……黑烟消失了,从今往后,北冥神不再庇护我们……昨天夜里,半里城被黑烟那边来的人攻破了,没有人活下来……整个半里城,居然没人活下来……大家都逃吧!快逃吧!”
话一说完,身边的供奉人瞬间散了一半。
他刚准备转身,十几双手“唰”地伸上来前后拽着他的衣衫。
人群里全是汹涌的质疑声,还有哀求的哭喊。
他在原地动弹不得,只能挨个去看这些人的脸。
这些人的脸上全是惊恐或者疑惑的表情,几步跨上来前后交错地跪在他的脚边。
他只能扶起最近的几个,然后快速地提高了自己的嗓门:“听我说……这是最后一道神谕,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或许是我们惹怒了北冥神,搞不好……正是因为我们太贪得无厌了,神要降罪于我们!”
“怎么可能?”说这话的正是之前拍门的那个人,他奋力从人群中直起身子,“大人,求求你!救救我的儿子,我知道你有办法,他快没命了!”
伯玎低头看了看这个人,却又闪躲地挪开了自己的视线:“神都没办法了,我能有什么办法?神龛上的水都没了……什么都没了……”
一时间,所有人撕心力竭地问着自己的问题,而伯玎也只是站在那里任人拉扯,直到山岗的钟声再一次响起。
一下,又一下,在目兹的深山里来回穿行。
“铛……铛……”
人群突然安静,伯玎抬起头来,想要在高远的天空里看到一丁点有关于钟声的痕迹。
所有人沉默地在嘴边默数着这越发震耳的钟声,直到耳畔全是轰鸣。
伯玎回过头来看着发愣的人群:“这将是……最后一次敲钟,从今往后,不会再有了,你们快逃吧!”
一句话像是点燃了火山口,神庙前终于爆发出了骇人的恐惧。
人们相互推搡和扭打,迫切地想要登上最后一阶台阶。
“不可能!不可能!”
“我们该怎么办,该怎么办啊!”
“我还不想死啊!”
所有人对着伯玎所在的地方声嘶力竭地喊叫着。
他被眼前的这副景象吓得一怔,又不敢往庙门里退,只能一个劲地说道:“逃命去吧,大家快逃命去吧……”
“往哪逃啊?”
“对啊,往哪逃啊!”
“这天底下,还有能躲的地方吗?”
“……我要回家……”
“逃命吧!再晚就来不及了!”
“大人!你告诉我们,我们到底该去哪!”
“去哪?”伯玎一脚踩住了自己的外袍,又被身边的人一把抓了起来,他的声音抖得几乎听不请,整个人哆嗦着直往地里钻,后背瞬间就湿了一半,“去哪……这个!逃……我想想……往哪逃?剩都……对,去剩都吧!那里肯定最安全。”
抓住衣衫的手纷纷松开了,伯玎一屁股摔坐在地上。
他这才发现自己的双腿来回打着颤,根本无法站立。
这时候,离得最近的两个人赶快凑上前来,一个瘦小的身影一把搀住了他。
他只觉两眼一黑,整个人重重地摔进了那人的怀里,恍惚了好一会儿,只听一个女声一直叫她:“伯玎哥哥,醒一醒……”
一口气在喉咙里卡了挺久,伯玎甚至觉得头脑里开始发白。
少女伸手狠狠地在他腰间拍了两下,呼吸终于缓了出来。
回过神,台阶下边的人已经熙熙攘攘的没剩下几个了。
而那个头戴兜帽的少女,正把自己整个揽在她瘦小的怀里。
少女的身边蹲坐着之前拍门的男人,低头看着他的脸一直念叨着:“对了对了,拍几下就对了……”
伯玎慢慢支撑起自身的重量,他看着身旁的少女,一双眼睛逐渐恢复了清晰,眼泪却不受控制地滚落下来。
“明茉……”他突然伸手抓紧少女的衣衫,“半里城没了!你哥哥……明彻已经死了!快逃吧!快……那群人很快就会到这里来的!”
“不行!”明茉立马回绝,“我不能丢下我爷爷,他还在等着我给他拿药回去!”
“药?哪还有什么药啊!剩都那边把所有供给都给断了,快逃吧……我对不起你们!”
伯玎说到这里再也忍不住,捶顿着双腿嚎啕大哭起来。
明茉和身旁的男人突然就傻了眼,他俩谁也没有见过供奉人如此失态,毕竟神庙是什么地方,是被所有人寄予了希望。
在世人心里,神庙的供奉人是学识和信仰的化身,他们怀揣着慈悲之心,用自己的智慧,在所有人的心里开了一盏明灯。
就在这时,拍门的男人哆哆嗦嗦地起了身,还不忙再嘱咐着明茉:“你快回家吧,一个人在外边,家里人也该担心了……”
明茉跟着他茫然地站了起来,看着他拖着半只腿从台阶上艰难地迈下去。
“就算救不了了,我也得赶回去……”
他咬着牙又再说了一句。
整个峡湾回荡着人们的呼喊,神庙遮挡了头顶的太阳将台阶上的三人笼罩在阴影之中。
而那长长的阶梯下面,被日光晒得发烫的地方,正是现在所能看得到的人间。
这个世间所有的人,曾经淳朴善良,但却同样盲目狭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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