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窟窿,一路蜿蜒前行,一头扎进酒水温暖的胃里前后搅动着。
领头人尚有知觉的眼睛看着身后的一切。
拖曳着肉藤噬咬着活人的怪物,尽数穿着青牙军卫的服饰。
被吞噬一空的人就像是翻倒干净的皮囊,刚咽下气没多久,便又摇晃起身子,呕吐出另一根长藤。
根本没有人来得及呼喊,这瘟疫一般的局势像是乘上了风的速度,趁着夜色极快地清洗了整个城区。
所有人都没有听见异常的响动,可这火光一起,没有一点响动却恰恰是令人匪夷所思的。
劼崖扔掉了手里最后一支油桶,转身看着半里城。
太安静了,难道没有人发觉?
他的身后响起清脆的噼啪声,远处半里城的黑,就像是此刻的静一样,浓烈得让人倍感压抑。
海风撩起一阵火花向岸上滚去,却在半路倏地熄灭了光亮,就像是黑暗中突遇了过冷的空气,就像是前面有着什么邪恶的东西。
强烈的风势微微卷回一丝血腥,劼崖的心里突然一紧:“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他下意识地回转过头,身后不远处便是半里城地道的泄洪口,掩藏在张牙舞爪的礁石之中,那里不久前还是浓墨一样的夜色,此刻却亮起了零星闪碎的火光。
有一个人影突然出现在那里,她掩着嘴角轻轻地笑着,然后冲着劼崖招手。
就算是那么多年不见,劼崖还是一眼认出了她。
“是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望着地道的入口,那个女孩看上去跟分别时差不多一样的年纪,发髻上还戴着他亲手采摘的花。
她站在那里掌着灯,像是在等他,然后她突然大喊了一声,声音远远地传过来,却被海风吹散在了半空。
“子兮!不可能……你为什么在这里!回答我!你为什么在这里……”
劼崖一路狂奔着穿过尖锐刺人的礁石。
山石的另一头,却再也没有人回答。
很多年前,那个浑噩小鬼满脸无赖地拽着女孩的手。
身旁的人嘻嘻哈哈地调笑着,而他的眼里,却只有女孩的一双眼睛,就像不久前恍然在山花丛中看到的那样,清澈透底,写满了他的心。
他抬起一只笨拙的手,指尖上是他刚摘回来的花。
漫山遍野一个下午的奔跑,只为了摘到一朵最美的花。
他把它别在女孩的发髻间:“子兮,这是汀兰,遇到你的那天,满山都是汀兰……我要跟你在一起,从今天起,不管多长时间,我都要跟你在一起……”
“可是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呼唤被冷冽的风声吹断了线,无论再怎么声嘶力竭,都没有人回答。
漆黑冰冷的地道前,什么也没有。
破晓很快就要来临,半里城却再一次陷入了死寂。
劼崖一个人站在这里,看着半夜里涨上来的水势渐渐地退了下去。
无论是来找他的人,亦或是他要找的人,全都没有了踪影。
都死了,全城只留下支离破碎的尸体。
太阳在海面一路升起,刚刺穿了云,就揭开了夜色里的惨剧。
劼崖恍恍惚惚地回到了入海口,低头一看,腰间的海水竟是红色,顺着水道一路飘荡而下。
孩童的尸体,只有半截脑袋,刚好能从入海的闸口里通过,被海浪一推就这么转过头来看着他。
他茫然地回头,只见无数的残肢顺着退潮的方向涌了过来,然后尽数卡在了闸口。
“怎么会这样……”他哆哆嗦嗦地叨念着,转身开始在人堆里疯狂地翻找,“怎么会这样……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不相信!我不相信!”
他一手拨拉开一具具面目不全极难辨认的尸体,却再也没看到一个熟悉的人。
海风顺着衣衫吹出一阵一阵的凉。
“无论如何,你一定要活下去……”
脑海中的话语突然响起。
“可是,我一个人,你我要怎么活下去?”
5。 执手的交付【上】()
山岚间亮起了最后一盏灯,从城边的花田,一直到入海的地方。
男孩和同伴悄悄地在花田里穿梭,一边弯腰留意着远处神庙边上的人群,一边渴望着再更近一步。
“好了好了,不能再往前了……劼崖,你回来!”
男孩故意不理会同伴的制止,就像是进入了一场伟大的冒险。
他埋头钻进了花丛,只寻着一个方向一路往前,汀兰的花朵被他折断了无数,一时间,清甜的花香越来越浓。
女孩站在人群的最后端,原本在祝祷声里发着呆的她,听到了不断靠近的声响,悉悉簌簌,就像是一只个头不小的野兽。
女孩抬头看了看身旁的女人,见没有人留意到自己,便小心翼翼地转过了身。
一时间,劼崖从花丛里冒出了半个脑袋,正好对上了女孩诧异的眼神。
居然可以这么近!
劼崖的脸上沾满了汀兰的花粉,女孩看着他闪动的眼睛,还有嘴边止不住的骄傲神情,忍不住咯咯地笑了起来。
劼崖急忙伸手按住了女孩的嘴,慌乱中顺势拉了她的手,将她拖进了花丛。
“你干什么!放手!”
女孩也怕惊动了其他人,只能压低了声音恼怒地骂了一声。
劼崖傻乎乎地拽着她的手,女孩似乎比他还高出了半个头,两人就这么肩靠着肩,这么近的距离,连女孩忽闪的睫毛都能数得清。
他完全是愣住了,这可是自己见到过的最漂亮的女孩子,就像是在梦里。
“喂!你是傻瓜吗?”女孩挣脱出自己的手臂,看着眼前的这个野小子憋红了一张脸,又不禁笑了起来,“你不能到这里来,要是被发现,你就惨了!”
女孩隔着花枝朝外望了望,劼崖这才想起自己的目的。
“新娘在哪儿,我怎么没看见?”
他顺着女孩的方向慌乱地看了看,却也只是前后交错的人群。
在半里城,新婚的祈祷从日出的时候开始,一直持续到日落。
所有的女人会聚集在新娘的身边,唱着长长的祝祷歌,为宁静和幸福而祈祷着。
男人当然不允许加入,甚至连看一眼都不行。
直到大地的明灯亮起,新郎才能带着欢呼的人群迎出新娘,一夜的歌声和美酒,婚礼这才算是真正的开始。
“有什么好看的,还偷偷摸摸地跑进来,真搞不懂……我都快累死了!”
女孩较真地抱怨着,无论是皱在一起的眉,还是微微跳动的双眼,都激发了男孩心底无限的勇气。
他伸手将女孩再次握在了手里:“来!”
他朝身后点了点头,夜晚的风从海上吹过来,甚至还带回了海鸟的声音。
女孩看着他轻轻浮动的发丝,还有远处逐渐暗下去的花丛,隐约的灯光和男孩眼里的神色似乎是一样的。
祈祷声快到最后一段了,思考的时间似乎不多,眼前这张意气风发的脸是从没有见过的,无论是父母的管教还是日夜熟读的书本。
就像是一直在期待的事情,就像是,在梦里。
女孩松开手掌顺应地拉起男孩温热的手,两人就这样消失在了花丛中。
直到祈祷的歌声结束,迎亲的喧闹不断靠近,同伴还呆呆地趴在原地,犹豫着要不要先逃。
劼崖带着女孩突然就窜了出来。
“看!”
他紧紧地拉着女孩的手,把它举过头顶,脸上有着胜利者的笑容。
“你也太酷了!”
三个小小的人影在花丛里狂奔起来,再也抑制不住的兴奋变成一声声喜悦的叫喊。
头顶的星光渐渐变得灿烂,三个人就这么向前跑着,花田没有尽头,而梦里的人,似乎永远都离不开这个夜晚。
就这么向前跑着,也不知道要去到哪里,只是再也不要停下来。
“我叫子兮,我们会再见面的……”
“好香……这是什么花?”
“温柔的力量,说不定可以改变世界!”
“我才不想被选中!我要和你一直在一起……”
记忆如此真实,也可以在某一天轻而易举地变成梦境。
同样的夜晚,劼崖却不知道黑夜已经来临。
他回到了半里城的暗道里,一待就是好几日,哪里还看得见日升月落的轨迹。
他很快找到了记忆中的这个地方,身前的石板,往上一共是三十二块,在第九块的右上角,那里,刻着歪歪斜斜的两个字。
“子兮。”
曾经那个敢于冒险的男孩,在花田里遇见了那双星星一样的眼睛,然后不顾教义的约束,独自一人来到了这个地方,把所有的想法都刻在了墙上。
“你离开了这么久,谁都知道不可能再见,一定是我看错了……”
劼崖自言自语了一阵终于顺着墙角颓丧地卧倒在地。
没有一丁点光,也不知道天色是明是暗,如果就这样死在这里,说不定根本不会被人发现。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不知道这是第几次在心里嘲笑着自己。
明明知道是幻觉,却依然执着了这么久。
她不会回来了,就算真的回来,也不该是那副样子。
的确,如果就这样下去,眼睛会在黑暗里逐渐枯萎,变得什么也看不清。
然后身体开始不着地,整个人像是慢慢浮了起来,但心里的感觉却是真实的,一种想要求死的挣扎感,有力地撞击着自己的胸腔。
那种细微的力道,在耳畔被放大,一下,又一下,像是有人走近的声响。
“嘀嗒……嘀嗒……”
空旷的暗道里传来一阵脚步声,还有裙角拂过墙面,甚至是耳边碰撞的珠子。
劼崖觉察到了远处的响动,却再也没有力气,连抬头都不行。
他就这么听着这个人走近,濒死的感官告诉他这是真实的,但内心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恐惧。
这是个自己所熟知的人,眼神一直落在他的身上,从黑暗里走来,脚步坚定,仿佛是能看清他所在的地方。
遥远而期盼的距离,这个人终于在身边停了下来,弯下身,一张脸,刚好落在可以看见的角度。
“你来了……”
虽然不再是小女孩的模样,但劼崖还是一眼认了出来,他张了张嘴,却没能发出声音,这是自己心里的话。
“是……”子兮像是听到了,伸手抚摸着他的脸,“别动!没关系,你心里想说什么,我已经听到了……”
6。 执手的交付【下】()
劼崖突然露出一个疲惫的笑容,眼前的这一切再好不过了,就算是幻觉,至少眼前的这个人,看起来是真实的。
“我来,是想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子兮弯腰拉起裙角,把头软软地靠在劼崖的肩上,刚好藏住了脸上的表情,“我在那边过得很好,你不必担心,院子里有株白色的梨花,而且……比汀兰还要美。”
“那就好……”
“你不能陪我,我并不会怨你,我离开了这么久,你也该安下心……劼崖,你可以一个人活下去。”
劼崖的那颗心突然就沉默了,一个人活下去,确实有想要活下去的欲望,可是,一个人,又谈何容易。
地道的深处传来流水的滴落声。
“滴答滴答……”
在石板上用力地撞击,劼崖的念头和他的人,就像是被劈成了两半,身体的某一部分想要说:“好啊,那我就放心了……”
可是疲惫的感觉却在无限地抗拒。
分明是想求生,却连反驳的力气都没有,心跳的频率在不断地加快,最终还是放弃的念头占了上风。
嘴上说不出来,心里却在一个劲地大喊:“没错,你当然可以这么想!反正这辈子不可能再见面了……你让我怎么办?整个半里城死了那么多人!你还叫我好好活着,我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快让我死了吧!让我死!”
“死了就好了吗?”子兮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地点在他的胸口,“要是死了,所有的一切,就从你的心里消失了,你难道不怕忘了我?”
“忘了又怎样!我不要一个人活着……所有人都死了,我一个人,你让我怎么办?不要让我一个人,求求你……带我走吧!”
“看来这招对你不起作用……”
子兮冷不丁地坐起身来,一改之前温婉的模样,用那双大眼睛看着他,温顺的手贴在他的胸前:“不如……这样好了。”
那只手非常冰冷,顺着劼崖的衣领滑落进去,劼崖的心被它牢牢握住,突然就停止了跳动。
一时间,他只觉得自己像是一只被掐住喉咙的野兽,连死都需要去哀求。
这种耻辱有多可笑,悲痛加杂着屈辱一起袭击着他的理智。
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已经不见了,子兮低头看着蜷缩在墙角的这个人。
胡子拉碴,衣衫破烂,浑身散发着腥臭,泪水在布满淤泥的脸上流出两道清晰的纹路,眼睛里除了恐惧就只剩下绝望,这哪是一个男人该有的样子。
“怎么偏偏选到你了,瞧你那模样,一点儿用都没有!”
她迷迷糊糊地嘀咕了一句,指尖微微用了力。
突如其来的疼痛告诉他这一切不再是幻觉。
他开始歇斯底里地吼叫,整个人都在颤抖:“你不是她!你是谁?你到底是谁……滚!快放开我!”
“闭嘴!”
眼前的这张脸开始变得冰冷,这样的神色是在年少的记忆里从未有过的。
她突然伸手捂住他的嘴,满脸的喜悦,仿佛对这个游戏格外的痴迷。
“让我听听……什么?不可能再见了,它不想一个人活着?呀!好单纯的感情,还真是个小孩子!你以为小时候说好的事情能当真?只不过牵了一回手,也不看看你现在这副样子……不过,还真是痴情呢……嘻嘻,我才不会同意呢!”
“闭嘴……你给我闭嘴!”
心底所有的秘密被窥探得一清二楚,还任人絮絮叨叨地说了出来,这么随意的口气,像是在讨论着什么琐碎的事。
珍视的一切被践踏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