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直的手臂像是某种庄重的仪式,所有人默不作声,脚底迈着沉重的步伐,一心想把黎先生从这个地方送出去。
从明茉身旁经过的时候,她本想叫住伯玎,胃里却忽然响起了一阵突突的跳动。
那个木头小人望着劼崖的身影,飞快地冲着她小声地说了一句什么,让她一瞬间就慌了神。
小井在边上拉着她急急地说道:“你看好小麻子,跟在最后边,出了这个地方就赶紧回去,我去找我娘……”
说完他就跟了上去,明茉低头看着怀里的小麻子一脸的惊魂未定,只能咬了咬牙,缓缓拉起自己的外袍盖住了他的头顶:“没事了,快睡吧……我带你回家。”
像小井这般大的少年纷纷跟着出了列,因为离得远,这一大片的人只是被吓慌了神,直到快临近河岸的时候,才发现原来死了一地的人。
小井在其中克制着自己顺着人流一路寻找,尽量不低头往脚下去看,来来回回走了一截,却始终没有发现三姨的身影。
他在人缝中不断地回头,战场上与亲人走失的,又何止他一人。
回神间,脚下被绊了一下,他踉跄了几步扶住地上的一个人,定睛一看,这人身上的衣服格外的眼熟,他战战兢兢地把人翻过来,内心像是警钟被敲出了轰鸣。
是王斜子!半边脸被砍开了口,眼睛也没来得及合上,手里还死死地拽住自己的一只鞋,有伤的那只脚露在外边被冻得发黑,衣服缝里一碰便落下无数的冰渣。
小井还是头一次看见死人,这么近的距离,又是从小看着自己长大的人。
他哆哆嗦嗦地想去抹上王斜子的眼睛,手都抬起来了,却横竖不敢放下去。
对死亡的畏惧像是一棍子砸中了脑门,他整个人楞在原地手足无措,直到飞奔的人群一脚将他踢了出去。
他立马抱起了自己的头,后脊还是被人重重地踩了一脚,一瞬间只觉得肋骨附近仿佛断了一小块。
不知道是不敢去看还是急于把这会的自己藏起来,他就这么趴在地上,眼水顺着脸庞流进了衣领,像外边的雪花一样冷得刺人。
人群中央,推着箱子的前军终于和这边的劼崖碰上了头。
箱底已经空了,周围的人伸上了手将遗体接了过去,再稳稳地放入了木箱当中。
伯玎身侧很快有人递上了一只火炬过来,他抬起头来看了看,然后接在了自己手里。
四周成千上万双眼睛都在看着,这个人的神色里透露出与之前截然不同的坚决。
他回身看着躺在箱子里的黎先生,伸出手来探入箱底,将一小块炭石偷偷藏入了自己的手心。
自知大势已去,执政团终于有人放下了手中的长枪。
傲赴上前拍了拍劼崖的肩,又叫上了旁边的伯玎。
随后箱口被稳稳地合上,这三人前后站了上去,好让所有人都能看清。
一站上箱顶,四周瞬间围满了敬佩而期望的目光。
傲赴却只是朝这两人看了看,然后转身郑重地对着下边。
只听他字句有力十分笃定地说道:“这个夜晚不会结束,你们看……风雪从海岸过来,已经替我们翻越了这么远的路,而我们在雪地里冻了整整一天,难道你们的脚掌还站得下去吗?剩下的路,要靠我们自己走了!”
然后他冲着身侧挥展着双臂:“这两位是我的兄弟,这今天起,他们走多远,我就能走多远,穿过峡湾,浴血奋战……把陆东人赶回去,再重新点燃黑烟,夺回我们失去的一切!斩断所有的不公,把真正的善意还给那些未知的人!”
他说到这里抽出了一把匕首,然后用手掌握住刀刃,用力一提,血渍瞬间溅了一地。
他转身将这只拳冲着那两人伸了过去:“所以,我愿立此重誓……不停止,不后退,绝不把任何流血牺牲的事,谦让给你们任何人!我愿肩负起自己的生死,更会承担起你们的生死,世人均在见证!直至有人毁灭誓言,付出死后不得安宁的代价!”
傲赴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劼崖在那头看着他。
割掌立誓是极其古老的传统,立誓之人会受到人神的契约,违背誓言无疑像是冲破常论的枷锁,不仅会遭到世人厌弃,就连子孙后代也会一同计入不详之列,生不能与人建交,死更不得受之安宁。
就算是为了不计后果想要拉拢这两人,傲赴做出这番举动,也是彻底震惊了所有人。
这其中就有百思不得其解的劼崖。
眼前这人到底是有颗多强大的心,才会对自己信任到了如此地步。
劼崖一边发出了这种疑问,一边很快抬手剥落了自己脸上的面具,引得四周的人群忍不住一阵惊呼。
就冲着这份赤诚,就算这是个骗局,你敢这么玩,劼崖自问也能一路奉陪到底。
仿佛是在瞬间下定了决心,只见他不知道从身后什么地方飞快地抽刀割破了自己的手掌,再盖过去狠狠地握在傲赴的拳上。
随后两人同时转头看着另一侧的伯玎,傲赴甚至嬉笑着冲他举起了那只匕首。
伯玎对这场邀约从一开始就没有拒绝,他一步跨到了这头,抬起空闲的那只手在刀口上轻轻一拂,然后如同这两人一样盖在了另一个人的拳上。
“立此重誓!不停止,不后退!世人均在见证,直至誓言破灭……付出死后不得安宁的代价……”
围合在两侧的人将这番誓言全都听了进去,人群随即响起一阵欢呼,紧接着就有人大喊:“敌军就要来了,把武器捡起来!同我一道,趁着风雪向前!”
有人在迟疑,更多的是跃跃欲试,直到第一个勇士弯腰捡起了执政团的长枪。
从那时候起,这片空地上持续响起了那阵呼喊,久久不能平息,像是一整个夜晚都被这片星火所点燃。
“把武器捡起来……”
“趁着风雪向前……”
“对呀……把武器捡起来,我还可以报仇,我还可以继续向前……”
人群的后方,小井暗自擦干了脸上的泪水,撑着双腿咬牙站了起来。
雪夜里的这个小人,眼神亦如大地深处的灯火一样明亮。
79。 栈道以北【上】()
人群围合散去再也不见那三个人的踪影。
前方始终有人举着火炬,像是将人流引向某个地方,于是河岸边渐渐冷清下去,只剩下隔着一座中立之墙的望舒,长久而沉默地站在那里。
喧嚣过后突如其来的沉静,就像此刻的寒冷一样,风雪已经停了,但是冬夜的阴影却在不断地加长。
傲赴在僻静的转角停了下来,说的是去见一位老朋友,于是带着劼崖单枪匹马地背离了人流。
劼崖冲着伯玎的身影偏了偏头:“好歹是刚立誓的兄弟,你这么快就把他排出去了?”
傲赴一边安排了两个人把伯玎带回去,一边继续跟劼崖说着玩笑:“又不是去喝酒,带他干嘛?我是让你去活捉一个人,顺带活动一下筋骨,要是带上他,交给你照顾可好?”
劼崖猛地停下脚步,满脸压抑地转身想走,傲赴赶紧伸手将他一把拉住:“诶!我说你,这位老朋友又不是我的旧时,我费劲周折才找到这个人,你就不肯赏脸?”
“这么说,你是在求我?”
劼崖马上反讥回去,傲赴只能摆了摆手:“好好好…你说是就是,真他妈难伺候!”
话说到这个份上总算是达成了共识,傲赴转身一跃消失在了冻青城幽暗的转角,而劼崖也飞快地跟了上去。
此时离日出尚有几个时辰,四下里的积雪白得晃人,离都驿街还有两个街口的样子左转进去,不远处有一棵歪脖子老树,道路开在树洞里,这两个男人都得弯着后腰才能进去。
前行摸索个数十米的距离,出来是一个突然下沉的斜坡,顺着坡度的方向修葺着一个接一个的小房屋,右手边是一人宽的栈道,再往外边则是宽阔的河。
劼崖抖落了肩上的冰雪抬头往上看了看,斜坡上的房子足有三层,每一层的中间挂着铁链制成的楼梯,远远望过去漆黑一片,傲赴伸手指了指中间的一个点,定睛一看,一个人影正好站在栈道的边缘,随着呼吸轻轻地吐露出一团白烟。
“你说我们要不要偷偷摸过去?
傲赴故意轻声地问。
“这是什么地方?”
不知道为什么,这里看起来怎么也不像是个普通的聚居地,劼崖说着在斜坡的尽头蹲下了身,旁边刚好是人头那么高的一堆垃圾。
他忍不住仔细看了看,白雪下边掩盖着红红绿绿,用统一的麻绳扎成了捆,被冰水沁湿了几层,下端腐烂得十分厉害,像是荒弃了很长一段时间。
傲赴在一边十分感叹地说道:“以前清闲的时候我可是这里的常客,要找到能与我做对的人呐……简直不容易。”
说这话的功夫劼崖已经探过头去详细看了个清楚,那麻绳捆着的是一摞纸,上面横七竖八地画着无数道格子,用手抹去冰渣,扉页里的说明写着各类图案的用法,看来这是一张用来记录筹码的单子。
“所以这里是酒庄?”他看着傲赴演戏一般地晃到了铁梯的入口,忍不住露出了鄙夷的神色,“赌这种事情,可是见不得人的。”
“那是自然……”傲赴转身俯腰做了个请的姿势,满脸都是回味的表情,“这个地方可不只是跟钱有关,从这里上去,你会见识到各种见不得人的交易,尤其是在关键的时刻,简直是有求必应!”
话一说完两人先后登上了悬梯,顺着湿滑冰冷的墙面垂直攀行。
那梯子在风雪里摇晃了太长时间,原本轻微的动静都能发出极其惊人的叫唤,现如今被这两人踏在脚底,却是一点波动也没有。
想必若是换一个人,不必引起这个夜晚的注意,就这么光滑纤细的铁链,一脚踏空就会摔进河里。
没多久,两人先后攀上了第二层,目标就在不远处,那个人影在阴暗里仿佛猎豹一样警惕地转动着自己的脑袋,甚至不肯放过栈道下边翻滚而过的河水。
傲赴一眼就发现了他的手里握着一枚炮仗,于是赶紧在风里停了下来,这一次他是真的严肃地压低了自己的嗓音:“我从灰底得到消息,那个人就藏在那里,门口日夜有人把手,凡是有人靠近他就会拉响手里的东西,得想个法子从他身前混进去,千万不能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天亮之前,直接把人带走。”
劼崖抬眼一看,傲赴半个身子挡在前面,栈道原本也就一人宽,被他遮挡得十分严实,而目标距离这里大概也就百步的距离。
那人背靠着一扇门一脚踏在栏杆上,两侧无论哪有动静,必定都会引起他的注意。
傲赴回过头来问他:“如何,你有什么主意?”
劼崖完全没有回答,只凝神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猛地屏住自己的呼吸。
空气中瞬间炸开了一个点,像是感知撞在了一堵墙上面,又折返回来直捣入耳廓,将所有的动静都封固在了头脑里。
在这个音域范围之类,劼崖看着眼前的傲赴,一脸被静止在了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
被寒风撕碎的雪花凌空停在了他的耳边,劼崖挥手拂去了一半,视线瞬间清晰了不少。
然后他沉默地站起身,腾空一跃便跨过了傲赴的头顶,登上了身侧的栏杆。
低头一看差不多有十丈的距离,脚下层层叠叠的流水,被前后阻断了流淌,高低错落的样子就像是凝固的刀尖。
这个高度要是摔下去,只怕会直接摔断脖子。
不过他并没有有所顾忌,只放心地超前飞快地移动,每一步都极其的精准,倒像是依附着栏杆的顶端轻快地滑了过去。
脚下的积雪被奔跑的速度一碰,向两侧飞溅开去又止在了半空,只等时间归位然后重新跌落。
等来到目标点以后,眼前的这个人影终于被看得一清二楚。
灰暗的肤色,下颔的两侧比普通陆西人要宽上许多,眼角有些发黑,颧骨也凹陷得极深,浑身裹在一件发霉的袍子里,右手藏在胸前的衣领下面,专注力透过眼神凝聚在鼻尖上的样子,活生生的就是一只秃鹫。
这个人少说也有二百斤重,却被劼崖翻身下来,一手捉住了前襟,朝着栏杆外用力一扯,直接就落了下去。
劼崖站直了腰身探头一看,这人摔在下一层的边缘来回折成了两半,又像是断了线的破布一样落入了水流的缝隙之中。
等彻底看不见了,他这才轻缓地吐出了一口气,空气中响起“突”的一声。
静止的时间从半里之外的边缘,倏地被收回到了他的手中。
80。 栈道以北【下】()
傲赴在原地整个一愣,又惊讶地回转过身来发现劼崖已经出现在了这一头。om
他缓缓直起腰身走了过来,不敢相信地抬起一只手,在劼崖的肩头来回戳了戳,嘴里莫名其妙地说道:“你突然消失了?”
劼崖不想搭理他,谁知他像是着迷一般的陷入了此刻的沉思:“之前你跟踪我的时候也是,每次我反应过来,你就已经不见了,难道你像术清一样,可以消失?”
“下一步怎么办,直接闯进去?时间可不早了。”
劼崖扭头去看身前的门,脸上全是刻意回避的意思,里面零星传来几声走动,傲赴跟着立马收了声。
只见这扇门上边挂着稀稀拉拉的几道珠帘,门扣被提在了半空,看起来并没有上锁。
劼崖在身边已经探手想要抓住门扣,谁知傲赴往前一步挡住了他的动作:“喂!我不是说了,要避开所有人的注意。”
谁知劼崖只管抬手挑动了门前的珠帘,一阵清脆的碰撞声响起,门后突然就安静了,紧接着他大脚一开,直接就闯了进去。
“为什么要避,你打不过吗?”
傲赴整个人还立在原地,脸上是一副瞠目结舌的表情,远处一阵刀光已经落了下来,劼崖抬手就挡了回去。
只见他前进一步进入了黑暗,然后哀嚎声不断乍起。
傲赴干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