刽子手往后边退上了半步,然后抬起头来望着塔的上方,一时间所有人都跟着扬起了脑袋,除了依旧震惊的明茉。
“你看!”
塔上的白千一眼就发现了她,悄悄伸出一小节手臂朝下指了指。
劼崖的表情都藏在了面具里,不过他一动不动地盯着下边,白千只觉得他好像更专注于眼下的事情,所以只能老实地收了声。
所有人都在等,直到敦子看着望舒的指示清了清嗓子,然后朝着下边大开了嗓门:“诸位……根据长老会的法令,我们都知道,季大人被人刺杀,一直以来执政团都在暗中搜查,凶手是一个叫晚书的女人……就在几天前,这个女人在狐狸巷里露了面,我们顺着这条线索,找到了此人的下落。”
声音飘荡出去,越远的地方散得越开。
敦子说完挥手一指,人群跟着转移了目光。
那个人跪立在地上,胡子拉碴地遮挡住了面容,脸颊因为消瘦凹陷得很深,头发纠缠在一起,杂乱地盖在两侧的肩头。
他的身形虽然单薄,但姿态却是十足地笃定。
明茉不敢相信地抬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小井却在边上要她去看台上的另一个人:“那是,黎先生?”
明茉还没来得及回话,几个供奉人就端着盘子走上了刑台,将一壶清水冲着这两人的头顶灌了下去,然后举起剃刀来回刮了两下,那一头的乱发像是剥开的蒜皮一样飞快地掉落下来。
前排的人明显是倒吸了一口冷气。
这人看上去眉目清秀,他的后颈甚至还刺有供奉人的鱼钩。
劼崖留心观望着人群里的明茉,只听敦子的话还在继续。
“今天把大家召集起来,依照教义,将这两人剃发除衣,置于刑场示众!”
站在身后的供奉人,随着号令揪起这两人的衣领,“嗞啦”一下撕开了上衣,又将清水泼溅在了裸露的脊背上。
寒冷透过骨髓沁了进去,就连围观的人都忍不住咬紧了上牙。
“黎先生!”敦子在上边高声呼唤他,“你必须诚实地回答我,你是否窝藏了你身边的这个男人?”
黎先生跪在台上朝着四周看了一眼,然后猛地鼓足了一口气:“我只是收留了一个无家可归的人!”
“你可知道他是谁?”
“我当然知道!”
立马有人拿上了一张长卷,在黎先生的身前展开。
画像上的人大家再熟悉不过了,毕竟在布榜台上张贴了这么长时间。
黎先生的头并没有丝毫偏转,敦子又问他:“你收留的,可是通缉令上边的这个人?”
所有人都在屏息等待着他的回答,但他却只是埋下了头,朝着身旁艰难地移了两步,然后仅用另一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伯玎,对不起,我没有照顾好你!”
伯玎一听,浑身突然发起了颤,他急忙摇了摇头:“黎先生,是我……是我连累了你!”
“不,你没有错,无论任何时候,你都不能认这个错!”黎先生双眼绝裂地直视着他,“你听明白了吗?”
伯玎抖得说不出话,眼眶瞬间就红了,干裂的嘴唇粗笨地发出了一丝喘息,然后冲着黎先生郑重地跪直了身子,腰身一弯深深地拜了下去。
额头磕在雪地里掩盖了那一声闷响。
“好!”黎先生突然爽气地笑出了声,“太好了!我果然没有看错人!”
话一说完他猛地站起了身,肩头一甩挣开了身后的那两个人。
只听他伸直了腰板冲着人群一鼓作气地大喊:“你们就看着吧!睁大你们的双眼,继续装聋作哑!等到待宰之日还要自己动手打开牢门,我绝对不与畜生为伍!”
所有人都来不及发出那声惊叹,只见黎先生转身加快了步伐,笔直地冲着火堆一头扎了进去。
整个过程没有丝毫的犹豫,火光一闪就吞没了人影。
夜色中一点生气都没有,一时间安静得只能听见油脂松垮下来的声音。
火焰燃烧得更炽烈了。
整个城市看着这一幕,其中心底五味杂陈,钦佩翻涌而起的,恐怕不在少数。
傲赴从炭火边上起了身,脸上虽然挂着一副看戏的表情,却极力忍耐着把情绪都藏了下去。
他的头顶是终于从明茉身上收回了视线的劼崖,业火焚身的痛苦,他自然是比所有人来得更加清楚。
伯玎的哭喊从上空极速地划过。
惊起了树梢上的雪,簌簌地往下掉落。
时间像是被冻硬的台阶,一步步攀爬上去耗尽了全身的力气。
瞭望塔上没有人说话,所有人都知道,下边成千上万只耳朵都在等待着这里。
遥远的方向趁人不备闪过了一丝火光,像是信号一样。
是时候加快进度了,傲赴抬起手来击了两下掌:“看来你搭这么大的台,反倒给人做足了戏……还真不错呀!”
望舒在一旁被呛得脸色铁青,一巴掌拍在了身前的栏杆上:“都看好了!这个人私藏暗会乱党,现已自裁!这种不敢认罪自我了断的做法,背弃了教义,简直就是懦夫!”
“你住口!”
人群本来已经响起了议论,又被伯玎这一嗓子骂了回去。
只见他怒目圆睁,脸上却又是哭笑不得的表情:“我好歹是个供奉出生的人,依照教义,就算是普通民众,也只有宗教厅有权宣判我是否有罪!你今天私设刑场,绕开了裁决,还逼死了黎先生,你触犯了教条,你可知罪?”
话音刚落,瞭望塔前响起了震耳欲聋的吵闹,非议像是哄抢的臭虫,直接扑上了望舒的脸。
敦子隔着栏杆朝下边看了看,汗水都快打湿了整个后背,他战战兢兢地凑到望舒跟前:“大人,不太妙啊!”
一时间,肃穆的夜晚像是变成了嘈杂的菜场,明茉身在其中,斜眼看着四周你言我语地争论着各自的问题。
可见这些人都是头脑愚钝的东西,几句话就被人牵着走,再来几句还可以推回原地。
她迫切地想要对上伯玎的眼睛,就像她心里所想的那样,今晚这个跪立在台上的犯人,是否依旧是她所熟知的那一个人。
正直,善良,乐于助人,值得信任。
即使世上所有人都变成了敌人,但他绝对不可能。
75。 熔炉【上】()
明茉在心底苦苦地哀求着:“快看我一眼!就一眼……告诉我,这都不是真的!”
伯玎始终没有从瞭望塔上撤回视线。
“你说呀!这到底是为什么!”
泪水莫名其妙地就落了下来,小井在边上看着她这副样子,赶紧伸手拍了拍她的后背。
谁知明茉终于忍耐不住爆发出了那一声呼喊:“你看着我!你到底是什么人!”
伯玎被这一嗓门震得回转过身,一脸茫然地在台下四处搜寻。
人群里只有那一个人沉默地看着自己。
她的眼神既躲闪,又写满了期待。
伯玎欣喜地露出了笑容,却又苦涩地收了回去。
明茉还活着,她居然还活着。
伯玎赶紧垂下了脑袋,心里反复思考着该这么去面对这位故人。
至少不应该是现在这副样子。
就在这时,瞭望塔上的望舒终于等到了人声逐渐消停下去:“教义管束的,是我们自己人,你已经非我族类,还敢奢望上宗教厅?”
伯玎听到这一声质问,缓缓抬起头来去看不远处的明茉,仿佛终于在她的眼睛里找到了自己想要的勇气:“你倒是说说看,我究竟犯了什么罪!”
敦子立马挥手把话接了过去:“你身为目兹的供奉人,勾结暗会,造谣圣女失踪,还擅自蛊惑民众北上,以至于造成了今天的局面!就是因为你,有多少人背井离乡,最后死在了疫症手里!”
“胡说!你们……你们是想把所有罪行强加在我一个人身上!你们根本就没有证据!”
“你要证据是吗?”
敦子仿佛早就料到他会这么说,一声令下让执政团拖上了一个人。
明茉一看觉得有些眼熟,小井在后边小声地提示她:“是画庄里的那个门童!”
这个人缩头缩脑地看了看四周,像是第一次被这么多人盯在眼里。
敦子只是让他说一下自己是谁,谁知这人居然莫名膨胀了内心,絮絮叨叨地仿佛真的上了台:“……黎先生那段时间古怪得很,你说我们横竖就只是个画庄,有客来自然是大开门地欢迎,可他居然吩咐我们严格盘查,我可是挨了不少耳光!到后来,就是南境大门关上以后,他就很少露面了,还不准我们往他那里去,我本来没多想,直到那天有个人女人来找他……”
明茉和小井在下边跟着揪起了心。
“什么女人?”
敦子赶紧插嘴问他。
“那天天都快黑了,我只觉得那个女人鬼鬼祟祟的,说是黎先生让她来拿什么图纸。”
人群瞬间响起了一阵议论,台上很快又上来了几个人,与之前不同的是,这一次一共打开了五张画像,画的全是形色各异的女人。
画上的女人伯玎一个也没见过,自然也都和明茉长得不像。
“你仔细看看,是哪个女人?”
这时有人提了一盏灯过来,一手押着那个门童挨个走过去看。
走到第三幅的时候,他突然“哎哟”一声拍起了巴掌:“就是她!”
望舒心满意足地从栏杆前退开,敦子故弄玄虚地补了一句:“你确定吗?”
那人朝着瞭望塔一个劲地点头:“大人……这么美的女人,我也就见过一次啊!死都忘不了!”
白千在劼崖边上够着脑袋看了看,然后得意地说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应该是晚书姐姐,你还没见过吧?”
劼崖随意答应了一声,白千抬手把脸上的面具推上了鼻尖:“其实晚书姐姐可厉害了!这次多亏有她帮忙,不过……我从来没跟她说过话。”
劼崖一瞬间就明白了,傲赴所说的下了个套,原来就是这个意思。
白千还在那里继续问他:“你这个人怎么不说话呀!”
劼崖已经一声不响地转过了头。
台上的伯玎被完全蒙在了鼓里,一脸的冤屈逐渐变成了绝望,回头看着所有人质疑地盯着他。
敦子挥手让那个门童下去,几句话就像是宣判了他的死刑:“这个女人就是刺杀季大人的凶手,她从剩都逃走一直了无音讯,直到在你的门前现了身,我问你,我说的是否属实?”
伯玎自然是不知道怎么回答,执政团如今坐实了他与暗会之间的关系,更是决定趁势逼问到底:“我问你……你究竟把她藏在了什么地方!我说的是否属实!你认不认罪?”
晃眼看到就连此刻的明茉,都不敢相信地移开了自己的眼睛。
敦子又问了一遍:“你背弃了神明,背弃了我们所有人,你到底认不认罪?”
伯玎心里仅存的那一点憧憬,都被这帮人无情地踩了下去。他闪躲地垂下头,在雪地里跪了那么久,直到这个时候,他才真正感受到了刀子一样的寒冷。
今夜无论如何都会有一个了断,更何况凶手的下落至今仍是个谜。
所以瞭望塔上一刻也没有停:“今天把大家召集起来,我相信大多数人都是清白的……所以这下边若是有误入歧途的人,我希望你能勇敢地站出来,不要连累了你的家人……因为蒙蔽自己最亲的人,是无耻,也是无法饶恕的行为!同样的,要是有人知道乱党的下落,问着你的心,你的虔诚,你必须对我们的神保持忠诚,把他指出来,就是替他赎罪!他一定会得到教义的宽恕,我们也会重新接纳他,一切从轻发落!相反,如果你们一直保持沉默,我敢保证,你所保护的这个人,今晚绝对回不了那片河岸!”
恐吓的力量自然最有效,更何况在雪地里冻了这么久,人群立即蹿起了一阵哀求。
无论那个人在哪儿,无论是不是你,赶紧站出来不要连累到他人。
所有人的想法紧紧抱成了一根绳,每一次有事发生的时候都是这样。没有人会自愿挺身而出,为自己,也为解脱目前的境况。
曾经敢于这么做的,现如今被扒光了衣服,羞耻地跪在那里。
只是所有人都低估了一个人可以刚直到什么程度。
伯玎一站起来的时候,整个河岸都安静了。
76。 熔炉【下】()
这天夜里,三万多双眼睛都汇聚在一个人的身上,只有瞭望塔顶端的劼崖,看到了河岸那头的动静。
像是一张长毯从半空中揭开,大地间突然亮起了不计其数的火光,缓慢有力地向这头逼近。
他站起来舒展着腰身:“他们来了……”
白千赶紧将脸上的面具重新戴了回去,然后从地上抱起那捆油纸交到了劼崖的手里:“呐!在你觉得合适的时候,所有人都在等你的信号。”
透过窗洞可以看到火点围合在了执政团设立的包围圈附近,然后正中的位置,反复明灭的那盏光,一共闪了七次。
大军已就位,就等将军拉开战旗。
刑台的中央,伯玎迎着所有人的目光站了起来。
敦子胜券在握地说道:“念你曾经在神庙里侍奉了这么长时间,你可以在死之前向众人陈情,以减轻自己的罪孽。”
在他说完之后,伯玎的声音很快响彻在雪地里,台下这么多双耳朵全都听了进去,一字一句,犹如利箭贯心。
“没错,是我说的,是我……我让目兹的百姓到剩都去,我说的都是真的……我明明收到了剩都的神谕,上边就是这么告诉我的!黑烟消失,北火也熄灭了,神不会再庇佑我们!还有……半里城的人都死了,陆东的军队就快就会过来!他们隐瞒了入侵的消息,把中立之墙关上,你们想想……就像上一次黎明预案那样,一关就是好多年!的确是挡住了暗会的人,说不定还能断了陆东人的念头,剩都倒是保住了,但是你们!难道不是把你们活生生地送进了敌人的嘴里?整个半里城没有一个人活下来啊!到时候大军北上,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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