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明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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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世明音- 第5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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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张口结舌回答不出。他如今什么模样了?

    大统九年在栎阳最后一次见到他,匆匆一面就过去了。连一眼都来不及深看,怎知他今日风华?

    只得勉力敷衍:“他没怎么变过。总是那样清俊,弘雅。”

    “你同他有几个孩子了?”她看着我。

    我躲着她的目光,低头说:“我同他没有孩子。”

    “啊”她的目光中露出同情的神色。难怪孤身被他遣来东边侍奉老母,原来是因为多年无出,失了宠爱。

    “可怜的孩子。”她轻拍着我的手安慰我,“没孩子也没什么。你瞧,我有个儿子,可又怎么样呢?有子莫如无。”

    费连夫人沉沉在榻上躺下,半睁着眼睛看着头顶上暗沉沉的梁,自言自语:“我当初为什么要让他出去呢?我要他求取功名做什么?快要死了儿子都不在身边。有子莫如无啊”

    她反反复复念叨着这句话,渐渐闭上眼,沉沉睡去。

    我轻轻走出去。外面明媚的阳光一下子晃了我的眼。我眯起眼去看那头顶上的苍翠。时节已经入秋,葱翠的叶子已经露出泛黄的迹象。

    又一年春去秋来。

    蓦地就涌出眼泪。

    我想念着宇文泰,也想念年幼的孩子们。这种想念如此坚实而深刻,满满当当地铺陈在心底,压过一切模糊不清的追忆和怅惘。

    那是我的夫君和孩子。

    在被悲伤的回忆折磨着的时候,只有他们能给我温暖的安慰。

    他们此刻在做着什么?长安的阳光也如晋阳这般明媚招摇吗?

    也不知道高欢下一步打算怎么做。

    费连夫人的身体原本就已很差,到了晋阳之后,亦是一日不如一日。请来的大夫都悄悄对我说,该准备下寿材了。

    这天是七月初六,费连夫人将我叫到身边,挣扎着从榻上起来,在枕下摸出一枚漂亮的绣囊递给我。挤着满脸的皱纹笑着,神秘又小声地对我说:“拿着。”

    我不知何意,接过来。这种绣囊我亦有一些。都是二品以上品级才能用的金缕兽爪囊。而手中这个,只是五彩丝线绣成,并无兽爪图案,只绣了两朵并蒂海棠。

    她笑着说:“明天就是乞巧节了。可不是你们汉人女子过的节日么?拿这个去对月乞巧吧。如愿他会回心转意的。”

    啊,她竟是为我准备的。在她的理解里,我和如愿的故事完全是另一番模样。

    我打开那绣囊的口。里面整齐地插着两枚银针,团着几团五彩的丝线。

    我有些不知所措。竟笑出声来,看着她那张似乎被风干的脸,俄而却泪如珠下。

    她依旧笑眯眯地安慰我:“没事的。你还年轻,又陪伴他多年,如愿他心里肯定还念着你的好处的。”

    她不再是多年前纳姬的仪式上因为听说我的出身而错愕莫名出言尖刻的妇人。她衰朽而慈悲,想要帮助我挽回她儿子的心。

    她不知道,多年的离散已经挽救不回了。

    只以为触动我被冷落的伤心事,安慰说:“我的绣囊很灵的。当年,我就是学着那些汉女,用这个绣囊里的针线对月乞巧。如愿他阿父一生都没有纳过其他女人。”

    说着脸上露出自得又幸福的笑。

    我也忍不住微笑,默默将绣囊紧紧攥在手里。

    世间女子的心愿果然都是如此。她最大的成就,就是夫君一生只守了她这一个女人。

    到了次日晚上,月光如水,银辉满地。深黑色天空中一丝云翳也无。月光太亮,照得周围星光黯淡。

    费连夫人让人将她的榻抬到院子里。她要看着我对月乞巧。

    我便找了一处没有树荫遮挡的地方,先对月焚香跪拜,然后取出绣囊里的针线,对着那清朗月光正要穿针引线,宅院的大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我回头去看,整个人立刻如被一张巨网紧紧缚住,动弹不得。

    他一身皂衫,皂色小冠,乌靴上满是尘土。这一刻在我眼中太不真实,可他风尘仆仆地来了。

    身后跟着同样风尘仆仆的贺楼齐。

    我看着他,只觉得自己的胸口再无法控制地上下起伏。可是身体动弹不了;手里举着银针,却忘记了该如何放下。

    他未见到藏身在庭院一隅的月光里的我,只注视着正对庭院大门半躺在榻上的费连夫人,一步步走过去,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唤了声:“阿母,如愿不孝!”

    声音颤抖,无限愧疚。

    当初只身离乡从军去闯功名,也不过为了光耀门楣让爹娘有个祥和晚年吧。怎么竟失散了这么多年不得相见。

    事与愿违,处处欺人。

    费连夫人亦睁大了双眼,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她颤抖着手,抚着那已经不再年轻光洁的脸庞。那是她的儿子,记忆里一直意气风发,鲜衣怒马,年少风流。怎想到岁月凉薄,他也经不住摧残,人到中年。

    我看到费连夫人的脸上有眼泪滑落的闪光。她一把紧紧将他揽进自己怀中:“如愿!”

    母子多年未见,他仿佛又成了慈母膝下一个垂手聆训的少年,脸上露出和年龄不相称的温顺与乖觉。

    半晌,费连夫人伸手打了他一下,骂道:“这个小畜生,终于肯亲自过来接她了!”

    独孤公子的脸上露出不解的神情:“谁?”

    呀,苦心隐瞒多日的实情眼看就要被揭穿了。

    费连夫人却未察觉,伸手擦了一把眼泪,笑骂道:“来就来了,还装什么?自己的女人,还放不下面子么?”

    说罢伸手一指。

    他朝我看过来。

    他的脸上在一瞬间露出疑惑的表情,随即便是震惊。他睁大了眼,难以置信地朝我走来:“莫离?”

    贺楼齐也讶异地瞪大了眼睛:“莫离娘子!”

    “公子。”我唤他,手突然松动,银针狠狠扎进了指尖。

    “哎!”钻心一痛,我低头一看,已有血珠渗出。

    他两步跨过来抓过我的手:“没事吗?”将我的手指放入他口中。

    我顿时慌乱,只觉得狂跳不止的心下一刻就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了。连忙将手抽回来。

    他亦意识到自己失态,有些尴尬:“对不起。”

    随即小声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跟着宇文泰出征的时候在颍川被高澄捉了。”

    他皱了皱眉头:“难怪我听说黑獭到了潼关之后又令赵贵率所部回了颍川附近。原来是为了寻你。”

    “他如今怎样?”我急急地问。迫不及待想要知道他的消息。

    如愿未发一言,注视着我。半晌,说:“他已经回长安了。没有什么动静。”

    我的心里泛起一阵失落。他没有大张旗鼓地到处寻我吗?高欢应该已经往长安传了消息,他为什么会没有动静?

    转念又一想:“公子怎么会来晋阳?两年前你不是已经移镇河阳吗?”

    “有个一直在东边的远房亲戚捎信来告诉我我阿母病危了。”

    我的心狠狠一跳。隐隐感到,我和他,还有宇文泰都落入了一个陷阱。

    “朝廷知道吗?宇文泰他知道你来?”心里在打鼓。宇文泰连关中都不让他踏入了,怎么会同意他到晋阳,跑到高欢的眼皮底下?

    他果然摇了摇头:“我是偷偷来的。阿父去世的时候我不在身边。我想为阿母送终。”

    我立刻推着他往外去:“公子,你快走。”

    “怎么了?”他不肯动,矗立着,看着我。

    我使劲闭了一下眼。这陷入圈套的可怜人,一世威名难道要葬送在这里?

    “给你捎信的不是你的亲戚,是高欢。”

    他的脸上划过一阵惊愕。正要说什么,门外马蹄声火光四起,一片喧嚣。片刻,一队士兵明火执仗地闯进门来。

    一个队长模样的人走上前,恭谨一礼,问:“是独孤将军吧?渤海王恭候多时了。”

    如愿被带走了。只留下惊慌不已的费连夫人在庭院里六神无主地哭泣。

第七十八章大统十五年(公元549年)-秋() 
直到天色微微发亮,如愿才只身回来。灰白着脸,更显得憔悴。

    一直等待着的焦躁不安的贺楼齐连忙迎了上去:“将军,高欢说了什么?”

    他摇摇头,只说:“没事,你去休息吧。”

    撇开一脸焦虑的贺楼齐,走进院子,见我一直等在廊檐下,紧走了两步过来,问:“我阿母怎么样?”

    “哭了一会儿,有些虚弱。吃了药此刻已经睡了。”我轻轻说。

    一阵凉风吹来,刮起了他皂色的袍角。

    我心中一动,只觉这一刻无比静谧安详。仿佛还同从前般亲密无间。那已沦落在风里的旧日时光又都回来了。

    可是怎么回得来?怎么回得来?!

    我在心里反复盘算,到最后一片凄清。

    他说:“辛苦你。这些日子都是你在照顾我阿母?”

    我低着头不敢看他:“高欢把她送来,难道我要置之不理么?”

    我该感谢高欢吗?他卑劣地、阴险地,让我们重聚在一个屋檐下。

    见他半晌不出声,我抬起头去看他,他却也正看着我。

    不禁心酸。

    那双曾让我着迷的眼睛已不复年轻时的明亮神采。他的鬓边也有了白发,微微晨光中显得沧桑而无奈。

    他已是柱国大将军,可是他的青春岁月,以及印刻在那些岁月里的人事,都再也回不来了。他渴盼与奋斗,出生入死,得到的回报却是无情的——在漫长的岁月里,我们得到的,总多不过我们失去的。

    他怎么也会老?!

    我转过脸去不敢再看。再看下去,又要心慌。

    掩饰地胡乱问:“高欢同公子说了什么?”

    他语气平淡,无惊无澜:“把我诳了来,自然是劝降。”

    我却一惊。高欢劝降他,又毫发无伤将他放回来。难道他?

    “你同意了?”我仰面直视着他。

    他看着我,未置可否。直看得我心里发毛,才反问:“我若同意了你会怎样?”

    我想了想,说:“这是你自己的选择。就如同当年你选择了同孝武帝一起西入关中一样。”

    长安和邺城的皇帝都是元氏宗亲,若细论起来,谁又比谁正统?

    他的眼中泛起浓密不散的哀愁,抬起头看着天边橘色的云霞,淡淡地说:“此刻我倒真希望我当初留在了洛阳。”

    我明白他话中的意思,说:“公子,其实当年哪里是你选择了往西还是往东。不过是命运选择了我们,操纵了我们。”

    他的声音黯哑起来:“莫离。我心里始终都放不下你。”

    我又何尝放得下他。

    只拿目光慌乱地扫过他的脸,却发觉他身后的贺楼齐也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像是同他一起期待着我的回应。

    “我一直都过得很好。”低下头不敢看他。

    他沉默良久,开口说:“我知道黑獭他喜欢你,也对你好。我没什么不放心的,就是总会想你。”

    “公子。”我心中凄婉,却有那么多话无法说给他听,只说:“连毓儿和金罗都已经成婚了。我们都不再年轻了。”

    他听了笑出声来,伸手细细抚着我的鬓角,看着鬓角的目光又怜又爱:“是啊,我的头发都开始白了。黑獭近两年也开始老了。只有你不曾老,依旧青丝如黛。”

    我抬头看他。他的表情在那一瞬间有些恍惚,目光越过我的肩膀,轻轻落在我的身后,愣愣地,似在沉思什么,半晌,伤感地说:“可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你。那天夜里,我一直坐在你身边看着你熟睡的样子。那时你还那么小,睡在那张大床上,完全像个失去了母亲的孤独的小孩子。当你在梦中唤出如愿的时候,我的心从来没有跳得那么快过我想将你紧紧抱在怀里,像一个父亲挚爱他一生中唯一的女儿一样。那种感觉一生都刻骨铭心。”

    泪水立刻涌了出来,摇摇欲坠。我在他的面前根本掩饰不住。心会跟着他的呼吸跳动,疼痛,喜悦。

    马上设法将自己的哀愁全部掩收起来,也试图打断他的回忆,说:“公子还是想办法离开吧。即是当初选择的,就不要再变了。”

    “你要我回关中去?”他的语气是失望的。

    我转过身去,狠狠压住心底涌起的不甘,说:“公子自己都说过,臣无事二主。”

    他叹口气,又自嘲地一笑:“那时候年轻气盛,满心的建功立业青史留名。可如今我见着你,什么雄心壮志都没了。能同你一起多待一天都好。到底是人老了,想要的也不似从前那样多了。”

    我一笑,心中了然,有一丝凉,却还是忍不住问:“公子从前想要什么?如今又想要什么?”

    他也一笑,似是在笑自己:“从前什么都想要。如今什么都有了,却只痴心妄想着你。”

    人总是在追求自己没有的东西。

    还未开口,耳边只听他叹了口气,那么自然地,伸手将我拥入怀中,紧紧抱住。——

    这才发觉,秋天的凌晨是这样冷,冷到他的体温传来的那一刻,我开始不住地颤抖。

    抖得太厉害,连眼泪也一并抖落下来。

    那些被拼命压在眼底的泪水,和拼命被锁在心中的思念,都一并喷薄而出了!

    啊,原来已经那么多年了。

    在我反复的踯躅摇摆间,欢喜创痛间,竟已经过了那么多年!

    然而造化弄人,兜兜转转,我终于又回到这个怀抱。

    原来哪怕不管怎样地爱上另一个男人,这最初的心动却从未改变过。

    原来这一刻,我已经暗暗地等了这么多年,期盼了这么多年。

    “公子。”我满心凄酸地坠入一个无底的深潭,因为极度的恐惧和喜悦,紧紧抱住了他。

    剧烈的恐惧和战栗中,眼前一黑,浑身发软,仿佛堕入万丈深渊,一直地往下堕,一瞬间万念俱灰。——

    我抱着夫君以外的男人!

    我如今一心抱紧了他,可余生要如何去过?我才三十多岁呀!只觉前无生路——

    牙一咬,心一横。

    不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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