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应在这里。
他看着我,志在必得:“莫离,这天下,我要。你,我也要!”
“永没那一天!”我丢下剑,转身离去。
注解:
?:南北朝前后称呼母亲为“家家”、“阿娘”、“阿母”。北齐书。高俨传:后主泣启太后曰:“有缘更见家家,无缘永别。”隋书。杨勇传:勇昔从南兗州来,语卫王云:“阿娘不与我一好妇女,亦是可恨。”世说新语:周伯仁母冬至举酒赐三子曰:“吾本谓度江托足无所,尔家有相,尔等并罗列吾前,复何忧?”周嵩起,长跪而泣曰:“不如阿母言。”
第三十一章 大统二年(公元536年)-冬()
刚下过一场雪,寒气沁骨。这一年多我的身体一直时好时坏。宇文泰专门给了我一个太医,每天吃下的除了饭,就是药。
独孤公子一去便没了消息。连只言片语都没有捎回来。渐渐也觉得越来越没有盼头。也许他流连着建康城的繁华似锦,对长安的一切都心灰意冷,不再愿意回来了。
庭院深沉如海,溺在其中,黑沉沉地望不到明天。
这日又病了。外面的艳阳将白雪照得晶莹剔透。我靠在榻上,恹恹地看着外面的光景。生命为愁苦所消耗,年月被叹息所旷废。一场惊心动魄声势浩大的欢喜,最后只落得在这一隅院中,守着他可能永远无法成行的归途。
宇文泰派了一队兵士给我看护宅院。大约是不准我离去。他那样的性子,既已赌上了这口气,也已对我开了口,便誓要得到,不准有任何意外发生。
他有漫长的岁月可以纠缠空耗,我也有。
还好金罗在慢慢长大,如今两岁半了。喜欢咿咿呀呀唱歌,喜欢黏在我的身上。
我只有从她的五官里,依稀去看独孤公子的影子。
此时她正由侍女绯月带着,在外面的院子里玩雪。嬉笑声不时地传进来。稚子天真,并不知没有了父亲,在这注定渐渐破败的庭院里,她将来的命途会怎样晦暗。
愿她不长大,永远无知而快乐。
过了一会儿,她跑进来,跑到我面前,唤了一声:“家家。”
她摊开手掌,手心里一小团雪球,说:“家家,这是给你的。”
跟进来的绯月连忙将她的手拉开:“娘子的身体不好,女郎别拿这个冰她。”
“没事。”我笑笑,拿过金罗手里的小雪球。冰凉凉的,从手心直透到手背。
金罗认真地观察着我的神情,两只眼睛像两颗墨丸一般,问:“家家喜欢吗?”
“喜欢。”我笑。
她这才跟着一起开心地笑起来。
这时管家匆匆进来说:“娘子,丞相来了。”
我对金罗说:“和绯月出去玩好不好?”又嘱咐绯月:“小心别让她着凉。”
绯月应了一声,牵着金罗的手出去了。
刚出去,宇文泰就进来。侍女忙端来一只绣墩放在离榻三尺的地方。
他走到面前,在绣墩上坐下,说:“我听说你又病了。”
“没事。总这样反复,都习惯了。”我低着头不看他。
他说:“最近太忙,我也好几个月没来看你了。前日御苑里刚杀了几头鹿,皇上赏了我一些鹿血,我一并都带来了,让厨房蒸了鹿血羹给你补补元气。”
我轻轻说:“劳丞相大人费心了。”
他低头沉默了片刻,说:“你同我生分了”又抬起头来,“刚才我进来的时候,见院子里的那株红梅都开了。你知道么?”
“我知道。昨天便开了五朵,今早又开三朵——公子在家时最爱那些花开的样子。”我不由得紧紧抓住身上的薄毯。提到如愿,心中酸楚,泫然欲泣。
只得低下头去还是不看宇文泰。不知该如何与他相见。
他轻叹口气,说:“上一回是我疯魔了。你就当没发生过当我什么也没说过。”
我还是低着头不敢看他,心里却舒了口气。他肯后退就好。不管独孤公子还能不能回来,至少他后退了,我就能全身而退。
见我不说话,他继续说:“我已派了三批使者去和梁主交涉,要求他将独孤信放回来。可梁主敬重北人,也爱惜其才,不肯放人。”
我这才抬头看他。随即又是失望。原来这些事他都做了。只是没有结果。
我问:“使者见到公子了吗?”
他摇摇头:“三次都未准相见。什么都没有带回来。”
我垂泪。
他默默良久,站起身:“好了,我只是来告诉你这个。你好好将养身子,按时吃药,少流泪。我还有事,先走了。”
说完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到了晚上,门口突然停了辆马车,我出去看时,一个仆从模样的人从腰间摸出一块牌子,对门口的兵士说:“奉丞相令,来给车骑将军府增加冬天的补给。”说着一招手,身后两个侍女从车上搬下几个箱子,一一打开,都是些食物和棉衣。
因为白天宇文泰刚刚来过,守门的兵士不疑有他,便放了他们进来。
我走过去,见那仆从背对着守门的士兵,对着我悄悄伸开手掌。那掌心中赫然写了一个“信”字。
我心中一动,说:“辛苦大人了。我这里有些冬赏,还请大人笑纳。”
他躬身一礼,说:“如此就多谢娘子。”
我带他走进里面的书房。刚一关上门,他噗通一声给我跪下,说:“请娘子速速换上侍女的衣服跟小人离开这里。”
“你是谁?”我警觉。
他一磕头,说:“小人是车骑将军临走之前安插进丞相府的亲信,身受车骑将军大恩。如今丞相专权,又将将军家小软禁在此。小人这便想办法送娘子出长安,去建康找将军!”
我一把扶住身边的桌案。没想到事情竟有如此转机。
可又一转念,心里腾起一阵凉意。
宇文泰那日在丞相府说的果然是真的。他和他表面上一如往昔的亲密无间,暗地里却早已互不信任了。
那人见我犹豫,着急地说:“娘子快拿主意!时间不多!”
我想了一下,说:“你等我一下,我去换衣裳。”
说完疾步走到内室,将还睡在床上的金罗一把抱起。
金罗醒了,惺忪着眼睛问我:“阿娘,怎么了?金罗好困”
我说:“金罗,等下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要说话,乖乖在阿娘怀里睡觉。好么?”
金罗不懂,但还是乖巧地点点头。
我迅速换上那人交给我的侍女衣服,抱着金罗出去。
有一个侍女已经换上了我的衣服等在书房。那人一见,说:“孩子”
“我要带她一起走!金罗不走,我哪儿也不去!”我坚决。这孩子如我亲生一般。我走了,若宇文泰大怒,这孩子还不知会怎样。
那人略一沉吟,说:“好,那就将孩子放在来时的箱子里带出去。”
我和另一个侍女跟着那人走到门口。低着头。我浑身紧张,手心在不停地冒汗。
那人神色自若,对着门口的兵士说:“事已办完,我这就去向丞相大人复命。”
竟如此顺利地出来了。
侍女在车里帮我换上普通民妇的衣裳,马车一直绕到一个僻静处,那人停下车,掀开车帘子对我说:“娘子,这夜混了过去便不会有问题。明早一开城门,我就送娘子出城,一路护送娘子去建康。若是守城兵士盘问,我便说娘子是带着孩子出城到乡下娘家去。”
到了第二天一早,城门口竟无人盘问,放任我们出去了。
我们不敢耽搁停留,一路往东南走,连日奔波,直到义阳才停了下来,早已人困马乏。
那仆从说:“一直没有追兵过来,今晚且歇息吧。”他望了一眼我怀中的金罗,说:“孩子也累坏了。”
我感激地冲他笑笑:“真是辛苦你了,冒着生命危险送我们出来。你叫什么?”
他说:“娘子叫我丘三吧。”
“你有公子的消息吗?他到了建康之后,从没有写过信回来也不知现在怎么样了。”
丘三说:“将军他其实他写了很多信给娘子,都被丞相扣下了。”
宇文泰,竟是从他第一天出走建康,就存了心思要拆散我们。
“你见过那些信?”我急急问。
丘三说:“我偷偷看过几封,将军苦求梁主放他北归,梁主始终不肯,希望将军留在南朝为他所用。将军对娘子甚是思念,在信中也多次问到金罗女郎的情况。”
我不禁泫然。
只要他还记得我,还动一动心思问问我的好,我这颗苦了很久的心,就忽的甜蜜了。此刻只恨不得生出一双翅膀,飞到他身边去。
丘三叹了口气,说:“其实将军和丞相早有矛盾。将军恨丞相专权,丞相也惧将军势大。将军走之前费尽心思将我插进丞相府。我也算不辱使命,这两年颇得丞相信任。不想将军留着我这颗棋,竟是为了小娘子。可是丞相为人精明,我也是到今日才得了机会。”
他们早有矛盾,严重到了要在对方身边安插眼线的地步。可他们心照不宣地,都不让我知道。
这夜睡得不安,尽是光怪陆离的梦。
带着饕餮面具的宇文泰,满脸是血的独孤公子,狞笑着的宇文护,愤怒的杨忠贺楼齐
忽的醒来,已天色大亮。
丘三已经套好马车,见我醒来,说:“我们尽快赶路吧。”
几日后,我们到了建康。
时隔十几年,我又回到这里了。城里一应细节都不记得了,可是繁华还是那繁华,喧闹还是那喧闹。
仿佛几日前刚见。
丘三留我在客栈,自己到城里四处打听独孤公子的住所。我想回邹府看看,可已不记得方向街道。再一想,我已廿二,没有嫁人,还带着金罗,找上门,只怕家人也觉得辱没门楣,不愿相认。
直到有一日,丘三跑进来,欢喜地说:“娘子,你看谁来了?!”
公子!
我快步走到门口,果然见独孤公子从走廊那头疾步而来,他结发于顶,头戴小冠,穿着白色的右衽交领袍,步下生风,一刻不歇。
他见到我,紧走了几步,到了面前,一把将我抱进怀中:“莫离!”
他的口鼻埋在我的颈间,凉凉的,凄苦离人,独留异乡。
“公子”我泣不成声,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轻轻说:“对不起将你独自留在长安那么久”
我泪如泉涌。十数日前还不敢想象能和他在建康相见,此时已在他怀中了。独享这令人安息的温柔。他是属于我的。
我掰着我的脸仔细看:“你怎么瘦了那么多?我听说你身子一直不好”
我哽咽:“见到公子,什么都好了”
他也瘦了,昔日如玉般生华的脸凹了进去,脸上棱角分明,下巴上也有了唏嘘的胡渣。可是这些都不重要了。如今我见着他,倚着他,什么都不重要了。
丘三将金罗抱了出来,我接过去,对他说:“这是金罗。”
他欣喜:“都长这么大了。”
金罗不认得他,只睁着一双乌黑发亮的眼睛看着他。
我对金罗说:“叫阿父。这是你阿父。”
金罗大概还不知道父亲是什么意思。在她的记忆中,从没有出现过这样一个人。可是她听话地唤:“阿父。”
第三十二章 大同①二年(公元536年)冬()
我们很久没有像这晚一般缠绵。这一场离别,又将我们牵系得如最初一般紧密。
窗户纸薄,寒气凉凉钻进来。他抱紧我问:“冷不冷?”
我笑:“长安更冷。”
他也笑,伸手抚着我丰盈的长发,说:“莫离,我有件重要的事,这些日子已在心里想了千百遍。如今你也来了建康,我等不及想要现在就同你提。”
“什么?”我抬起脸,借着昏暝的夜色看他。
他说:“我要娶你为妻。我非常想娶你为妻。”
我心中一暖。在经过这么多事之后,在我的手沾上淋漓鲜血之后,他还愿意娶我为妻。我已不愿再跟他分离。哪怕他以后还有妾室,我也不在乎了。
我垂目问:“公子还愿娶我?”
他说:“这么多年,我的想法都没有变过。能娶你为妻,是我觉得人生里最好的事情。”
我低头抚着他光滑的胸膛,轻轻说:“好。”
他喜上眉梢:“你总算愿意了?”
“我只想长久地和公子在一起。”再不愿有那锥心刺骨的冷漠和分离。
他欣慰一笑,说:“我已知道你家在哪里。我打听过,你阿母几年前去世了,如今当家的大概是你的庶母蓝氏。你阿父现在是十五班尚书左仆射,如今邹家只有两个庶子,一个是二班公府祭酒,一个是三班公车令。你先回去认了父母,我择日上门提亲。”
没想到阿母已经不在了。我出事时家中只有一个大兄邹榛。想是后来庶母又生了一个儿子。邹榛比我大四岁,小时候从来不爱同我一起玩耍。
说来奇怪,听说阿母不在了,我竟流不出泪来。在记忆里,那已经是一个虽然慈爱,但已经非常模糊的影子。
心里却另有为难:“他们还愿不愿认我”那样大的门楣,怎么愿意认一个曾经误入风尘的女儿。
他知道我的心思,抚着我的头发:“他们不知道的。你被迫离家多年,如今好容易回到建康,也该回去认亲,你是有娘家的,你是家里的嫡长女,该风光出嫁。”
我的心里泛起一阵柔柔的澜漪。他不愿我再因为出身受人羞辱。他为我想得那么多,那么远。我还有什么可作更多的要求?以邹氏嫡长女的身份嫁给他,就是对他最好的回报。
第二日一早,我被贺楼齐送到邹府门口。站在那朱门前,我的心狂跳不止。我走时,这里面还花团锦簇。现下母亲已不在,庶兄弟如今还是最末流的闲职小官,想来也不长进。这门里又是何等样光景呢?
贺楼齐上前敲门。
过了一会儿,一个仆从前来开门,见了我们,客气地欠了欠身子问:“两位找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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